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第186章 爰以茲辰,敬祈洪造

寅時過半,夜色正深。

溫香軟塌上,皇帝胸膛起伏,呼吸均勻,顯是還在睡夢中。

但或許是硌得慌的緣故,身子頻頻翻來覆去,輾轉反側。

不知過了多久,朱翊鈞心中燥熱多時,終於迷迷糊糊睜開眼睛。

下意識伸手往旁邊摟了摟,才發現牀榻上只自己一人。

他擡頭看了一眼外間,只見天色漆黑,也沒有內臣宮女提着燈籠候在寢宮外,便知自己醒早了。

朱翊鈞又將目光轉回寢宮內,李貴妃正穿着褻衣,躡手躡腳地擦臉漱口。

後者似乎聽到動靜,回過頭小心翼翼道:“吵醒陛下了?”

說罷,她漱完口便緩緩起身走了過來。

李白泱今年二十歲,本來還有些嬰兒肥的臉雖然已經長開了,卻依舊殘留着些許活潑可愛的氣質,只是平添了幾分婦人韻味。

皇帝打着哈欠撐起來半躺着,揉了揉眼睛:“今日後宮有什麼要事,竟起這般早。”

他多看了李白泱兩眼,可惜除了小腿外,並沒有什麼多餘的春光。

褻衣並非單指肚兜,大概類似睡衣一般的意思,就像當初兵部尚書王瓊,“着褻衣潛入豹房,與上通宵狎飲”,顯然不是王瓊穿肚兜入宮,否則武宗皇帝的小作文,應該會比如今的更離譜些。

李貴妃走近,坐到牀沿上:“今日無事,是陛下陽氣太旺,臣妾夢中被灼醒了。”

這個說法比較委婉,直白來說,就是被頂醒了。

朱翊鈞捏起被子,往下身看了一眼,無奈道:“昨夜回宮晚了些,見你睡下了,便沒有喚醒你。”

“不曾想最後還是擾了你的清夢。”

李白泱倒並不介意,她將鬢髮撥到耳後,正要俯下身。

朱翊鈞拉住了她的手:“外邊冷。”

“時候還早,先上來歇會吧,正好朕還有事與你商議。”

李白泱點了點頭。

褻衣脫落在地,恰好遮住了腳踝。

而後猝不及防之下,就被皇帝拉進了被窩。

朱翊鈞一邊撫摸着李白泱的頭髮,一邊斟酌開口:“江南織造局的海運生意,朕是交給皇后的,她雖然口稱忙不過來,找你搭把手,但其實是她性子軟,與你示好而已,你不要真的插手。”

他親政以後,事情越來越多。

後宮這些事,能夠託付的,朱翊鈞都交了出去,只把控着大方向。

李白泱躲在被窩裡,含糊道:“臣妾知道的,后妃有別,臣妾豈敢恃寵而驕。”

朱翊鈞滿意而舒暢地出了一口氣:“還有,最近開始度田後,什麼命婦、光頭都往兩宮和你們這兒跑,你往後遇到遊說度田之事的,就面上應下,暗地裡來與朕說。”

新政的壓力方方面面,總有不長眼的結社勢力湊上來。

尤其慈聖皇太后篤信佛門,近來遊說的光頭實在不少。

李白泱開口後,有些吞吞吐吐:“臣妾之後勤去請安,多看着點。”

朱翊鈞摸了摸李白泱的腦袋,沉吟了片刻,繼續說道:“還有一事,朕前日跟皇后商議過了,昨晚本想跟你說的,關於繼嗣……”

李白泱輕聲回道:“陛下跟姐姐拿主意便是。”

言語漫不經心,動作卻立刻慢了下來,顯然是說到關心的事情上了。

朱翊鈞幫李白泱撥開沾溼的鬢髮,柔聲道:“夫妻一體,你不要總是這麼顧忌。”

李白泱換了一口氣,擡頭看着皇帝,認真問道:“陛下不是準備近年先不要皇子?”

以皇帝如今對內廷說一不二的強勢,自然沒有內臣敢不知死活從旁輔助。

要不要子嗣,始終是皇帝獨斷。

朱翊鈞捏了捏她臉,又給她腦袋按了回去:“不是不讓你們孕子,是準備按章法來。”

大概就是,從野蠻播種,轉變爲高質量孕育。

他說完這句後,解釋道:“這次朕有意放任之下,朝局朕已經看得差不多,明日步祈南郊後,便不必讓你們平白捱罵了。”

“況且,將身家性命賭在我身上的朝臣不在少數,搖擺的更是極多,總要先有一個皇子,讓這些人安心。”

哪怕是皇帝,也免不了需要排除異己。

如今火候差不多了,自然要考慮撫平這些波瀾。

李白泱吞吐乾坤之餘,眼睛上挑,看着皇帝:“那陛下準備按照怎麼個章法來?”

