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的成飛研究所動力樓三層,燈火通明得像顆墜入黑夜的星。
內燃機燃燒效率項目組的實驗室裡,空氣裡浮動着咖啡因的苦香、機油的氣息,還有某種即將破繭的緊張——牆上那塊巨大的電子屏正跳動着第372組燃燒測試數據,所有人都在等那個關鍵數字跳出來。
“穩住,別眨眼。”項目組長溫宇森攥着馬克筆的手青筋凸起,筆尖在白板上戳出個小坑。
他身後,二十幾雙眼睛死死盯着屏幕右側的熱效率一欄,前三次測試分別是54.3%、51.2%、53.7%,這已經是遠超之前50%的數據了,但離他們的目標60%還差着老大一截。
年輕的計算工程師小林昨晚熬紅了眼,此刻正用沾着泡麪的手指反覆刷新後臺“森哥,理論模型推演時湍流修正項的誤差率降到了2%……”
叮—
數據更新的蜂鳴聲像根細針,扎破了實驗室凝固的空氣。
屏幕上的數字跳到了65.3%!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坐在角落的老周,這位參與過三代戰機發動機研製的資深專家,此刻正抱着保溫杯,杯口的熱氣模糊了他的眼鏡。
他猛地站起來,保溫杯噹啷砸在地上,滾到桌腳邊還冒着熱氣。
他踉蹌着撲向屏幕,手指顫抖着戳向那行數字,“65.3%?!老溫你瞅瞅!這是真的?”
溫宇森的馬克筆啪地掉在實驗記錄本上,墨跡在第372次測試幾個字上暈開,像朵突然綻放的花。
他摘下眼鏡拼命揉眼睛,又迅速戴上,“沒錯,是65.3%,小吳,把原始數據調出來!”
助理工程師吳雨桐的手在發抖,鼠標點得比平時快了三倍。
全息投影在實驗室中央升起,燃燒過程的動態模擬圖鋪滿整面牆——橙紅色的火焰不再是之前那樣歪扭跳動,而是呈現出近乎完美的層流結構,燃料與空氣的混合區像被精密雕刻過的藝術品,連最細微的湍流渦旋都服服帖帖。
“看這裡!”小林突然指着模擬圖裡的燃燒室角落“之前這裡總有一團亂流,現在完全消失了!納維斯托克斯方程的新解把邊界層分離點提前了0.3毫米,燃料噴射角度修正了2度……這哪是提升15%效率?是把燃燒室的血管全疏通了!”
“老陳!”燃燒理論組的王教授從人羣裡擠出來,眼鏡片上蒙着層霧氣,“我上週還跟你說那組非定常方程的邊界條件有問題,你偏不信……”
他突然頓住,喉結動了動,“現在看來,是納維斯托克斯方程的光滑性證明了我們的模型假設——湍流不是破壞者,是新解裡的有序因子!”
“我們成功了!”
溫宇森與老周老王幾人對視一眼,大家也不再糾結於之前犯過的一些錯,千言萬語,匯成了這一句話。
實驗室裡炸開一片歡呼。
有人把實驗記錄本拋向空中,紙頁嘩啦啦散落一地,有人抱在一起,肩膀撞得儀器架直晃,平時最靦腆的實習生小陸突然喊了句,“老……我熬的夜值了!“
溫宇森抹了把臉,摸到滿臉的溼意——他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哭了。
他走向窗邊,望着樓外成飛機場跑道上待飛的戰機,尾翼上的國旗在夜色裡泛着暗紅。
三年前項目啓動時,他們在論證會上被質疑燃燒效率提升5%都是極限,兩年前第一次模擬失敗,老周拍着桌子說這破方程根本解不出來,半年前團隊差點解散,是所長拍着他的肩說再給你們三個月,成飛等不起。
沒想到就在一個月前,陳輝教授竟然完成NS方程解的光滑性的證明,那篇論文就像是一把打開潘多拉魔盒的鑰匙,讓他們清晰的看到了前方的道路,他們停滯了三年的實驗,在短時間內接連突破。
可惜陳輝教授要去參加國際數學家大會,否則若是有陳教授本人前來,一定能做得比他們更加出色。
“老周,”他轉身看向還在盯着屏幕的老人,“你看這火焰,像不像青鸞-20尾噴口的火?”
