鍾承他們有個事實沒搞清楚,這座大營是趙孝騫的主場。
在他的主場上,趙孝騫擁有絕對的話語權,想要分化挑撥這支軍隊,不是不可能,但時間上至少會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
如今鍾承他們來大營不到一個月,根本沒有任何成效。
當初官家交代他們的任務,如今看來甚爲坎坷。
尤其是趙孝騫還動用了他們不曾具有的鈔能力,這是最氣人,又最無可奈何的,就像一羣窮人眼睜睜看着富二代開着超跑炸街,你能拿他怎麼辦?
今日鍾承他們唯一能做的,便是體現出自己的骨氣與尊嚴,打死不吃趙孝騫花錢買來的肉,一口都不吃,試試看能不能氣死他……
站在營帳旁,鍾承等人無能狂怒,不時有將士從身邊路過,他們無所顧忌地大聲談笑,聲聲刺耳。
“不愧是殿下,果真不會虧待咱們,剛回大營便請咱們吃肉,還管飽,若殿下一直留在大營,還不知會給咱們多少好處呢。”
“就是,當年跟着殿下征戰,咱們就沒吃過虧,殿下時刻惦記着咱們,知道最近沒仗打,袍澤們沒了進項,於是自掏腰包請咱們吃肉,如此仁義的主帥,修幾輩子的福纔有幸投在他的麾下。”
“不錯,殿下給兄弟們的好處,那是實實在在的,不是進了肚,就是進了腰包……”
“不像有些人,只知道練嘴皮子,什麼效忠,什麼報國,呸!大道理誰不懂,效忠也好,報國也好,你倒是拿點實際的東西出來呀。”
身邊的將士匆匆而過,卻故意說得很大聲,這顯然已不是閒聊,而是刻意噁心人的,甚至與鍾承他們擦肩而過時,還不忘朝他們投去一記鄙夷的眼神。
鍾承他們的臉色已是紅一陣青一陣,人都快氣炸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無處不在。
軍隊這種地方,江湖的味道更重。
鍾承雖然是指揮使,可不見得普通的將士人人買賬,總有些性情耿直且不怕得罪人的愣貨,不管你是誰,官兒有多大,看不順眼就直接罵出來。
被下級的將士明嘲暗諷後,鍾承等人已氣得渾身發抖。
他們從未如此痛恨過自己的貧窮……
真的好氣啊,如果我有錢,十萬將士的軍心都被我拉攏過來了,輪得到你趙孝騫充大方?
你大手一揮宣佈請客的時候,到底有沒有考慮到窮人的感受?
路過的將士越來越多,他們奔走相告,摩拳擦掌準備今晚的大快朵頤。
鍾承等人的心理實在不夠堅強,他們已聽不了明嘲暗諷了。
於是衆人拐了個彎兒,鑽進一座無人的營帳裡。
大家面面相覷,頭一次感到如此挫敗,而且很丟臉。
人家趙孝騫根本沒出手對付他們,便令鍾承他們尊嚴盡喪。
“趙孝騫回析津府大營的消息,必須馬上快馬送去汴京,奏於官家,”鍾承沉着臉道:“此人回營目的不明,但一定不是受了官家和朝廷的調遣。”
另一名將領接着道:“今日趙孝騫回營,十萬將士歡呼,許將種建中等重要將領出迎,可見其人在軍中威望之隆,無人可比,此事也應稟奏官家。”
鍾承憂心忡忡地道:“確實是個大問題,我最擔心的是,就算官家卸了趙孝騫的兵權,恐怕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以他在軍中的威望,哪怕沒有聖旨,沒有樞密院調遣的公文,他照樣能煽動這十萬將士,頃刻間成爲他趙孝騫的私兵。”
鍾承等人越說越艱難,彼此的神色都浮起了幾分凝重,甚至是……絕望。
另一名將領苦笑道:“還有一件事,咱們最近要收斂點兒了,對下面的將士最好不要宣講什麼忠誠,更不要體罰將士。”
“趙孝騫正盯着咱們呢,興許正愁沒有理由收拾咱們,若是再對將士們宣講和體罰,豈不是白白給趙孝騫送上收拾咱們的藉口?”
鍾承嗯了一聲,道:“先稟奏汴京,看官家如何定奪吧,趙孝騫今日冒然回營,官家恐怕不會容許下去,過不了幾日,汴京定有應對。”
…………
對富豪來說,花錢請別人吃頓飯當然不算什麼,開銷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但如果這位富豪要請十萬人吃飯,而且要管飽,這就不是一筆小數目了。
十萬人吃肉,至少要吃掉上萬頭豬羊,光是採購這麼大數量的豬羊就是個大工程。
下午陳守等禁軍就被派了出去,大軍的糧官和手下也跟着去幫忙,幸好這次出門,趙孝騫帶足了錢,今日請客本就在他的計劃之中。
也幸好這裡是析津府城外,曾經的遼國南京,算是最繁華的地方,周圍的平原上仍存在着契丹遊牧部落,採購豬羊的任務總算在天黑前搞定。
上萬頭豬羊被浩浩蕩蕩排着隊趕進大營,將士們再次沸騰起來。
接下來便是分配豬羊,以“都”爲單位,每名都頭領取豬羊,宰殺烹製各自負責,味道好壞都是自己的事。
與此同時,趙孝騫令人在帥帳外開闢出一塊空地,召集軍中指揮使以上將領,來了個篝火晚會。
今晚破例,除夜巡在崗的將領外,其餘的將領允許適量飲酒。
十幾堆篝火在夜色下熊熊燃燒,軍中二百多名將領圍着篝火,一手抓着羊腿,一手捧着酒碗,豪邁大笑狂飲。
趙孝騫端着酒碗到處敬酒,與將領們聯絡感情。
今日難得主帥與衆將齊樂,將領自然不肯放過機會,於是紛紛熱情上前與趙孝騫拼酒,饒是他帶了陳守等上百禁軍跟着他擋酒,還搬出重傷未愈的理由,終究被將領們灌了個七八分醉意。
陳守跟在後面暗暗嘆氣,這傷算是白養了。當趙孝騫走到鍾承等人面前時,他的腳步已經踉蹌不穩,兩眼赤紅似乎醉意已深。
鍾承等人滿臉陪笑起身,趙孝騫卻指着鍾承打了個酒嗝兒,笑道:“我記得你,鍾,鍾……”
鍾承急忙道:“末將鍾承,拜見殿下。”
“沒錯,鍾承!我記得你,樞密院調來的,對吧?”