朱翊鈞看着李白泱的眼神,忍不住用力按了按:“朕父祖子嗣多有夭折,朕遍覽醫書才知,女子最好在二十四歲左右孕育。”

“如今爲朝局,不得不有所出,奈何朕又憐惜你們幾位后妃……”

“折中之下,決意先委屈吳婕妤與王貴人。”

他頓了頓了:“皇后已經同意了,姐姐意下如何?”

朱翊鈞既然已經十七了,爲了朝局,總要展現一下自己的生育能力。

但與此同時,他又不想替補隊員太早進場,免得日後出現什麼父慈子孝的環節。

地位尊崇的一後三妃,都最好先等等。

挑地位最低的婕妤、貴人來突破元嬰,最爲合適。

當然,孕育年齡這個事情,同樣是他的肺腑之言,女子有個二十三四歲,子嗣存活率也高上一二分。

如此兩全其美的法子,吳婕妤的外貌,反倒是次要。

朱翊鈞話一說完,就感覺被虎牙輕輕颳了一下,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只見李白泱擡起頭,略有些幽怨:“陛下憐惜臣妾,臣妾自然開心還來不及。”

“就是吳婕妤太豔,陛下要注意節制纔是。”

入宮這些年,她對皇帝足夠了解。

皇帝說遍覽醫書,她可以不信,但皇帝說出於朝局考量,她不會有半分懷疑。

這種情況,她除了點頭,倒也沒別的心思。

朱翊鈞見她情緒不好,又是一陣連哄帶勸:“歷朝歷代焉有朕這般節制的皇帝?”

“朕若是但有半點放縱的心思,又怎麼會今年纔開始與姐姐融會貫通?又怎麼會每每在關鍵時刻抽身而退。”

“朕最寵姐姐,姐姐如何還這般冤枉朕?”

李貴妃聽到抽身而退四字時,下意識做了個吞嚥動作,俏臉微紅。

她突然放開皇帝的行而下,伏在皇帝的胸膛上:“陛下,臣妾……”

朱翊鈞見她這模樣,便心中瞭然。

他伸出手輕輕拍了一下李貴妃,皺眉呵斥:“怎麼跟君父說話。”

李白泱眼神有些迷離:“君父,女兒腿軟……”

星辰搖曳,晚風浮動。

……

十七歲的皇帝,精力旺盛。

起得早了些,反而更覺神清氣爽。

朱翊鈞張開雙臂,任由宮女替他更衣,嘴上朝張宏問道:“步祈南郊的事,禮部準備好了麼?”

後者連忙道:“回陛下的話,上香、進帛、三獻,禮部一早就備好了,朝官們業已正在平臺列班。”

“不過……大宗伯聞訊後,執意要爲陛下做贊禮官,隨侍左右,如今正在西苑外候着陛下。”

朱翊鈞皺眉:“他一把年紀了,非要折騰什麼。”

他壓根沒叫高儀、馬自強。

南郊祈天連皇帝都步行,朝臣們自然也沒肩輿坐。

午門一路走過去,對老骨頭可不友好。

張宏小心回着話:“陛下,大宗伯說,他時日無多,想最後再露露面。”

朱翊鈞無奈搖頭,這小子越老越是頑童,如今竟開始任性起來了。

但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他也不可能給人攆回去。

只好跟張宏吩咐道:“你稍後安排人,沿途攙扶一下幾位老臣。”

張宏躬身應是。

朱翊鈞低下頭,讓身高不夠的宮人替他戴冠,口中問道:“昨日星象之後,又有什麼熱鬧?”

如果說禮法對皇帝和士人都各有鉗制的話,那天象,就對皇帝的針對性武器了。

不管效用如何,必然會有人想用一用。

張宏似乎想說的有點多,心中整理片刻纔開口:“陛下,昨夜彗星侵紫微後,京營右參謀趙用賢,暗中去了石茂華的府上。”

朱翊鈞聽到趙用賢的名字,心中只覺遺憾,嘆道:“爲什麼吳中行都能養熟,委以重任的趙用賢,反而就無動於衷呢?”

