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雪梨又一次意識到,無論什麼情況下,有一小部分的她,恐怕永遠是飄然天外、不在狀況內的。
比如說,她此刻嘴巴上正與賈克琳一來一往地講話;腦海深處,卻正運轉着好幾個對眼下情況一點用都沒有的念頭:
該不會是心思越複雜的人,就越有可能出現通路吧?
一個人的性格,跟他能不能進巢穴,到底有沒有關係?好像挺值得研究的,對不對?有巢穴科學家嗎?
說到性格,賈克琳這副性格,到底是被“有錢的後天環境”養成的呢,還是因爲她正是這樣一個人,才變得有錢的呢?
按理來說,世上任何一人在面臨生死時,都不會覺得自己的命,只值自己存款的一小部分——賈克琳自然也不例外。
但是賈克琳的思考,卻沒有被巢穴嚇得停在這一步;她考慮得比這一點深得多。
她對於機會的嗅覺也極靈敏,靈敏得甚至有點招人討厭了。
“你想給他們打電話?”
賈克琳一邊說,一邊朝金雪梨走近了兩步;她的目光越過金雪梨肩膀,在公共電話亭上一轉,隱隱現出恍然之色。
“是的——不,不是……反正情況很複雜。”金雪梨使勁揉了幾下眉心,“我還沒有決定好。”
“但你想要他們的聯繫方式,”賈克琳說。
這不是一個問題,是一句陳述。
金雪梨深吸一口氣,算是默認了。
“那不是很好嗎?我們可以互相幫助呀?”
賈克琳根本不知道,她一步步交涉的代價究竟是什麼——換作一般情況下,她採取的戰略可以說是挺聰明、也頗具洞察力的;假如她做獵人,一定是個不錯的獵人。
然而眼下,卻離“一般情況”要多遠有多遠。
賈克琳應該做夢也想不到,她此時所說的每一句話,在金雪梨聽來,都浸滿諷刺。
“我告訴你如何給他們打電話,你把我帶出這裡,不是兩全其美嗎?在此之上,我還願意給你一筆感謝費——二十五萬不夠的話,三十五萬怎麼樣?”
“你是拿不出九百萬嗎?”金雪梨忍不住問道。
畢竟有錢人也分等級,對吧?
“我丈夫去世後,我能動用的錢一下子就少了,九百萬有點費勁,但我還是拿得出來的。”賈克琳近乎平靜地說。
“那你爲什麼還……”
賈克琳搖搖頭,笑了一下。
“你知道嗎,一個人究竟能不能擺脫庸碌命運,實現財富自由,除了有很大一部分運氣因素之外,思維方式是最關鍵的。”
“這跟你想活命有什麼關係?”
“我被甩到了一個很奇怪的地方,兩天沒有吃飯,又餓又怕,哭了好幾次,一心想要回家……這都是事實。所以我才願意開價三十五萬,請人帶我回家。”
她走到馬路旁,緊緊抱着胳膊,一遍遍掃視着各個方向——金雪梨腦子裡念頭正沸反盈天,過了幾秒,才意識到賈克琳暫時壓下了恐懼,卻也沒忘觀察周圍動靜。
“但是我兩天下來,已經漸漸摸索到一些規則,知道該怎麼保住性命了。否則我早就死了,不是嗎?”
賈克琳回頭看了一眼金雪梨。
“我掉下來後,生怕把我弄進這裡的那個人會來抓我,所以哪怕我被砸得暈頭轉向,依然拼命不停地往前跑……
“我現在大概明白了,怪物出沒可能性高的地方,就要一口氣跑出去,看見什麼也不能停;但如果一直跑,反而可能招引怪物注意,所以該潛伏的時候也要潛伏。二者要看情況切換。”
她不做獵人,倒是可惜了,金雪梨心想。
不,可能也不光是賈克琳適應力強;懸賞令中說過,儘量不要殺掉賈克琳——所以搞不好看見她的居民,也是強忍住沒動手,纔給了她機會逃走的呢?
“我自己能保命,是第一點。第二點,你不是我見過的第一個人類,我想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金雪梨吃了一驚。“那你怎麼早沒讓別人帶你走?”
