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每一次見父親,都覺纏煩討厭得要命。
布莉安娜對他的感情複雜至極,但是最近這幾個月,她又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鄙和好笑。
還未開上通往莊園的私屬林蔭道,在公用馬路的路口處,這種煩厭就開始預演了:僅僅攔一道鐵門還不夠,現在還多了一個24小時武裝哨崗,每一次開到這兒,都要被攔下來,仔仔細細作一遍檢查——哪怕安保人員知道她是韋西萊的貼身秘書,也從不例外。
誰能想到,從這個路口到莊園大門,還要開上四十分鐘;路上更是十步一崗,五步一哨。
不僅人要一次次被請下車子,手套箱、座位底、車後箱和車底等等地方,也都要被金屬探測器掃一圈。
幾個男人的手,要在自己身體上——儘管如今是一個男人身體,但感覺一樣噁心——上上下下、來來回回拍幾遍。
每次布莉安娜重新上車時,都會窩起一股無名火。
今晚在她快要開上路口時,更煩心了——府太藍大概是把手機放在褲兜裡,不小心撥錯了電話;她在車裡“喂、喂”地叫了一會兒,只能聽見一些雜亂悶響,最終一把按掉了通話。
……真是,獵人主管卻管不好自己的手機嗎?
她捱過了安全檢查,朝着夜幕下的莊園開去。
莊園背後新建起一座守衛塔,塔上除了武裝巡邏無人機,還裝具了一個稀有僞像。
方圓十公里內每一個人,都會被僞像遠距離捕捉到個人信息,再把其姓名、年紀、位置、職業、身材樣貌等等影像資料,一齊傳回莊園警衛中心;若是身上有僞像或武器,更是清清楚楚。
每當有多一個人進入僞像覆蓋區域,警衛中心的名單上就多一份那人的資料,屢試不爽。
那僞像還是布莉安娜輾轉探尋得到的,花了她極大工夫心力,相比之下,數百萬刀的價格反而不值一提了。
結果帶給父親看時,他卻冷笑一聲,說:“僞像呢?我要怎麼防止有人用僞像來害我?”
“僞像也得要人拿着……”
“你就能保證,沒有那種設置好目標後,自主接近暗殺對象的僞像嗎?或者根本不用接近,離開半個地球,照樣能遠程殺人的?”
布莉安娜當然不能保證。
但是那種僞像如果存在於某人手裡,它的主人又真想殺掉韋西萊,那她又能怎麼防範?她只是個半居民半獵人,不是聖誕老人;這是做警戒,不是對天許願——人力總有不逮之處。
真有的話,你早就死了。
她費了很大勁,纔算把這句話嚥了回去。
如此種種安保手段,只是布莉安娜所知的一部分罷了。
韋西萊並不完全信任她,所以莊園安保究竟有多少層,有多嚴密,動用了什麼手段,大概只有韋西萊才全盤清楚——哪怕喬治·格林的身體裡,裝着自己過去的女兒,也沒有資格知道。
又多疑,又怕死,一肚子小人式的戒心,還膽怯多事……
布莉安娜有時站起來,想去給自己倒一杯咖啡,父親都要冷不丁一激靈,用一雙渾藍泛淚的眼睛緊緊盯着她,好像生怕被母親丟下自己的小孩一樣,纏着問“你去哪”——得到答案之後,還要吩咐她:“你別走,讓他們給你送進來。你就留在這裡,好好替我看着點四周。”
他身後明明還站着兩個保鏢。
不,更像畏縮顫抖、脾氣極壞、尖酸挑剔的鼻涕蟲,甩不掉,一甩就要尖聲大叫,還要發怒咬人。
這麼膽怯懦弱,一開始就別貪婪啊?
覺得你無論如何也不能死的人,只有你自己而已。
反正整個莊園裡,沒有人會爲你掉一滴眼淚,布莉安娜想。
我不會,賈克琳應該更不會。她同樣不被信任,每次進入韋西萊所在的房間,都要被保鏢檢查一遍。
真要說誰會勉強生出點悲意……或許是另外那兩個孩子?
明明心裡是這麼想的,但她不知道爲什麼,依然盡忠職守地在替他做警戒,爲他找僞像,甚至還安撫過他,叫他不必擔心。
或許是一種肌肉慣性吧。
不,更可能是因爲,沒了韋西萊,尋找七件目標僞像的過程就不可能如此順利了——這麼快就到手四件,實在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韋西萊卻不這麼認爲。
當她回到莊園裡時,卻被一個新調來的保鏢叫住了——好像名叫什麼伊文來着——告訴她,韋西萊提前回來了,現在正在書房裡,請她過去一趟。
那保鏢看起來不知道爲什麼,心不在焉、神魂不屬似的,臉色很不好看;不過反正也跟布莉安娜無關,她的心思仍縈繞在韋西萊的召喚上。
在她駛近莊園時,警戒中心的名單上,自然已多出一個“喬治·格林”,更別提一路上還有那麼多警戒崗,韋西萊知道她回來了,絲毫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自己倒是提前回到莊園裡了。
怎麼回事?不是說過,這一次宴會很重要嗎?
她是好不容易纔打聽着風聲,知道奈特家家長也會出席的。韋西萊雖然已經手握四件目標僞像,可是下一件卻遲遲沒有進展,現在正是迫切需要下一份《僞像報告》的時候。
莫非是進展得特別順利,所以才提前回來了?
“韋先生?”