京營他早就撇開了兵部,將人事、軍餉全都收回了手上。

現在實際就是總督顧寰、左參謀鄭宗學、右參謀趙用賢,三人分管兵事、政事。

趙用賢位低卻權重,這般要職,沒想到還是要跟自己唱反調。

一旁的李進突然開口道:“陛下,或許是廣東鹽課司提舉陳文周的緣故,趙用賢的這位岳父,這兩年頻頻遣人送珠寶、財物給女兒。”

朱翊鈞不禁搖了搖頭。

這就是大明朝封建官僚階級的鮮明特徵,中樞官跟地方的官吏、士紳聯姻。

後者給前者輸送利益,前者在政策上給後者提供剝削保護。

天下事壞就壞在這裡。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朱翊鈞擺了擺手:“讓都察院溫純給兩廣總督殷正茂去函,革查陳文周。”

張宏記了下來。

而後再度開口:“此外,元輔的學生御史劉臺,今晨上疏彈劾元輔。”

“列舉了元輔驅逐先帝輔臣定安伯,獨斷專行提拔親信申時行、張翰,用考成法脅制同僚,在湖廣興建宮殿、豢養上千美妾等事。”

“即便通政司已經把奏疏按下了,外面還是已經傳開了。”

張宏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皇帝,將外面傳的張居正與李太后的事瞞了下來。

朱翊鈞自然沒有察覺,只是冷笑一聲:“此前才引了首輔李賢奪情的故事,今日就有樣學樣,來這麼一出學生彈劾老師,好啊!”

當初首輔李賢的情況跟張居正差不多。

雖然彼時的內閣沒有如今這般強勢,但李賢靠着深得皇帝信任,同樣大權在握——“凡左右薦人,必召賢問其何如,賢以爲可者,即用之;不應者,即不行。”

而這位李賢奪情之際,便是被其門生羅倫彈劾。

也是自此之後,奪情不再是大明朝的“慣例”。

這是在彈劾之外,還打起了歷史淵源牌啊。

張宏連忙交代後續:“申閣老將此前的鄒元標、深思孝,今日的劉臺等人,都喚去平臺列班了,稍後隨朝臣一同步祈南郊。”

朱翊鈞笑了笑,這話說得,弄得好像南郊有刀斧手似的。

此刻皇帝終於穿戴好了。

如今朱翊鈞再着冕服,終於能撐起氣勢了,不再像之前那般小馬拉大車似的。

朱翊鈞低下頭,對略帶些許雜色的玻璃鏡照了照,滿意頷首:“走吧。”

說罷,轉身便往宮外走去。

內臣們連忙跟上。

一行人出得萬壽宮。

守在宮外的錦衣衛都指揮使徐文璧,見皇帝出行,立刻迎了上來:“陛下。”

他見皇帝下巴輕輕動了動,便彙報起事項來:“陛下,城中的揭帖查清緣由了,應當是御史譚耀。”

朱翊鈞愣了愣:“去年從知縣考取推官的十四人之一?”

一旁的張宏肯定了皇帝的記憶力:“原浙江嘉興縣縣令,去年十月丁丑,考取的福建道御史。”

朱翊鈞心裡嘆了口氣。

知縣除了靠政事往州府上升這條路徑以外,還有言官的遴選,可以考取。

這種靠本事考取的言官,往往都是通庶務的幹臣。

沒想到連這種基層出來的言官,也不支持新法,竟然跑去散佈揭帖,罵皇帝獨夫,罵首輔非人。

動搖根基的時候,牛鬼蛇神都跳出來了!

徐文璧跟在皇帝身後,亦步亦趨:“近來朝臣私下都萬分小心,錦衣衛昨夜沒探到有集會,不過……”

“吏部右侍郎陳炌、禮部左侍郎趙錦、大理寺卿陳於陛,昨夜星象之後,便都不在府上了,夜深了纔在府上見着人。”

朱翊鈞點了點頭,也沒有多說什麼。

新政就是這樣,沒有反對派就奇怪了。

一提度田,大家都不樂意。

畢竟不動產收稅這種事,在哪裡都是難之又難,中樞左右間不分出個高下,是不會有結果的。

甚至說得直白一點,在這種事情上,皇帝和內閣纔是少數派。

別說七年的帝、輔,就算是十幾年的威望,都未必能推行得下去。

這也是朱翊鈞不惜有意放縱的原因所在——只有激化矛盾,才能着手解決矛盾。

牛鬼蛇神都跳出來,風就大了。

風大了,纔有理由整上一整。

朱翊鈞思緒萬千,走出了西苑。

此時,一干中書舍人,禮部贊唱、執事等官早已在此等候。

見皇帝儀仗,紛紛行禮。

“陛下。”

“陛下。”

朱翊鈞的目光,率先看向馬自強。

他心中感慨這傢伙又蒼老了不少,面上伸手將人扶起,埋怨道:“今日正是朕獨當一面的時候,馬卿何必出面奪朕的風頭。”

