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出巢穴後,都要睡上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年的漫長一覺。
金雪梨以爲自己早就習慣了;然而這一次,當她終於從長睡裡睜開眼睛,迷迷糊糊碰了一下手機屏幕時,她才模糊意識到她睡了有多久。
連手機都沒電關機了?
她拖着一副空空如也的軀殼,腳步虛浮,好像一隻喝醉了的無頭蒼蠅,把巢穴之行後該做的事都一一做了:叫客房服務,然後是吃飯、吃飯、還是吃飯;因爲吃得太急咬到舌頭痛叫四五次;洗澡刷牙,換衣梳頭——到了這一步,鏡中那一位總算好像又是個人了,可以出門了。
充着電的手機,被金雪梨一碰,亮起來了,告訴她今天是12月3日,11:32AM。
“幾號?”金雪梨不由自主叫了一聲,甚至懷疑手機時區出了錯——是不是重啓時變成東八區了?
12月3日?
是有人偷走了她的時間嗎?
她分明記得,自己在11月28日晚上拿到原液、進了夜間大學;上完通識課之後,她躲到天亮時分,發現社區大學變了一個地點,不必擔心店員追殺了,這才離開了學校……回到黑摩爾市時,纔不過11月29日下午。
一覺睡了四天,怪不得她醒來時渾身發軟,眼前昏黑——餓的。
是因爲這一次進巢穴,精神上遭受了不少驚嚇折磨、起起伏伏吧?
現在想想,儘管這一趟行程諸多波折,但是她實在沒有什麼可抱怨的。
最大目的,出乎意料地順利達成了……金雪梨撫摸着冰涼水瓶,依然有些恍惚。
瓶裡沉甸甸、咕咚咚作響的液體,意味着價值九百萬的股份。
意味着一個億的現金。
也意味着另一個女人的性命——
不,不要胡思亂想,明明是不確定的事情,沒必要拿來折磨自己;別想了。
金雪梨雙手緊緊握住水瓶,骨節都泛了白。
她深深吸一口氣,擡起頭時,恰好看見斯考特的秘書掛上了電話。
“請你隨我來,”秘書匆匆站起身:“斯考特先生一直在等着你……”
她靠近公司核心,顯然意識到了NuLife最近的危機,臉上似乎也隱約蒙着一層倉皇陰影——這倒好理解,金雪梨自打走進NuLife公司,已經見到了不止一個神色惶惶的員工;她甚至還看見有人在悄悄地翻招聘廣告。
“咱們去哪兒啊?”金雪梨隨秘書走了幾步,卻發現她們在往公司外走,不由問道。
秘書苦笑了一下。
“最近斯考特先生對外宣稱出差了,不來公司,也不見客。需要來處理工作的時候,他都是在樓上的私人會客室裡,就連員工也不知道他就在樓上。要不是你剛纔說,他一直在等你來,我也會用這個理由把你打發走呢。”
這簡直好像是在躲債一樣——不,考慮到此前經銷商下的訂單,現在全都生產不了了,斯考特說不定就是在躲債呢。
“就是這兒,”秘書似乎也知道,金雪梨帶來的是公司機密,在會客室門口就識趣地停下了腳。“我就不進去了,他在等你。”
金雪梨向她點頭致謝,敲了敲門。
不知會客室是不是特別大,斯考特沒聽見,屋裡沒人應門。
金雪梨找了一圈,可是這棟樓內部設計過於簡潔、過於現代化,她居然沒找着門鈴在哪;回頭看一看,秘書也早就走遠了。
再敲幾下門吧,還有什麼辦法?
金雪梨舉起手,正要落在門上,忽然一頓。
……奇怪了,秘書剛纔說過,斯考特不見客是吧?
怎麼剛纔好像聽見室內有人在交談呢?是在打電話嗎?
黑摩爾市裡恐怕找不出一個獵人,是不會偷偷立起耳朵,悄悄聽別人談話的——要是一個人很有禮節和邊界感,對他人之事不聽不看,那也壓根做不成獵人。
金雪梨連一點心理掙扎也沒有,立馬將耳朵貼在了門上。
“不夠……我想的還不夠大。”是斯考特的聲音,聽着有點模糊。
另一個人,要麼是離門口很遠,要麼是聲音比較低,聽起來就更含混不明瞭。
但是如此隱約模糊的嗓音,卻不知怎麼,令金雪梨感覺有點熟悉。詞句聽不清楚;只有那個柔和低沉的男聲,在門後漸漸瀰漫鋪展,彷彿浸漫出了一片幽黑夜幕。
“大材小用了,”斯考特喃喃地說,“目前版本功效太低……”
另一個男聲說了一句什麼。
斯考特安靜下來。
“……金雪梨?”他忽然開了口。
金雪梨這一驚,差點把手裡水瓶都扔出去;她急忙後退一步,一聲不吭,等了幾秒,這才敲了敲門。
這一次,斯考特立刻就把門打開了,顯然剛纔話音一落,他就往門口走來了。
快一個星期不見的斯考特,與上次相比,幾乎換了一個人——他眼球發黃,眼角里全是血絲;少了造型產品,頭髮顯著地頹敗稀疏了;就連衣服上,也殘留着陳舊的咖啡染痕。
“你找到了?”斯考特連聲招呼也來不及打,眼珠第一時間黏在了金雪梨手中的水瓶上。“就、就是這個?”
“你看看對不對,”金雪梨趕緊把瓶子遞上去,生怕遞晚了,斯考特會來咬她手。
斯考特一扭身,抱着水瓶,大步走回會客室裡;金雪梨跟在他身後進了屋,四下一掃——會客室裡除了她和斯考特,空無一人。
……剛纔果然是在打電話嗎?用了免提?