老周摘下眼鏡,用袖子用力擦了擦,“像!當年我們給青鸞-10改發動機,燃燒效率每提1%,航程就能多飛50公里,現在這65%……”
他聲音發啞,“咱們的戰機不用再怕遠海巡航時的燃油焦慮了。”
實驗室的掛鐘敲響了四點,不知誰泡了壺濃茶,茶香混着咖啡味在空氣裡打轉。
小林突然舉起手機“我給家裡發消息了!我媽昨天還說你這破工作有什麼好熬的,現在我要告訴她,我參與的項目讓中國戰機的發動機更厲害了!”
吳雨桐蹲在地上撿散落的記錄本,指尖掃過某頁的字跡——那是三個月前寫的,“今日第127次測試失敗,燃料混合比誤差0.1%,燃燒室溫度異常波動。納維斯托克斯方程的光滑性證明若能落地,或許能解決這個問題。”
她擡頭,看見所有人都圍在模擬圖前,眼睛裡閃着光,像極了屏幕裡那團完美的火焰。
“大家這些天辛苦了!”
溫宇森對着實驗室所有人深深鞠了一躬,“大家整理記錄好今天的數據,明天休息一天,等到完成落地,我給大家放一週的假!”
實驗室裡又是一陣歡呼。
這時,實驗室大門被推開,一個剃着寸頭的中年走了進來,正是成飛主任工程師段曉飛。
見到實驗室中一片歡騰的景象,也大概猜到發生了什麼,來到溫宇森面前,問道,“你們將效率提升到了多少?”
“65%!”
溫宇森滿臉得意的笑容,頗有幾分邀功的意思。
“嗯,不錯。”
段曉飛面無表情的點頭。
“主任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這個提升還達不到所裡的要求?”
溫宇森笑容收斂,委屈涌上心頭。
他們熬了無數個日夜,做出這般驚人的成果,竟然只得到一句不錯?
“難道沈飛那邊做出了更好的效果?”
溫宇森知道上頭的脾性,這種重要的工程自然不可能只有他們一個團隊在負責,但他不相信沈飛那邊能做出比這個還好的效果,最多也就跟他們差不多。
段曉飛搖頭,“大家都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現在已經是凌晨四點,這麼多人還在這裡忙碌,大家的辛苦他看在眼裡,實在是不忍責備,也不想打擊他們的積極性。
但這些人並沒有離開,他們心中同樣充滿了委屈,這可是他們費盡心血全力以赴了三年的項目。
溫宇森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主任告訴我們吧,是誰,有差距不怕,我們再努力追趕就是。”
尤其是看到段曉飛神色不是很好,讓他心頭咯噔一下,不是沈飛,難道,是西方?
段曉飛掃了實驗室中衆人一眼,從大家的眼神中看到了不甘,他知道,如果他不說清楚,這些人恐怕是不會離開了。
“河北一家研究內燃機的公司,前幾天提交了一套燃燒效率達到70%的方案專利。”段曉飛語不驚人死不休。
“不可能!”
“怎麼可能?”
實驗室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大家都瞪大了眼睛看向段曉飛,試圖從段曉飛臉上看到一絲惡作劇的神色。
可惜他們失望了。
很快,他們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
他們這些人自詡天之驕子,沒想到辛苦三年的成果,竟然還比不過一家小公司?
就在這時,段曉飛的秘書也走了進來,有些哭笑不得的說道,“查清楚了,那家公司的項目是與江城大學合作的,完成那套模型的是一位叫陳靈兒的本科生,跟陳教授是一屆去參加IMO的同學。
據她所說,這套模型,是陳教授改良的。”
“陳輝?”
段曉飛一怔,旋即釋然的笑了。
實驗室中其他人也都釋然起來,如果是陳教授親自出手,70%的效率似乎也不是那麼難以令人相信,自己這些人比不過也不是那麼難以令人接受了。
“好了,大家先回去休息吧。”
段曉飛拍手說道,“明天我把陳輝教授的模型拿過來,你們看看有什麼借鑑的地方,爭取儘快完成demo建設,儘快測試投產。”
隨着第四代發動機的成功研發,鄂維南教授實驗室每天都有新的材料產出,如今燃燒效率又獲得了驚人的突破,七代機眼看着就已經在眼前了。
段曉飛光是想想就有些激動。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可他沒想到,自己這一代人,竟然幹成了好幾代人才能做出的巨大成果。
……
“輝,好久不見。”
費城,希爾頓酒店二樓餐廳中,陶哲軒端着兩杯咖啡走向陳輝,“這纔不到一年時間,你可真是讓人驚喜啊!”