張居正喪父,在家守制至今;高儀中風之後,下肢已經癱了;呂調陽入冬之後,就犯了痰疾;王崇古向來不參和政事,今日同樣稱病;申時行上位一年不到,威望不夠,只有跟在皇帝屁股後面的份。

如此,自然是獨當一面。

只可惜馬自強雖然病篤,仍舊不甘寂寞。

馬閣老今年六十七,哪怕皇帝扶起,腰背也有些佝僂。

他臉上的皺紋稍微舒展了一番,笑道:“今日之後,臣就致仕了,想與陛下再走上一回。”

朱翊鈞也沒有再勸,目光帶着徵詢看向馬自強:“馬卿致仕後,準備返鄉,還是呆在京中讓朕送一程?”

生死有命,也沒什麼好避諱的。 太醫說馬自強只要熬過這個冬天,交春之後或許能好轉。

但如今看着樣子,這個冬天恐怕不好過。

皇帝一邊跟馬自強說着話,一邊領着一衆中書舍人、禮官、金吾衛往皇極殿而去。

馬自強跟在皇帝右側,開口回道:“陛下,臣還是想落葉歸根。”

本來,他是想讓皇帝送一程,全了這段君臣佳話。

但他入冬之後病情加重,幾度瀕死,恍惚間又想起了故鄉。

最後思來想去,馬自強最後還是決定落葉歸根。

朱翊鈞聽了這話,心裡一軟,紆尊給老頭攙扶住:“朕知道了,到時候給你加太師,榮歸故里。”

馬自強一怔,老臉上有些扭捏:“不……不太好吧……”

朱翊鈞見老頭面色瞬間紅潤,不免有些好笑。

眼見快到了大平臺,皇帝又將目光落到王世貞身上:“王卿,今日的史,由你親自記。”

王世貞聞言,不由精神一震。

他如今的身份,一般只做起居注的審覈與修飾,並不需要親力親爲。

只有每逢大事的時候,皇帝纔會讓他捉筆。

又到他濃墨重彩的時候了!

王世貞也不含糊,當即便將中書舍人何洛書手中的紙筆,一把拿了過來。

他看着上面一句“大學士馬自強病篤,上溫言寬慰”,不由搖了搖頭。

他站在原地,隨手將禮部最近推行的句號改成了逗號,在後面添了一筆“執手同行,一如七載攜手並進,君臣觸情凝噎。”

王世貞滿意放下筆,這才快步追上皇帝。

……

“天星見異,朕反躬自咎……”

皇極殿前。

百官恭列,皇帝居高列下,聲音宏亮地述說着今日集會的由來與去處。

朝臣們看着皇帝,神色各異。

這還是第一次見皇帝因爲星象而反躬自咎的。

以往也不是沒有過天象示警。

隆慶六年就有兩次。

當時拿星象說事的胡涍,墳頭草已經三尺高了。

萬曆二年也有一次。

奈何皇帝直接拿宗師身份壓人,將董仲舒的天人感應批得體無完膚。

上奏的御史,更是被按着頭拜入了李贄門下,一直深造到現在。

萬曆四年同樣有彗星劃空,這次御史學機靈了不再出面,而是讓欽天監占卜,解讀讖緯。

當然,欽天監的下場也看到了,世襲的飯碗,被生生給禍害成了開科設考。

如此蔑視天意的皇帝,竟然破天荒地要祈告上天,實在令人費解。

直到皇帝動身,在前頭領着羣臣往南郊而去的時候,衆人終於按捺不住,開始隱蔽地交頭接耳。

一行人出了午門,走到六部衙門外的千步御道時,沈思孝將艾穆往旁邊稍微拉了拉。

“陛下這是終於迷途知返,想借此示好?”沈思孝幾乎將臉都貼到艾穆脖子上去了,聲音放得很低。

兩人都是刑部主事,微末小官,在隊列最後並不起眼。

艾穆只覺脖子上一股熱氣吹來,縮了縮脖子。

他假作哈欠捂着嘴,讓聲音往後傳去,小聲道:“好像是,恐怕皇帝也明白什麼叫大勢不可逆了。”

沈思孝欣慰地點了點頭:“正好趁熱打鐵,稍後咱們一齊上奏,讓元輔回湖廣守制。”

艾穆撇過頭,往前指了指:“還有高儀、呂調陽、馬自強之輩。”

“老弱病殘,還盤桓內閣,這不是棧戀權勢又是什麼?正好趁此機會,讓陛下一併罷黜了。”

