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青梅爭
太陽升至中天,暖融融的傾瀉在東宮飛檐上,爲琉璃瓦鍍上一層琥珀色的蜜,連鴟吻獸首的剪影都透着慵懶。
後廚內,廚娘王嫂正舉着蜜罐發愁。
“三錢槐花蜜,三錢棗花蜜,這方子是對着的啊……怎的總不合殿下心意?”
掌事嬤嬤輕叩門框,走進來。
“蜜漬青梅備妥了麼?磨磨蹭蹭的!”
王嫂嘆息,“殿下近來總嫌蜜水寡淡,可這蜜漬青梅的方子,分明是按來福公公送來的方子調的……”
燒火小廝阿順,探出頭來,笑道:“想是殿下心裡有苦,想吃甜的壓一壓?”
“多嘴!”嬤嬤瞪他一眼,將青瓷小甕重重擱在竈臺。
“趕緊裝上,再取些新鮮青梅果子來。”
王嫂目瞪口呆。
“早前送去的兩甕青梅,殿下……竟都吃完了?”
掌事嬤嬤眼皮一跳,也是一頭霧水。
“不該問的,別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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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輕輕拂動。
掌事嬤嬤捧着漆盤踏入東宮暖閣,盤中除了青梅果子,蜜漬青梅,另有新蒸的糯米餈,拌着松仁與槐花蜜,甜香混着檐下桂子香,直往人鼻尖鑽。
然而——
李肇掃一眼,徑直拈起青梅果子往口中送。
一口咬下去,酸甜汁液漫過齒間,他緊繃的眉峰才緩和幾分。
來福在旁觀瞧着,不停吞嚥唾沫,一股股酸水的在肚子裡翻涌不停,整個人都快要酸透了……
青梅釀,蜜漬青梅,再到青梅果子……
換着法兒的吃青梅。
到底是什麼勾着這位爺的心火,需得這酸物來壓?
“殿下,椒房殿遞話來了。”太子侍讀鄂旭捧着一個烏木盒子進來,內中臥着一支羊脂玉如意……
“皇后娘娘說,中秋宮宴上,殿下若瞧中哪家姑娘,便將玉如意贈給她,娘娘自會爲殿下做主……”
李肇嗤笑一聲,揚手將玉如意擲入魚池。
池中錦鯉爭相啄吻拱動,濺起的水花,揉碎了他脣角譏誚的倒影。
除了剛入水的玉如意,池底還沉着不少銅錢,密密麻麻鋪了一層,泛着幽綠的銅鏽……
來福瞅得眼皮直跳——
近來殿下沒事,便拋銅錢,看正反。
正面爲何?
反面爲何?
誰也不知他心裡占卜的是什麼,求的又是什麼……
橫豎再這麼下去,魚池裡的錢錦鯉都要修煉成精了。
待鄂旭退下,關涯進來,也是瞅得擦一把汗。
“稟殿下,斥候來報,西茲大祭司阿蒙拉赫的使節,明日入宮面聖,據傳,將獻一份‘稀世大禮’與陛下……”
李肇捏着青梅頓了頓,擡眼。
“何物?可探得清楚?”
關涯搖頭:“尚需細查。”
李肇冷笑一聲。
忽見一道白光從東宮琉璃瓦上掠過,撲棱着落在窗櫺。
是靈羽送信來了。
李肇臉色陰晴不定,取下密信展開。
素箋上寥寥幾字:“使節攜西茲公主來朝。”
他望着紙上用墨點勾勒的一個小骷髏頭,帶着笑衝他齜牙,忽將狼毫筆重重擲出,從關涯的額頭擦過去——
“廢物!”
關涯莫名抖了一下,不明所以地伸手捂臉。
一張方正清瘦的臉上,原本只濺了三個墨點。
手掌往臉上一糊,那張臉便成了一幅水墨畫……
來福瞧得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臉色通紅,不停地吸氣屏氣。
李肇淡淡瞥來一眼,忽而拈起一枚青梅,掩在那一行簪花小楷上,嘴角微揚。
“青梅需用三錢蜜,人心豈止九回酸……算她有點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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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府正廳裡張燈結綵,八仙屏風前,三夫人錢氏着一身新制的提花長襖,揮着帕子指揮小廝調整桌椅,不住發號施令,忙得不可開交……
那潑辣爽利的勁兒,很有些當家主母派頭。
聽到通傳六姑娘回來,她忙笑逐顏開迎出去。
“我的側妃娘娘!可算把你盼來了。”
她生性是個愛玩鬧的性子,素日與薛綏親厚,並不拘着虛禮,見面就打趣她。
薛綏福了福身,示意丫頭捧上禮盒。
“三嬸別嫌棄,這些是自曬的梅乾、荔枝蜜、松子糖,山上採的菌子、河裡撈的糟魚,都是不值錢的土物,給小十和阿驛嚐嚐鮮兒,解個膩。” “這麼客氣做什麼?”錢氏雖說不缺這點東西,但有人孝敬,還是笑得合不攏嘴,眼角眉梢俱是美意。
“快些去壽安院給老太太請安吧,唸叨你好幾回了。她老人家呀,這些日子逢人便誇,說六姑娘是薛家的福星……”
薛綏脣角微揚,目光落在影壁上的“福”字上。
來不及應她,聽外頭傳來唱喏。
“四姑奶奶回府——”
話音未落,薛月盈已跨過門檻。
她身着石榴紅襖裙,繡鞋上沾着些微塵土,顯是趕路急了一些。爲免招人閒話,她沒有帶孩子回來,空着雙手,身側跟着清竹和清紅兩個丫頭,一張清水臉,彷彿回家來討債的。
身後顧介落後半步,錦袍褶皺未熨,整個人臉上肉眼可見的憔悴,隱隱飄來的酒氣,好像剛從哪裡痛飲了三百杯被妻子強拉來的女婿,無端落魄……
“六妹妹如今越發水靈了。”
薛月盈指尖緊攥着絹帕,脣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嘲弄。
“到底是王府的水米養人,不像我那婆家……”
她瞥了一眼垂手不語的顧介,冷笑凝在嘴角。
“有些人啊,成日裡只知道喝花酒,陪娘子回孃家都要催人三請四催。”
尖酸刻薄,不給顧介留半分臉面。
顧介面色漲紅,攥緊腰間玉帶,掌心發麻,但在薛府卻不便發作動粗。
“四妹妹剛回府火氣便這般大,知道的說是你們夫妻失和,不知道的以爲孃家給你氣受了呢。先進屋喝盞茶潤潤喉吧。闔家團圓的好日子,莫要掃了大家的興。”
薛月盈斜眼:“怎麼,我回孃家來,竟是連委屈的話都講不得了?”
