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秘書。”
布莉安娜看着布莉安娜一旋身,在走廊燈光下露出一個笑。屬於她的髮絲、眼睛與牙齒,在光影中閃爍着,盈盈一亮。
以前布莉安娜總對鏡挑剔自己臉上的不足:鼻骨有點太高了,嘴脣也不夠豐盈厚實……莫蘭道聽了,就往天花板上翻一個白眼。
她恍惚地看着她。
這明明是世界上最好的模樣。
府太藍將她的美,穿戴成了一張裹在身上的柔軟綢緞、一片衝落下來的白瀑布,豐沛明亮得叫人害怕;水汽與光澤之間,隱隱瀰漫着那少年像雲煙一樣的笑意。
他擡起手,指尖輕輕撫過屬於布莉安娜的下頜骨線條,最終停在嘴脣上。
“你真命大呢。”府太藍低聲說。
“我的命,或許不如你膽子大。”布莉安娜答道。
他原本一定是想借用格林身份的……可是在他發現格林殼子下其實是韋西萊的女兒之後,他又怎麼敢留着她一條命,自己卻頂着布莉安娜的外貌,若無其事地走進主樓?
按常理來說,韋西萊的女兒才更會拼命地保護父親周全吧?
“格林秘書,你沒事吧?”原本靜靜站在一旁的狄蘭,聞言上下打量了她幾眼,問道。
在狄蘭目光下,她才反應過來,自己正一直眼也不眨地盯着“布莉安娜”。
她不是成功鑽進了格林的屍身裡嗎如果府太藍現在就死掉以布莉安娜的模樣死掉她再鑽進他的身體裡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沒事,我這就帶她過去見韋先生,”布莉安娜勉強回過神,說。
“我知道韋先生交代過,不必我們過去。”
狄蘭皺起眉頭,掃了一眼府太藍——似乎本能地不太信任他。做保鏢做到這個級別,培養出的直覺都不差。“但是我希望你能向他建議一下,這不是個好主意。尤其是在……在與人會面的情況下。”
布莉安娜耐着性子,點點頭。
“我再叫點人來,”狄蘭仍不放心,“我在這兒隨時待命,若有意外需要我過去,這裡也仍得有足夠人手。”
“你決定吧,”布莉安娜早已不在乎誰守在這裡,誰來誰走,應付了一句,就朝府太藍一點頭,示意他跟上自己。
狄蘭一秒也沒耽誤;走出去幾步時,他已經撥通了電話。“伊文?你現在過來一下……”
她加快腳步,將他的聲音留在身後,走進一段靜謐裡,才低聲開了口。
“他會死?”
聽起來是一個問題,但雙方都知道不必回答。
“你恨他?”
府太藍喉嚨裡彷彿永遠不散的雲霧,如今也滲進了布莉安娜久違的嗓音裡。不管說什麼,都能含着笑意,或許是最殘酷的說話方式之一。
布莉安娜知道自己同樣不必回答。
“你怎麼知道他死了?”
不知不覺,她的用詞已經變成了完成式。
“我來自11月26日,”
府太藍的語氣,輕鬆得就像是在說他早上吃的是雞蛋——布莉安娜腳下猛然一個急剎車,衝他一扭頭時,他又補上一句:“別因爲太激動而碰到我喔。會失效的。”
原來一碰到就會失效恢復原狀那麼就算殺掉他再穿上也沒有意義了不管他長得再好看他也是個男的莫蘭道連看也不會看
不等等他剛纔說什麼
26日?十天之後?
她並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麼吃驚。巢穴嘛……什麼都有可能。
只要未來不變……
“已經註定了,”府太藍簡直好像猜到了她的念頭,“無論人力如何抵抗,也再不會變。”
不知道爲什麼,他的聲音空落落地低下去,彷彿這一點並不讓他高興。
也對,如果好不容易能回到過去,卻什麼都不能改變,那有什麼意義?
“那你爲什麼還回來?”布莉安娜問道。
“……爲了確保過去不變。”
府太藍一邊說,一邊從兜裡掏出半支皺巴巴的菸捲。“我也沒想到,看樣子居然好像是我殺掉的。”
“我不抽那個,他會發現不對勁的。”布莉安娜告誡道。
府太藍沉沉嘆了一口氣,把它揣了回去。“你剛纔是怎麼跟他說的?”
她明白他的意思。
“你是禿鷲。你變成‘布莉安娜’後,以爲你自己才從巢穴回來……這不奇怪,我和爸爸一直在努力讓禿鷲進來。”
府太藍想了一會兒,點點頭。
“原來如此……再過上幾天,我確實就會聽見禿鷲進入人世的流言了。不過……爲什麼?”
“爲什麼要讓禿鷲進人世?”
“不,那個原因很明顯啦。我是說……爲什麼你想要他死?”
布莉安娜直到一兩秒後,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停下了腳步。
走廊前方的書房門下,穩定地亮着一線光。
她模糊地知道,自己站在走廊裡,另一個過去的她,輕聲問她,爲什麼她想要她們的父親去死。
……爲什麼呢?
對啊,爲什麼來着?
布莉安娜的頭顱歪在肩上,半張嘴巴,怔怔地想了一會兒。
與其說是想讓他死……
“嗯……不如說,”她輕聲說,“無論我怎麼想,都想不出他應該活着的理由。”
府太藍站在走廊陰影裡,在靜默了一會兒後,輕輕“啊”了一聲,說:“我……我好像能懂欸。”
他重新轉過身,指着書房門,問道:“這裡?”