四周喧囂的環境突然安靜下來,其餘的將領表情莫測地盯着趙孝騫和鍾承。
趙孝騫不在大營的這些日子,鍾承這些人的所作所爲,將領們自然是知道的。
而鍾承跟這些將領們,平日基本不怎麼來往,他們各自形成了小團體,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今日趙孝騫剛回來,沒人來得及跟他告狀,現在兩方已經正式接觸上了,衆將都盯着趙孝騫的臉,想看看他對鍾承等人將是什麼態度。
此時篝火晚會氣氛正熱鬧,旁邊跟着的許將眼眸閃動,試着打圓場笑道:“子安與鍾指揮使他們認識?”
趙孝騫腳步搖晃了一下,滿臉赤紅地道:“認識,當然認識……我在真定城郡王府養傷,他們去我府上探望過。”
身後衆將恍然,原來鍾承這些人早已見過殿下了,倒是沒聽他們提起過。
誰知趙孝騫緊接着補了一句道:“那時我傷勢頗重,他們卻在我屋裡喧譁爭鬧,氣得我吐了血,差點死了,大夫搶救了一夜我才緩過來,家人氣不過,再欲尋他們,才知他們早已出城,跑到這裡了。”
四周的喧譁笑鬧聲瞬間寂靜,所有人動作呆滯,不敢置信的眼神紛紛望向鍾承。
就連一直打圓場,試圖緩和趙孝騫與朝廷關係的許將,此刻也是一臉震驚。
寂靜的人羣裡,一股憤怒的情緒悄然蔓延,四周的空氣都彷彿瞬間被冰凍住了。
鍾承等人臉色蒼白,欲辯難辯,兩腿發軟差點跪下來了。
趙孝騫說得輕描淡寫,但鍾承分明能感受到周圍其他將領們是何等的憤怒。
從趙孝騫短短一句話的敘述裡,鍾承他們到底幹了啥?
這就相當於酒駕把高官領導撞了個半死,最後還肇事逃逸,你說該不該死?
良久,脾氣最暴躁的折可適終於忍不住發飆了。
“好個狗賊,竟敢謀害殿下,誰給你們的膽子!”折可適飛手一揚,手裡的酒碗當即便朝鐘承頭上砸來。
一聲脆響後,鍾承頭破血流,卻咬牙不敢吭聲。
這事兒沒法解釋,因爲當初探望趙孝騫時,他親眼看到趙孝騫確實是吐血了,最後大夫匆忙趕來搶救後,他們才悻悻離去。
折可適帶了頭,其餘的將領們立馬暴跳如雷,紛紛衝上來揚起拳頭要揍死鍾承他們,原本歡樂和睦的景象,此刻急轉直下,充滿了殺氣。
許將站在趙孝騫旁邊,頓覺手腳冰涼,他沒想到鍾承等人居然跟趙孝騫還有這麼一樁往事。
人,怎麼可以闖這麼大的禍!
儘管有心在趙孝騫和朝廷之間轉圜,緩和兩者的關係,可此刻羣情激憤,許將只是一個文人,被眼前這滔天的殺氣震懾住了,一時竟不敢開口。
就在鍾承等人絕望地雙手抱頭,以爲今晚必然死在此地時,趙孝騫終於開口了。
雙手一舉,趙孝騫腳步踉蹌地轉身,瞪着憤怒的將領們。
“罷了罷了,事情過去,也就算了,我是那種小氣的人嗎?”
折可適不甘地道:“殿下,這些狗賊明明……”
“在這大營裡,我說話管用嗎?”趙孝騫當即打斷道。
折可適一怔,急忙道:“管用,末將只聽您的。”
說着便平復了情緒,後退了幾步。
趙孝騫上前笑吟吟地拍着鍾承的肩,道:“過去的事已經過去,我不計較了,你們也不要有心理負擔,我相信你們是無意的,此事再也休提。”
“來,咱們杯酒泯恩仇,滿飲!”
鍾承等人帶着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硬着頭皮飲下了酒。
擡眼望去,卻見趙孝騫身後的將領們正眼神森然地注視着他們,鍾承心頭一沉。
這件事過去了嗎?
不,過不去的。
當趙孝騫將它公之於衆後,鍾承他們怕是已經成了整個燕雲駐軍的敵人。
上一個差點害死趙孝騫的人是什麼下場?
好像是那個叫蕭酬斡的遼將,後來被宋遼兩國通緝,最後被遼國皮室軍將領當着宋軍的面斬下了首級,首級沿路傳示,直送析津府。
不僅如此,憤怒的宋軍在燕雲十六州無所顧忌地牽連株引,不知殺了多少無辜的人,旗號就是爲郡王殿下報仇。
現在鍾承他們闖下的禍,與當初的蕭酬斡幾乎是同一個性質的,他們的下場將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