“你的等式理論也很有意思,說不定未來會成爲一門新的學科。”
陳輝這些天在爲NS方程在可控核聚變的工程應用謀劃,同時也沒落下國際數學前沿成果的關注,陶哲軒這篇論文他自然也讀了,的確是充滿了巧思。
陶哲軒將其中一杯咖啡遞給陳輝,這才用空出來的手擺了擺,“奇技淫巧罷了。”
如果是幾個月前,他或許會沾沾自喜,但現在,他的確是這般想的,在陳輝的成果之下,他這點小東西,的確不值一提。
“說真的,”陶哲軒把糖罐推到陳輝面前,“你是怎麼同時在兩個完全不同的領域鑿出突破口的?NS方程的湍流問題和楊米爾斯的規範場,簡直像數學世界的南北極。”
陳輝攪動着咖啡,匙柄碰在杯壁上發出輕響,“其實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
“NS方程的非線性源於流體的自相互作用,楊米爾斯的非線性來自規範對稱性的自發破缺——它們都在追問同一個問題——複雜的整體,如何從簡單的局部演化而來?”
“哇哦,”陶哲軒誇張地挑眉,“這可比我在普林斯頓給本科生講的數學之美深刻多了。”
他忽然壓低聲音,“不過說真的,當我在arxiv上看到你用復幾何重鑄NS方程的能量梯度分析時,我第一反應是——這小子是不是偷偷學了愛因斯坦的場方程?”
陳輝笑出聲,“怎麼會?倒是你的算術幾何給了我啓發。”
他掏出手機,調出半張草稿紙的照片,上面密密麻麻寫滿拓撲空間的符號,“你看,我把聯絡形式嵌入到NS方程的曲率張量裡,發現兩者的非線性項其實共享同一種代數結構……”
“輝。”
舒爾茨端着啤酒擠過來,深灰西裝的袖口沾着點可頌渣,“別光顧着和陶喝咖啡,來嚐嚐我剛從柏林帶的黑啤——所以,你的下一步計劃是什麼”
他湊近陳輝,藍眼睛裡閃着獵奇的光,“我賭五馬克,你下一步肯定要去搞量子場論的幾何化。”
“舒爾茨教授,你當年用p進霍奇理論解決韋伊猜想時,可沒這麼篤定我會走哪條路。”
陳輝擺擺手拒絕了舒爾茨的黑啤,他一直認爲酒精會損傷一位數學家的大腦,所以這麼多年,他都是滴酒不沾的。
“那是因爲你和我不一樣,”舒爾茨也不介意,仰頭飲盡被陳輝拒絕的黑啤,用手背抹了抹嘴,“我是按圖索驥的獵犬,你是開闢新林的狼——”
他突然壓低聲音,“不過說真的,你證明NS方程時構建了一個復-拓撲統一框架?我在波恩的同事昨天還跟我抱怨,說他剛寫完的相關論文現在全成了廢紙。”
“沒有那麼誇張。”
陳輝一貫謙虛。
“得了吧。”
舒爾茨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工作,正在給整個數學界和物理學界撕開一道新的裂縫——”
他舉起酒杯,“敬裂縫裡的光!”
“敬裂縫裡的光!”
不知誰接了話,陳輝轉頭,看見孔涅正舉着酒杯朝這邊示意,對他露出溫和的笑意,一旁的格羅莫夫也加入了,甚至還有兩個抱着筆記本的陌生年輕數學家。
“陳教授,”這時,一個扎着馬尾的姑娘擠過來,手裡攥着本皺巴巴的《偏微分方程講義》,“我是劍橋的博士生艾瑪,您能給我籤個名嗎?”
她翻開書,扉頁上密密麻麻記着NS方程的各種推導,“我上週還在用您那篇關於能量級串的預印本,沒想到……”
她絮絮叨叨的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連聲音都因爲激動變得有些顫抖。
陳輝接過筆,在扉頁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又鬼使神差地添了句,“致艾瑪,數學的裂縫裡,永遠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