“四妹妹又犯什麼癔症了?”
外頭傳來一道笑聲。
是薛月樓牽着銘哥兒過來了。
銘哥兒手裡攥着重陽糕,糖霜沾得衣衫上斑斑點點。
薛月盈瞧到那孩子便皺眉,“好好的公子哥兒,倒養得像個街頭乞兒。”
薛月樓大大方方地掏出手帕,擦了擦銘哥兒的臉,似笑非笑地看她。
“街頭乞兒總比沒名沒分的野孩子好。”
這不是罵薛月盈生的是野種嗎?
剛剛回府,姐妹幾個便脣槍舌劍。
有薛月盈的地方,便不得消停。
三夫人心煩,但她是長輩,只得扯着嗓子打圓場,“難得一家人聚齊,都別翻舊賬,扯那些腌臢話,鬧得老夫人犯心口疼,看你們如何收場……”
說罷,她目光在薛月樓母子身上頓了頓,“二丫頭,銘哥兒也該請個先生開蒙了,你雖守寡,到底是薛家人,孃家還能短了你的體面?過幾日三嬸差人去請個夫子——”
這是爲薛月樓撐腰,也是當家主母給寡婦幼子的定心丸。
薛月樓身子一顫,捏着銘哥兒小手的力道重了些,孩子頓時“哇”的一聲哭出來。
薛月盈看孩子哭就討厭,看了三夫人一眼,正要開口數落,薛綏已笑着接過話頭。
“三嬸說的是,銘哥兒聰慧,必定能學好。”
薛月盈眼底閃過一絲輕蔑。
分明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癡傻兒,偏要說聰慧,這是打誰的臉?
她嘴角微抿,笑意森然:“還是六妹妹想得周到,到底是嫁入王府的人,見識就是不一樣。”
三夫人看她話裡帶刺,一副破罐破摔的死德性,翻了個白眼,忙推着薛月樓帶走哭啼的銘哥兒,然後轉身挽着薛綏的手,慢慢往屋子裡迎,邊走邊笑。
“前日莊子上送來新獵的鹿,特意給六姑娘留了腿子肉。”
“三嬸真會疼人——”薛月盈撥弄一下鬢邊步搖,聲線拖得老長,“同是薛家女兒,爲端王側妃留的是腿子肉,我們這些沒福氣的,怕不是隻能啃骨頭?”
“四姐姐這話說得稀奇……”
忽聽遊廊後腳步聲響,卻是八姑娘薛月滿搖着團扇緩步過來。
她身上一身杏紅衫子,蔥白指尖捻着扇柄,掩脣冷笑。
“原是尊卑有別。我這沒出閣的姑娘,三嬸都沒這般厚待過,四姐姐又何必與側妃爭寵……”
薛月盈接過話頭,“偏她是福星,我們都是沒娘疼的野草?”
得!
雞爭鵝鬥、酸風醋雨都湊齊了。
只怕是嘴皮子都要嚼爛!
錢氏沉下臉來,轉身就罵人。
“醃了舌頭的小蹄子,平常三嬸何曾短了你的吃穿?怎的盡說些渾話,來戳人心窩?”
“不過是玩笑話,三嬸怎的就惱了?不氣不氣,與你頑笑呢……”
薛月滿晃着團扇嬌笑,上去便挽她的胳膊,卻被錢氏一把推開。
“小蹄子敢編排我,便隨我去老太太跟前說個明白,這中饋,索性交給你管!”
薛月滿本因嫁妝太薄的事情憋了一肚子氣,藉着這由頭就想攛着薛月盈大鬧一場。
不料這時,外頭小廝高聲唱道。
“端王殿下到——”
薛老夫人聽到動靜拄着柺杖過來,滿廳女眷紛紛福禮。
只見李桓扶着薛月沉款步而入。薛月沉小腹微隆,一臉雍容端方,織金襖裙繡着纏枝蓮紋,腕間玉鐲輕晃,與李桓腰間的白虎玉佩交相輝映,儼然一對貴人。
李肇:酸,酸透了。
來福(賠笑):殿下,要不換荔枝蜜漬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