斯考特把手機放在沙發上,一坐下來,就急急擰開瓶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就是這個!”他整張臉都明亮了起來,“就是這個,太好了,就是這個,你果然找到了!這一瓶有多少?”“一升,”金雪梨記得他上次說過,一升就夠重啓生產線了。
“好,好好,”斯考特高興得臉都泛紅了,滿面期待地擡起頭,問道:“其他的呢?”
什麼其他的?
“你包裡還有吧?”斯考特看了看她的揹包,催促道:“拿出來呀。”
“一升不就夠了嗎?”金雪梨有點傻眼了。“這一瓶,都是我冒了性命危險纔拿到的。”
斯考特的面孔,肉眼可見地扭曲了一下。
“一升怎麼夠?”
他剛剛擡起嗓門,好像意識到金雪梨此時是他的生命線,又勉強放平了語氣,解釋道:“噢,噢,你不知道。你不在場……我這幾天冥思苦想,希望能在未來避免再次發生同樣的問題。現在壓力夠大的了吧?可如果生產線停擺這件事,發生在拿到風投之後,那我到時的壓力,與現在根本不能同日而語。”
他撫娑着水瓶口,說:“我拿我自己進行了試驗,試驗結果很好。很好的。我也想明白了。現在原液稀釋得太厲害了,效果只有那麼不起眼的一點點……所以才造成了各方都能給我施壓的狀態……本質而言,是因爲我需要他們,多於他們需要我。”
“所以呢?”
“所以你幹得好啊!”
斯考特一拍桌子,不慎震動了水瓶。“我要加大劑量,減少稀釋度。要讓‘大腦駭客’發揮出遠超常人意料的效果,遠遠把整個市場,不,整個時代,都甩在身後,才能讓全世界求着我。我說什麼時候供貨,就什麼時候供貨。我拒絕投資,他們才把錢收回去。只有這樣——”
他終於發現原液裝得太滿,晃盪出來了一點;他趕緊用手指抹了一下瓶口上的原液,又把手指放進嘴裡,吮了兩下。
金雪梨愣了愣。
“總而言之,我需要你再回去,能拿多少原液就拿多少原液。別說百分之三股份,就是百分之三十,我也能給你。不,不,我不是開空頭支票……這樣,公司給你開錢,不讓你白去,怎麼樣?”
金雪梨看了看瓶子,又看了看斯考特。
莫蘭道當初說,奈特家獵人喝了一個很像是原液的東西之後,眼珠就越變越大,遮得白眼球都快看不見了……
這一點,卻沒有在斯考特身上發生。
斯考特只是看着她,定定地看着她,
看着她,看着她看着看着看着在說話他在看着他在說話他說得很對看着說看着
很對她要去的她去一次拿回一瓶原液就能拿到五十萬酬勞從頭到尾她要的只是錢而已公司上市上市上市看着她不止現金一個億很對看着她說錢超越想象的財富
她連巢穴這麼不可思議的世界都見識過了
她卻依然無法踏足有錢人的世界
看着說很對他說得很對原液再去世界上最有錢的女人也不是看着她夢想
當手機鈴聲突然刺破了金雪梨的恍惚與幻想時,她花了好幾秒鐘,才終於從一片搖盪的意識裡,重新穩住了神。
……咦?
她什麼時候從斯考特會客室出來了?
金雪梨才意識到,她此刻正站在辦公樓頂樓天台上,風呼呼作響。透過護欄往下看,是車水馬龍的黑摩爾市街道。
那麼多車,那麼多人,來來往往,不知疲憊……彷彿在看一片片不知洪水將至的螞蟻。
金雪梨的位置太高了,以至於地面上繁密人流中,竟沒有一個人發覺,她一腳已經踏上了天台護欄,正準備往下跳了。
手機鈴聲仍然在繼續,牽着她低頭看了一眼。
一手是不斷震動鳴叫的手機,另一手是NuLife公司給她開的支票。
恐高症彷彿突然甦醒了,一下子抽緊了她的心臟。金雪梨趕緊從天台邊緣爬下來,匆匆揣起支票,一時仍有些神魂不屬。
……怎麼回事?
剛纔自己莫非是太高興了,才恍恍惚惚了一會兒,都沒有留神自己是什麼時候離開辦公樓的嗎?
金雪梨看看手機屏幕,發現來電的人,竟是有一陣子沒聯繫的琥珀。
“喂?”電話裡,琥珀急急地叫了一聲。“金雪梨,你終於肯接電話啦?”
“琥珀?”她啞聲說,“我才從巢穴回來,剛醒……”
“我知道。”琥珀打斷了她,“我不僅知道你才從巢穴回來,我還知道你幹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啊?”
“你這一趟具體幹了什麼,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一點。”琥珀說到這兒,壓低了聲音。“你是把奈特家給得罪透了。這幾天,奈特家獵人一直在打聽你的下落,我聽說連你的公寓地址都被翻出來了。你沒回家,是吧?”
……沒錯。
金雪梨這一次回黑摩爾市後,累得簡直像剛上岸的水鬼;再加上她知道自己醒來後,第一個需求就是吃飯,所以直接就近入住了一家酒店,根本沒回家去。
“我儘可能地替你問過了。”琥珀說,“在巢穴裡時,你是不是從奈特家的地盤上,拿走了什麼東西?他們發現了,現在好像發了狠,正在整個黑摩爾市裡抓你。無論如何,不要回家——”
琥珀後面說了什麼,金雪梨沒有聽見。
她望着從天台邊緣緩緩升起的、氣球一般鼓脹的笑臉,慢慢放下了手機。
“找,到,你,了,喲。”氣球笑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