“對。”布莉安娜微笑起來。府太藍走過去,推門之前,回頭衝她一笑。
暗影落在自己臉上,只有一線光染亮她的眉骨和瞳孔。眼睛被亮光點燃,灼燒在昏暗裡;布莉安娜從未見過比自己更美的居民。
“大姐姐,要好好配合我喔。”他以氣聲說。
“大姐姐”——多靈透的一個小孩;對於她爲什麼會以格林模樣出現,他連一個字也沒問。在這一瞬間,布莉安娜覺得她幾乎是可以喜歡這個孩子的。
她當然不會。那就像是一種叫人心知肚明,仍舊欣然下嚥的鴆毒。
“誰?”書房內響起了韋西萊緊繃着的聲音。
府太藍推開了門,自然而然地叫了一聲:“爸爸,是我呀,布莉安娜。”
太好笑了是不是這個世界如此奇妙真叫人想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大笑下去
布莉安娜聽見韋西萊霍然起身時,椅子劃過地面的聲響。
布莉安娜聽着房間裡那一瞬間的漫長寂靜。
布莉安娜看見府太藍擡步走進書房,彷彿一個理所當然的女兒。
她跟上兩步,看見韋西萊正站在書桌旁,目光定定停在府太藍——不,布莉安娜——身上,嘴脣竟顫抖了一下。
事後想想,韋西萊那一夜並非沒有叫她回心轉意的機會。
時隔這麼久,突然重新見到了本來模樣的女兒;他本來有許多話可以說,足以叫布莉安娜猶豫遲疑的。
“這真的是……?”
韋西萊的目光一閃,從府太藍身上轉回到布莉安娜身上。他又問道:“你真的是……?”
布莉安娜差點笑起來。
他的話含含糊糊,她還是聽懂了。
原來他在這一刻,擔心布莉安娜沒有真的死去。他擔心布莉安娜與一個名叫格林的男人聯手,組了這樣一個局。
即使她當初爲了證明自己,幾乎用盡了一切手段。
幾乎——還差一個辦法,因爲她始終非常抗拒。
“爸爸,”她近乎平靜地說,“你如果不信的話,你可以把我放進黑方里。”
府太藍掃了她一眼。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韋西萊擺擺手,又掃了一眼府太藍。“我當然是信你的。只是禿鷲……禿鷲真是了不起,一模一樣。感覺完全就是本人。”
“爸爸,你在說什麼?”府太藍適時地皺起眉頭,“什麼禿鷲?他爲什麼也叫你爸爸?”
“沒什麼。是我認的義子罷了。”
韋西萊低下頭,咳了一聲清清嗓子,重新擡起臉,對他笑了。“你回來得正好……我有個地方,想帶你去看一看。”
他接受了布莉安娜的建議:在安全室裡接觸“禿鷲”。
但是韋西萊仍舊不敢完全放心,不敢單獨一人走在兩個女兒之間。
他打電話叫上狄蘭,讓後者跟去安全室外看守候命。進門之前,狄蘭還“主動”在布莉安娜身上搜了一遍——布莉安娜打空了的槍,早就扔在安全中心了,身上什麼也沒有。
府太藍說不願意讓男人搜身,主動把外套脫了,又過了一遍金屬檢測器——應該是僞像效果,他看起來居然像正是穿着一套比較貼身的女裝;看一看褲腰、褲腳,也就沒有哪裡可以藏東西了。
韋西萊看樣子早已相信他就是禿鷲了,點點頭,狄蘭便不再堅持。
然而按指紋開了第一道門後,他又不太放心,重新走出去,跟狄蘭嘀咕了幾句。
等韋西萊重新走下來時,布莉安娜注意到他腰間鼓鼓囊囊,多了一根短電棍。
……他沒有受過槍支訓練,也知道自己拿槍反而更不安全。
虹膜,聲紋,靜脈,密碼……韋西萊忍着隱隱激動,將進入安全室的所有驗證都走過一遍,打開了第二道門。
他轉過頭,對布莉安娜說:“你就留在外面吧。如果有需要,我再從裡面開門讓你進去。”
哪怕以防萬一的手段都做盡了,他果然還是不放心,只想和“禿鷲”進去。
“可是……”
“你放心,”他壓低聲音,說:“我想了個辦法,可以試試把它再騙出來。到時它一邁步出去,我馬上從後面關門——”
韋西萊說到這兒,忽然停了下來。
他的眼珠轉進眼角里。過了兩秒,他轉過身去,看着先他一步走進安全室的府太藍。
韋西萊打量着他的背影,從鼻子裡發出了一道低低的,疑惑的聲音。
府太藍正背對着二人,雙手攏在身後,仰頭望着那一個怒張的黑方。
布莉安娜突然意識到,她此刻並沒有碰到韋西萊,可是黑方依然清清楚楚地立在眼前——顯然府太藍也看得見它。
她怎麼能看見它了?沒碰到韋西萊時,不是應該看不見嗎?
莫非黑方是否能在人前“隱身”,也是一個可以調節的設置?
韋西萊不告訴她,也是極有可能的……
“布莉安娜……?”韋西萊聲音乾啞地叫了一聲。
府太藍近乎乖巧地轉過頭,輕輕一笑。“怎麼了,爸爸?”
……糟了。
有一件事,她沒告訴府太藍,因爲她以爲沒必要。
韋西萊的眼睛漸漸睜圓了,鼓凸出來。他似乎意識到了真相,只是還未能完全理解它。
“你……你不害怕黑方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