這些年也不是沒人彈劾這些棧戀權勢,不肯致仕,奈何都被皇帝留中了。

正應該讓皇帝一併撥亂反正了。

沈思孝深以爲然地頷首:“屆時推舉閣臣,只要不是這些媚上的佞臣,朝局便回到正道了。”

艾穆沉吟片刻:“趙錦趙公,天性孝友,內行醇備,希望申時行那廝能慧眼識珠。”

趙錦敦厚長者,行事溫和,禮部左侍郎的位份也夠。

沈思孝跟着道:“還有陸光祖陸公,憐才仕事,有古大師風節,可當閣臣推舉之一席。”

陸光祖是刑部左侍郎,已經將張瀚那個無能之輩壓制,在刑部言出法隨了。

兩人小聲談論,外人自然聽不見。

畢竟祭祀的隊伍,有千人之多。

除了六百餘朝臣外,還有玉、金、象、革、木的儀仗,乃至司教坊的鼓樂,金吾衛的兵旗,內廷的畫師工匠等等。

綿延數裡,盛大煊赫。

一行人走過天橋——王良五星,在奎北,居河中……亦曰樑,爲天橋,主御風雨水道,天橋是皇帝祭祀專用通道,始建於前元。

行走在前列的趙錦看着皇帝的背影,暗道可惜。

他本是打算今日以天象之事上奏皇帝。

以他六部堂官的身份,皇帝不可能像御史一樣,輕描淡寫就糊弄過去,必然要有所迴應——當初他就以日食進諫過世宗,同樣在朝堂掀起軒然大波。

至於後果?

要麼他入閣,要麼爲皇帝所惡。

前者自然好,後者也沒什麼好畏懼的。

世宗當初氣得怒髮衝冠,喝罵他趙錦“欺天謗君”,一副欲殺之而後快的模樣。

結果呢?最後也不過草草革職了事。

風頭一過,自然有朝官會記得他的付出與名望,將他復起。

而如今這位皇帝,雖說有些剛愎自用,但總歸沒有世宗皇帝的狠辣。

他一切都算計好了,連奏疏都還在袖子裡。

誰知道,自己還沒發力,皇帝一大早就主動低頭,要步祈南郊。

實在可惜了這次籌謀已久,爲天下士人典範的好機會。

往後恐怕未必還有這種好時機,能夠爲天下官吏、鄉紳之代表。

趙錦想到這裡,忍不住搖了搖頭。

唉,也罷,皇帝如今願意與朝臣緩和態度,總要將內閣的位置拿出來——否則,要是一直被張居正、高儀這些佞臣所竊據,隔絕上下,又怎麼能緩和朝局呢?

閣臣……

趙錦看了一眼入京的王錫爵,旋即便搖了搖頭。

此人資歷太淺,就算給他一個內閣推額,廷議時也爭不過自己。

他又將目光投向吏部右侍郎陳炌,再度搖了搖頭。

其人此前任都御史的時候,搞得都察院烏煙瘴氣,不過是無能之輩而已,如今還在吏部呆着,更多的是皇帝想讓其佔着坑,生怕有人分申時行的權。

那麼,大理寺卿陳於陛?

這廝更不行,三品堂官距離內閣還差兩步,至少還要先升到六部侍郎的位置才行。

這次肯定是錯過了。

所以……

趙錦緩緩看向陸光祖。

恰逢陸光祖也看過來。

兩人相視一笑,視線一觸即分,心思不明。

收回目光的陸光祖心中暗暗搖頭,趙錦這廝老朽不堪,思想陳腐,表情還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別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陸光祖重新將目光放回皇帝身上,心中愈發驚疑不定。

皇帝這次向天禱告,反躬自咎,難道真的是要允張居正致仕,平息朝堂紛爭?

如此固然好,可這實在不像皇帝的風格!

他越想越是眉頭緊皺。

陸光祖其實對張居正守制與否,並不是太在乎。

他只對其操持的新法,有着萬分成見,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新法這東西,簡直是虎狼之藥,速亡之政!

度田丁口,那是能碰的東西嗎?

稍不注意便是天下皆反的局面!大明天下說不定就毀在這些人手裡!

自他入仕以來,見過坐擁百套房產的知縣、侵奪千畝良田的府君、把持半省行商,庫藏十萬銀的布政使。

位居中樞高位以後,滿目皆是同流合污的國戚、猶有過之的勳貴、道貌岸然的京官。

更別提地方上藏匿田畝的鄉紳、蓄養奴僕的豪商。

從上到下,從裡到外,他都不知道這種新法怎麼能辦得下去!