布莉安娜推開門時,小聲叫了一句。
以前她剛從巢穴回來時,不小心叫過一次爸爸;當時韋西萊身邊還有別人在。或許是爲了掩飾,韋西萊對她冷嘲熱諷了好幾句,那以後,她再也沒有叫錯過。
當韋西萊擡起頭時,布莉安娜明白,她接下來一兩天裡,恐怕都別想要有舒心的時候了。
他瘦瘦小小,坐在寬大書桌後面,被兩個人高馬大的保鏢圍着,像是衆月託星,簡直有幾分滑稽——只不過他那一臉黑沉沉的不悅,彷彿能在屋裡集結出看不見的雷雲。
覺得滑稽的,是死後漸漸拉長的布莉安娜;覺得透不上氣的,是殘存的布莉安娜。她關上門,輕聲說:“……奈特家很固執?”
不用問收購談判是否順利,看樣子肯定不順利。
“不知道。”韋西萊用一種打量污漬似的眼神,冷冷地看着她。
布莉安娜一怔。什麼叫不知道?
“我沒有找他。”韋西萊似乎在忍着一股火氣。“收購不收購的,我現在顧不上了。”
布莉安娜眨了幾下眼睛,試圖消化他的意思。“宴會上……發生什麼事了嗎?”
“你還好意思問?”韋西萊冷不丁怒喝了一聲,“你送我去那個宴會,不會就是想讓我出事的吧?”
布莉安娜看了看坐在他身旁的保鏢。“……狄蘭?”
狄蘭一臉難色,看了一眼韋西萊,嘴巴張了張,終於沒出聲。
“我來告訴你。”父親截過話頭,說:“有人早早得到消息了,知道我也會去,提前一步安排了殺手潛伏進去。”
布莉安娜着實吃了一驚。
韋西萊從好幾個月前開始,就不再提前告知任何人行蹤了,哪怕是重要會議,不到開會前幾分鐘,參會人員也不能確定他到底會不會露面。
如果有人知道他要出席某個宴會,先一步埋下人手暗殺……莫非是出了內鬼嗎?
然而她的目光又轉到狄蘭臉上了。
狄蘭垂着眼皮,緊抿着嘴,彷彿要從精神上,把自己和韋西萊的講述拉開距離一般——什麼也沒說,但什麼也不用說了。
“殺手是……”她問道,心下已隱隱有些明白了。
畢竟同樣的事,這半年裡已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次。
黑摩爾市棒球隊的老闆,是個著名的花花公子,今晚身邊恰好換了一個女朋友;韋西萊說,他不喜歡那個女人的樣子,一看就帶着“獵人的臭味”,更何況,她還假裝自己拿錯了酒,差點碰上韋西萊的肩膀。
“韋先生當時發了很大的火,”狄蘭終於忍不住,安靜地補充了一句。
“她要幹什麼?那麼大地方,往我身邊湊什麼?偏偏時機這麼巧,在我出席的時候,她就變成了新的女朋友?”
韋西萊的火氣,顯然沒有當場發完,特地留了一半回來發給布莉安娜。“你們怎麼做的調查?這麼大一個漏洞,你看不見?不知道?不可能的。還有,那個什麼奈特——”
布莉安娜立刻提起了精神。
“身上竟然有僞像!”
她幾乎不知道該作何反應纔好了。
一個獵人家派的首領,身上有僞像——得是多大的不可思議呀?
韋西萊雖然不是獵人,但經手的僞像比起一般獵人只多不少,所以自認對僞像感覺靈敏得很。
自從他疑心奈特家家長似乎也帶着僞像之後,他就一步也不肯靠近對方了,如坐鍼氈、汗流浹背,過不了一會兒,就匆匆提前走了。
如果對話只進行到這兒,布莉安娜會以爲,他的怒火來自於恐懼;他是近半年來,有時確有其事、有時杯弓蛇影地嚇怕了,才把一肚子不痛快發泄到她頭上。
但是這一天,韋西萊終於沒能控制住那一個始終徘徊在腦子裡的幽暗影子,被它按着,一點點沉向無法回頭的黑暗深處。
“爲什麼你偏偏讓我去接觸奈特?”
他重新低下聲音,看着女兒說。“報告裡有三個行動點……收購奈特家,只能爲我獲得下一份僞像報告帶來61%的機率。”
布莉安娜還沒意識到他想說什麼。
不是她傻;如果換一個人,說到這兒,她想必會有所察覺。
但對面那一個,畢竟是她叫了二十幾年爸爸的人。
“機率最大,也是最不必我本人出去冒險的辦法,我都交給你去辦,卻始終不見半點進展。”
一種早該死去的習慣,卻促使着布莉安娜下意識地爲自己辯解道:“能讓禿鷲進入人世的流言,一直還沒有生效……至於通路僞像,先讓他們去試驗一次,暫時不急着拿到手裡,不是你的意思嗎?”
按理說,如果韋西萊願意把轉移通路的僞像及時買下來,可能他們早就拿到第二份《僞像報告》了。
如今卻要等那個獵人家派,從茫茫人海里找出一個有通路的普通人,試驗轉移一次通路,成功了之後再決定買不買……
或許知道布莉安娜一定不贊成,韋西萊一直瞞着她,她還是前兩天才知道的。
“是,是我的意思。”
韋西萊低低一笑。“你知道爲什麼嗎?我總得防着一手。我遇見了這麼多危險,如果你認爲我還能再傻傻地一口氣繼續收集下去,未免也太瞧不起我。”
“……什麼意思?”
“收集越多目標僞像,生命危險就越嚴重。”
韋西萊看着女兒,輕聲說:“我和你是一個隊的選手,可是僅僅因爲它叫‘韋西萊隊’,好像危險就都集中到我一個人身上了。
“你也是這個隊的人,你出現了哪怕一次生命危險嗎?如果我在收集了大部分目標僞像後,一命嗚呼,你還是能安安全全地頂着我的名頭,繼承我的僞像,繼續進行遊戲,享漁翁之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