“我當時人在河邊,河邊有給遊客用的觀景望遠鏡。我想用它找其他人,結果真找着了,還是一羣好幾個人。只可惜那一羣人在河對面,等我跨過大橋,他們早就不見了。”
一羣人……是一起行動的家派獵人吧?
賈克琳確實說中了,她進巢穴時間還不長;再待上幾天,她見到的人類會更多的。
“命我自己可以保住,潛在的服務商卻不只有你一個,這情況跟綁匪要價可就不一樣了,沒有你說多少我就給多少的道理,因爲議價權在我手裡。”
賈克琳掃了一眼地面,將金雪梨沒動的婚戒撿起來,重新戴好。
“你知道我是怎麼看的嗎?本質而言,這是一筆不應有的開支,在風險最小的前提下,應該試圖降至最低。舉個例子,被綁匪綁走了兒子的富商,再心急如焚,也沒有主動往上加價求他快點放人的吧?因爲綁匪開的價,就已經是最小風險前提下的最低價了,一個道理。”
好、好像是這麼回事噢……
“更何況,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
“是什麼?”
金雪梨覺得,只要賈克琳還有話沒說完,自己就暫時不必做決定——因此倒願意她說下去了。
“我知道人性,我也逃不過人性弱點。就算我現在出於恐懼,答應給你九百萬,一千九百萬,等我回到安全平靜的家裡,我都不可能再對這個價錢甘之如飴。我只會恨趁人之危坐地要價的你。”
賈克琳說這番話時,面色自然。
“我是這樣,任何人都是這樣。換作你是我,你也一樣捨不得。因爲這就是人性。那麼我既然知道這一點,再答應你給你九百萬,不就是在騙你嗎?
“所謂鬥米恩升米仇……就算我少給一點,都是騙了你,你會與我結怨,未來又會有什麼樣的麻煩在等着我?所以不如誠實一點,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九百萬,我出得起,但我不必出,甚至不該同意出。”
金雪梨簡直有點佩服她了。“你是做什麼行業的?”
“結婚以前我是做金融的。”賈克琳聳聳肩膀,“結婚的利益,比留在職場大得多,我就結婚了。幸好,我們感情也不錯。”
“你是一個天生的獵人材料,”金雪梨忍不住感嘆說。
賈克琳眉毛忽然一揚——“獵人?”
這個詞幾乎像是一道電光似的,也不知道照亮了她的什麼疑惑。她喃喃地說了半句:“原來這裡就是獵人的……”
聲音落下去,後半句就聽不見了。
“你說得有道理,如果不是情況特殊,我也早就答應你的條件了。”
金雪梨哪顧得上賈克琳想什麼——她自己心裡一團煩躁,活像是被貓玩得攪纏不清的亂毛線,纏住了手腳和念頭,往哪兒撲也撲不出去。
“但是……我不知道你怎麼才能相信我,你可能根本不會信,但是你給我九百萬,我才能確保你活着出去。”
她自己話音落下,都覺得好笑——哪怕明知字字屬實,她也沒聽過這麼蒼白無力、貪婪虛假的理由。
賈克琳果然“哈”了一聲,一邊搖頭,一邊揉了揉自己的肩膀。“我是不知道你爲什麼非得要九百萬這個數字……但是我已經把我的理由都誠實地告訴你了,你也不應該把我繼續當傻瓜看。”
自打來了黑摩爾市,金雪梨還是頭一次這麼痛苦。
她簡直又想懇求賈克琳相信她,又想扇賈克琳一巴掌。
要是面前有一堵牆,早就讓她的額頭砸出坑了——啊,當着賈克琳的面,或許不能以頭砸牆——她怎麼總想着砸這個字——
金雪梨猛地擡起頭。
“你揉肩膀是幹什麼?”她盯着賈克琳,幾乎要結結巴巴起來了,“你剛、剛纔說,你被人弄進來後,砸得暈頭轉向……是怎麼回事?”
“我被腳手架砸中了,”賈克琳說,“後背上好多了,肩膀一直還疼着。”
金雪梨呼吸急促了一點。
如果真如她所料……那麼,也許她有個兩全的辦法?
但那到底是兩全的辦法,還是向誘惑屈服時的自我僞裝,金雪梨不知道。
她也不願意再去想了。
爲了眼前這一個陌生女人,她已經把自己折磨得夠久的了。她所要的,僅僅是一點原本就應該屬於她的東西——不行嗎?