即便他清廉如他陸光祖,都稍微藏了些田畝,匿了幾名丁口,更遑論他人?

皇帝和內閣這些人,高高在上太久了,根本不懂地方實情,政令更是幼稚無比。

怎麼能讓這些人,害了大明朝?

要救大明朝,爲今之計是休養生息,鎮之以靜!

等韃靼、倭寇自敗,局面不就會慢慢好起來了麼?

可惜,不讓皇帝真切看到阻力,皇帝就不會意識到自己的幼稚。

他陸某人的一番用心良苦,希望皇帝和內閣能明白。

陸光祖思緒翻涌,再度爲自己所感動。

心中不由迸發出了應對皇帝一切手段的勇氣。

昂首挺胸,邁步往前。

……

隨着一行人抵達南郊,衆人陸陸續續停了思緒。

列班站位。

灑掃祭壇。

宰割設牲。

各自忙碌起祭祀之事。

皇帝站在祭壇前,任由禮官爲他整理儀表,看不出多餘表情。

不多時。

馬自強挺身出列:“奏樂!”

一陣音樂響起,齊聲唱到:“禮樂萬年規,謳歌四海熙。衣冠蹈舞九龍墀……”

音樂漸止。

馬自強忍着咳嗽,再度出列:“制曰,萬曆七年十月庚辰日,皇帝陛下大祀天地於南郊!”

話音一落。

禮部諸官退到臣位。

儀仗、樂官、侍衛等,盡數退下。

只有文武百官六百餘,分列兩班,面朝祭壇。

朱翊鈞本是側對朝官與祭壇,此時緩緩轉過身。

在千人矚目下,皇帝緩緩一拜:“臣皇帝鈞,祗詣南郊。”

下方百官,紛紛低着頭,聽着皇帝誦唸祭詞。

站在班列最後的劉臺心中開慰,緩緩點頭。

皇帝還不是無可救藥,至少沒有一意孤行到桀紂那個地步。

這個局面,便是最好的結果了。

祭壇之上的皇帝,再度一拜。

聲音清朗,繼續祈道:“彗星見夜,侵奪紫微,朕夙夜殷憂。”

鄒元標聽到這裡,思緒發散,只覺得這星象來的真是時候。

否則皇帝爲人叛逆,又找不到臺階下,說不定什麼時候才能悔改。

如今這樣便好,大家見好就收,也算是重演熙寧舊事,日後少不得爲史書彪炳。

朱翊鈞聲音大了數分:“乃因。”

“地方有司官多貪贓壞法,酷害百姓,上幹天和……”

朝臣本是下拜的姿態,此刻驟然聞得這一句,不少人霍然擡頭。

方纔臉上還掛着欣慰的朝臣,更是面色陡變。

趙錦驚愕不已,張大嘴巴看向寫青詞的翰林院河洛文,以及禮部馬自強,可惜兩人低着頭,看不清表情。

陸光祖猛然眯上眼睛,心中最後一絲僥倖湮滅,看着皇帝的背影,失望嘆息。

朱翊鈞渾然沒聽到身後的動靜一般,娓娓誦唸:“京中有司官多陽奉陰違,抗阻新政,下傷地德……”

刑部主事沈思孝終於按捺不住,昂然出列:“陛下!河洛文所撰之祭詞,包藏禍心,還請陛下暫止!”

御史譚耀更是勃然作色,毫不掩飾地斥道:“推過臣下,絕非聖君所爲!還請陛下三思!”

朱翊鈞對這些異響恍若不覺。

他專心致志地念完最後一句:“謹代臣屬負罪,以玉帛、犧齊、粢盛庶品,備斯明潔,仰希垂鑑,錫福烝民。”

朝臣無不譁然。

難以置信看着皇帝。

一陣冷冽東風吹過,寒刺骨髓。

王世貞見狀,面色紅潤,下筆如有神。

申時行朝目露疑惑的王錫爵微微搖頭,示意旁觀便是。

此時,衆所矚目的皇帝,不緊不慢將香插了上去,三拜行禮。

而後朱翊鈞才轉身,掃過一衆朝臣,坦然迎上所有目光,或憤怒、或愕然、或失望、或激賞、或慌亂……

一切都被他收入眼底。

朱翊鈞緩緩走到天地壇的邊緣,居高臨下看着羣臣,輕描淡寫道:“朕登極以來,興鹽政、清吏治、教宗室、平朵顏、剿倭寇、理水情、振商貿、事農桑……”

“至今八年餘,終掃國朝積年之頹勢,德被天下,功在百代。”

“反觀臣屬之中,固有張居正、高儀等忠君愛國之上師保,亦不乏亂臣賊子,一如波旬竊佛,蛀國帑、欺百姓、瞞君上、惑聖母、亂考成、兼田畝、匿丁口、阻海運……”

“凡此種種無君無民之輩,結黨營私,戕民欺君。”

“如今既然天有異象……”

朱翊鈞低下頭,看向趙錦、劉臺一干人等,一字一頓認真道:“不是兆的彼輩,難道還能兆朕?”

