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邢子濯豈還有在這殿上大放厥詞的機會。
而他畢竟是馮家培養出來的人,在此處丟臉,馮宇無地自容,馮九卿想給他一個機會,但某某人目光一瞥,卻將這個機會當庭折斷。
齊璞瑜淡淡地掃了她一眼,涼颼颼道:“這捲上寫的俱是剿滅山賊、斷絕流寇之事,更以入京逢劫之事爲證,但不知客卿邢子濯,你久居京城,又是何時‘入京’遇冦?”
此話一出,滿堂皆寂。
一道道凌厲而不屑的視線,齊刷刷地落在了邢子濯的身上,祁不凡想起自己入京科舉,一路風霜雨雪,千辛萬苦,更是險些將命折在了路上,心中越發的不忿。
倘若上堂無情,或是一時輕忽,將他叛成了抄襲者,將來仕途功名盡毀於一旦不說,沒準還會在東華史冊上留下罵名,令整個東華的讀書人都看之不起,那豈非將他逼上絕路!
好惡毒的心思!
邢子濯呼吸急促,又恨又怕,表情青白不定,幾乎有些窒息。
他的正前方,正是方纔覺察一切的薛世。
薛世身爲大理寺卿,越加看重律法規矩,想邢子濯竟第一次在行政殿御前答話,竟就敢欺上瞞下,把所有人當成傻子,將來若真成了官,也必定是貪官污吏!何能留得?
“太后與攝政王問話,還不回答!”薛世怒道:“是無話可說嗎?”
邢子濯渾身顫抖,“微、微臣……臣……只是打個比喻,定是巧合……”
話至此處,馮九卿對他的點滴忍耐徹底沒了,一偏頭,移開了視線,目光冷冷地看向了冰冷的臺階。齊璞瑜用眼角餘光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此時此刻,終於笑了起來。
卻聽齊尚道:“祁不凡,你說。”
得蒙天命,祁不凡終於忍不住了,張口便是一番激動的大罵,“皇上明鑑!這前半段寫得俱是草民親身經歷,有十數好友可以作證!他邢子濯久居京城,何來入京遭遇匪寇之說?簡直荒唐!”
“天子眼下,行抄錄之事,簡直恬不知恥!枉讀聖賢書,如何對得起聖人先賢?陋儒陰險之輩,必定是胸無點墨!你這樣的抄襲之輩流於文壇,與雞鳴狗雉竊貨誅心之徒又有何異?天理公道何在?吾輩恥與爾等爲伍,下流之徒!”
“住口,”薛世輕輕叱道,“天子眼下,何敢如此粗鄙,還不收聲。”
他看似斥責,倒未帶着不滿,反而更像是提醒,那祁不凡倒也是個機靈的,想着這次雖然險之又險,但沒準還能夠因禍得福,得入龍眼,便聽話的不再多言,只是態度恭敬肅正,只求一個公道!
邢子濯被罵得懵了,條件反射地擡起頭,想去看看馮九卿的反應。
但御前之高,御案橫檔,連齊尚的臉都未必看得到,又何況是那坐在天子座後垂簾聽政的太后鳳座?
頃刻間,數道或輕或重的聲音如凌遲之劍般,割在了他的身上。
“行政殿前也妄圖偷天換日,老臣看過這麼多屆科舉,倒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愚不可及之人,觀那捲子,更是字跡潦草,內容更是貽笑大方,讓人搖頭。”
“正是,這樣的人也配跟我們坐在一起,丟人現眼。”
“做下如此抄襲醜事,竟還恬不知恥冤枉別人,這是讓人倒盡胃口,偷雞摸狗之輩,德行低賤至極……”
字句唾罵,不斷入耳,邢子濯瞪大了眼睛,忽地一口濁氣堵在心口,正此時,卻又聽見一個令他痛恨至極的聲音,徹底將他打入絕地。
齊璞瑜施施然站了起來,目光冰冷地看着他,“天子眼下,抄襲盜竊,視東華朝廷威嚴何地,天子威嚴何地,來人……”
嘴角勾出冷意,齊璞瑜默了默,道:“重打四十大板,褫奪客卿之位,逐出皇宮,今生不得再入朝堂。”
邢子濯臉色慘白,在嘲諷不屑的目光中,眼前猛地一黑,汗珠豆大,早已溼透全身。卻還未反應過來,便有禁軍上前,將已經駭然失聲的人拖了出去。
而馮九卿,至始至終都未曾出聲。
衆人心存快意,士人讀書,攀登高途,便是不到最後一關殿試,爲人抄襲竊文,便如心血爲人掏空,令人怒火中燒。
只是四十大板,還太輕了。
很快,慘痛的哀叫聲便在外面響起,在行政殿上抄襲,有意矇蔽天子耳目,本就是重罪,禁軍下手自然不會輕,沒一兩個月是下不了牀了。
邢子濯顏面盡失,被當庭杖責,在天下士人面前丟盡顏面,將來可算是毀了,因此竟好似被人抽筋拔骨一般,叫聲慘痛至極。
此事之後,齊尚也沒有心情再讓人奏對了,便直接道:“宣吧。”
小周公公點頭,將已經排好的名單拿了過來,輕輕清了清嗓子,高聲道:“賜今科進士歐陽明進士及第,欽點狀元,賜紋銀白兩;賜今科進士步珏進士及第,欽點榜眼,此紋銀百兩;賜今科進士鐵木蘇進士及第,欽點探花……”
鐵木蘇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排位。
降……降了?!
馮九卿收拾了心情,卻正好聽見這句,不禁搖頭,看了眼擡着下巴的齊尚。
排位一直唸到了太陽落山,馮九卿與諸老臣坐得腰背痠疼時,唱名的公公都已經換了兩個,終於唸完後,就連齊璞瑜都有些耳鳴發汗。
“以上者,明日自有皇榜落名,三日後于丹桂園中,聖上賜丹桂宴,以犒賞衆人。七日後,入朝觀政,再行分配,欽此!”
“臣等多謝聖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
“終於完了,”馮九卿被扶着走進了慈榮殿,想起今日這的一日,便整個人都有些虛脫,無奈地嘆口氣,“這殿試真是麻煩,下次哀家可不參加了,太累。”
魏嬤嬤今兒也累,好在她不需要在上面待着,得空只在後方休息,聞言便失笑,“太后,下一次三年科舉,皇上最多也才十二歲,您可拒絕不了。”
馮九卿默了默,慢慢靠在羅漢榻上坐下,伸手揉着後腰,目光不知看向何方,輕輕嘆道:“過三年也才十二歲啊,東華十六歲成年,還有八年時間,太漫長了。”
這也才區區兩三年,她已經看慣了名利爭執,還有八年,等過了八年,她也有二十六七了,依舊還很年輕。
難道往後餘生,她都要在這深宮大內苦熬嗎?
不,她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