她想換一種人生,就那麼過分嗎?
爲了有的人一出生就擁有的東西,她已經掙扎努力了這麼多年,還不夠嗎?
“我問你……是不是你被腳手架砸中之後,你再一睜眼,就發現自己掉到這兒來了?”
賈克琳直視着她,後退了半步。“是、是的……”
果然是這樣。
可以的……那個辦法,一定可以的。
“你放心,我已經明白了。”
金雪梨深吸一口氣,穩了穩神說:“我不能親自帶你回去,但我可以給你指路,告訴你怎麼回去。作爲交換,你把打電話的方式告訴我,怎麼樣?”
賈克琳對她的態度轉變,自然是心存疑竇的;但她也只是不輕不重地試探了幾句——畢竟她沒有挑三揀四的奢侈,必須抓住這個機會。
“方法很簡單,先按0,聽見三聲呼叫音後,報上廣播節目名字,就能接通了。”
就這麼簡單?
不過正是因爲方法簡單,賈克琳才記住了吧——假如聽一遍就記住的,是一串電話號碼,金雪梨八成會覺得她在騙人。
她照賈克琳的方法按了0,果然聽見呼叫音後,重新掛上電話。
“好了,我該怎麼出去?”賈克琳催促道。
金雪梨看了她一眼。
她仍未把手從電話話筒上拿下來,一直死死攥着,骨節都發白了。她怕自己鬆開話筒後的手,會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不管怎麼修飾,都不能改變她主動將賈克琳置於危險之中的本質。
那又怎樣?
她咬着牙想,她這輩子,早就做不成一個道德無暇的人了。
“你是怎麼進來的,就可以怎麼出去。”
金雪梨看着腳尖,低聲說:“被腳手架砸中,是你的通路,那麼你再被腳手架砸一次,就可以回黑摩爾市了。你看見從我來的那個方向了嗎?最近的腳手架,就在那條路上。”
賈克琳半信半疑,掃了一眼遠方馬路,又看了看金雪梨。
假如她懷疑這是一個陷阱,她至少沒有說出口。
再說,從賈克琳的角度來說,是走金雪梨所指方向,試試那一線希望,還是像沒頭蒼蠅一樣繼續亂撞,直到被居民抓住,其實是一個很好選擇的問題——很快她就擡起腳,朝馬路對面走去。
“等等,還有一件事!”
金雪梨想起還應該再交代一句,急忙喊道:“那個腳手架附近有怪物出沒,你要速戰速決,別逗留啊!”
賈克琳轉過身,點了點頭。
……金雪梨沒有立刻打電話。
她看着賈克琳穿過馬路,走上對面人行道,一路越走越遠,身影越來越小,直至消失不見。
金雪梨在公共電話亭裡坐下來,被腦海中風暴般的念頭衝撞着、折磨着;一會懷疑自己犯下了大錯,一會認爲自己找到了完美的辦法,一會兒覺得賈克琳會死,一會兒又感覺她一定能回家……
隔一會兒,她就拿出手機看一眼時間。
等賈克琳離開三個小時之後,金雪梨感覺差不多了,但仍逼着自己,又等了十分鐘。
這個時間,已經夠賈克琳走過去挨一下砸的了吧?
等的時間越長,賈克琳活命機會越大,她獲得獎賞的機會就越小。
三小時十五分鐘,已是她的極限了。
“……你好,是主持人嗎?”
金雪梨壓着嗓子,模仿着居民的語氣,對電話裡說:“我很厲害哦!我找到賈克琳了……只要我把她的位置告訴你,那個獎賞就是我的了吧?如果我要拿它換一個消息,也是可以的吧?”
她屏住呼吸,將話筒死死地貼在耳朵上。
從收音機裡聽過不知幾次的男聲,正柔和沉穩地,一一肯定了她的每個問題。
金雪梨報上了腳手架的所在地。
她報地址時,一手緊緊按在胸口上,下意識地提醒自己深呼吸。
她不能哭出聲來,讓主持人察覺不對勁。
她不知道爲什麼自己在掉眼淚。
金雪梨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愧疚,還是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