第207章 克勤小物,文昭武穆163.第162章 宮禁邃嚴,密邇天顏173.第171章 先天純粹,一念之微第232章 春風又綠,明月再照103.第102章 兔死狐悲,涉艱履危193.第190章 四不兩直,克盡厥職125.第124章 蠉飛蠕動,量才錄用97.第96章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182.第180章 爭奇鬥豔,眼花繚亂第45章 暗伏驚雷,捨我其誰第20章 坊間傳聞,異薹同岑89.第88章 論功行賞,彈觔估兩70.第69章 風饕雪虐,搖山振嶽第13章 各有謀算,飛蛾赴焰第221章 詢謀諮度,講信修睦82.第81章 坐地分銀,時詘舉贏114.第113章 花開兩朵,把薪助火125.第124章 蠉飛蠕動,量才錄用第148章 勤勞匪懈,完粹淳龐123.第122章 吟詩作賦,褰裳躩步第16章 別宮星霜,外柔內剛第233章 雨湊雲集,座無虛席第216章 乘風破浪,名飛雲上132.第131章 瀉水置地,南北自流176.第174章 掄才大典,筆削褒貶77.第76章 鳴野食蘋,夜盡天明198.第193章 亢反嚴禁,當殺不赦143.第142章 捰袖揎拳,進退兩難第219章 鋋戈連雲,旌旗耀日第149章 枕戈待旦,兵荒馬亂第224章 鄉野遺賢,根株牽連127.第126章 蒲鞭示辱,脫胎換骨124.第123章 撥亂反正,黜昏啓聖70.第69章 風饕雪虐,搖山振嶽第59章 驚雷炸響,摩拳擦掌176.第174章 掄才大典,筆削褒貶188.第185章 元禮模楷, 季彥領袖135.第134章 移忠作孝,誣良爲盜74.第73章 量才器使,山東再起第230章 以一持萬,樹碑立傳第225章 逡巡畏義,非常之謀65.第65章 潛光隱耀,另起爐竈130.第129章 原委始末,陰差陽錯113.第112章 和平贖買,憑山負海第52章 南來北往,詐以邀賞89.第88章 論功行賞,彈觔估兩102.第101章 如期而至,小黠大癡第3章 權柄操弄,大局爲重第149章 枕戈待旦,兵荒馬亂154.第153章 揮金如土,開海經武68.成績彙報暨更新說明107.第106章 宵旰憂勤,案牘勞形169.第168章 反躬自問,蓋棺定論第205章 太祖故事,還復舊制第5章 文華殿上,再行辭讓63.第63章 以退爲進,任情恣性第235章 敬終慎始,紀綱就理97.第96章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121.第120章 層接遞卸,虛實相參92.第91章 故家喬木,退讓賢路第234章 啞子做夢,引蛇出洞97.第96章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135.第134章 移忠作孝,誣良爲盜第238章 賞同罰異,遭時定製67.第67章 廣開言路,豎眉瞋目第9章 拿腔做勢,篋書潛遞第44章 金石之交,分道揚鑣第35章 獻替可否,無中生有65.第65章 潛光隱耀,另起爐竈第244章 伺風開洋,作作有芒第43章 矙瑕伺隙,肆行無忌167.第166章 紅袖添香,論道經邦155.第154章 少歷年所,圍爐共火第48章 赦賞天下,雲行雨洽第59章 驚雷炸響,摩拳擦掌第41章 粉墨登場,豁然開朗196.第189章 出巡順天168.第167章 犀角燭怪,嚴陣以待117.第116章 承上啓下110.第109章 鼉鳴鱉應,大義滅親第222章 施威佈德,干犯天和第30章 踐祚之初,羣然噪呼152.第151章 荏苒光陰,辭舊迎新192.第189章 遷鶯出谷,重整旗鼓110.第109章 鼉鳴鱉應,大義滅親168.第167章 犀角燭怪,嚴陣以待第202章 今亡亦死,死國可乎第3章 權柄操弄,大局爲重60.第60章 稔惡盈貫,記錄在案140.第139章 懸石程書,事必有初第14章 發個單章第48章 赦賞天下,雲行雨洽169.第168章 反躬自問,蓋棺定論174.第172章 絲絲入扣,光前啓後202.第197章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第246章 廣客蛇影,殷師牛鬥第8章 蟄伏待機,涓流以蓄第29章 日升月恆,居中平衡
第207章 克勤小物,文昭武穆163.第162章 宮禁邃嚴,密邇天顏173.第171章 先天純粹,一念之微第232章 春風又綠,明月再照103.第102章 兔死狐悲,涉艱履危193.第190章 四不兩直,克盡厥職125.第124章 蠉飛蠕動,量才錄用97.第96章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182.第180章 爭奇鬥豔,眼花繚亂第45章 暗伏驚雷,捨我其誰第20章 坊間傳聞,異薹同岑89.第88章 論功行賞,彈觔估兩70.第69章 風饕雪虐,搖山振嶽第13章 各有謀算,飛蛾赴焰第221章 詢謀諮度,講信修睦82.第81章 坐地分銀,時詘舉贏114.第113章 花開兩朵,把薪助火125.第124章 蠉飛蠕動,量才錄用第148章 勤勞匪懈,完粹淳龐123.第122章 吟詩作賦,褰裳躩步第16章 別宮星霜,外柔內剛第233章 雨湊雲集,座無虛席第216章 乘風破浪,名飛雲上132.第131章 瀉水置地,南北自流176.第174章 掄才大典,筆削褒貶77.第76章 鳴野食蘋,夜盡天明198.第193章 亢反嚴禁,當殺不赦143.第142章 捰袖揎拳,進退兩難第219章 鋋戈連雲,旌旗耀日第149章 枕戈待旦,兵荒馬亂第224章 鄉野遺賢,根株牽連127.第126章 蒲鞭示辱,脫胎換骨124.第123章 撥亂反正,黜昏啓聖70.第69章 風饕雪虐,搖山振嶽第59章 驚雷炸響,摩拳擦掌176.第174章 掄才大典,筆削褒貶188.第185章 元禮模楷, 季彥領袖135.第134章 移忠作孝,誣良爲盜74.第73章 量才器使,山東再起第230章 以一持萬,樹碑立傳第225章 逡巡畏義,非常之謀65.第65章 潛光隱耀,另起爐竈130.第129章 原委始末,陰差陽錯113.第112章 和平贖買,憑山負海第52章 南來北往,詐以邀賞89.第88章 論功行賞,彈觔估兩102.第101章 如期而至,小黠大癡第3章 權柄操弄,大局爲重第149章 枕戈待旦,兵荒馬亂154.第153章 揮金如土,開海經武68.成績彙報暨更新說明107.第106章 宵旰憂勤,案牘勞形169.第168章 反躬自問,蓋棺定論第205章 太祖故事,還復舊制第5章 文華殿上,再行辭讓63.第63章 以退爲進,任情恣性第235章 敬終慎始,紀綱就理97.第96章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121.第120章 層接遞卸,虛實相參92.第91章 故家喬木,退讓賢路第234章 啞子做夢,引蛇出洞97.第96章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135.第134章 移忠作孝,誣良爲盜第238章 賞同罰異,遭時定製67.第67章 廣開言路,豎眉瞋目第9章 拿腔做勢,篋書潛遞第44章 金石之交,分道揚鑣第35章 獻替可否,無中生有65.第65章 潛光隱耀,另起爐竈第244章 伺風開洋,作作有芒第43章 矙瑕伺隙,肆行無忌167.第166章 紅袖添香,論道經邦155.第154章 少歷年所,圍爐共火第48章 赦賞天下,雲行雨洽第59章 驚雷炸響,摩拳擦掌第41章 粉墨登場,豁然開朗196.第189章 出巡順天168.第167章 犀角燭怪,嚴陣以待117.第116章 承上啓下110.第109章 鼉鳴鱉應,大義滅親第222章 施威佈德,干犯天和第30章 踐祚之初,羣然噪呼152.第151章 荏苒光陰,辭舊迎新192.第189章 遷鶯出谷,重整旗鼓110.第109章 鼉鳴鱉應,大義滅親168.第167章 犀角燭怪,嚴陣以待第202章 今亡亦死,死國可乎第3章 權柄操弄,大局爲重60.第60章 稔惡盈貫,記錄在案140.第139章 懸石程書,事必有初第14章 發個單章第48章 赦賞天下,雲行雨洽169.第168章 反躬自問,蓋棺定論174.第172章 絲絲入扣,光前啓後202.第197章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第246章 廣客蛇影,殷師牛鬥第8章 蟄伏待機,涓流以蓄第29章 日升月恆,居中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