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間——
伏見,伏見奉行所(“伏見防線”的本陣)——
青登、土方歲三與井上源三郎並肩站立,他們面前的牆壁上掛着鳥羽、伏見二地的詳細地圖。
他們正在覆盤今日的戰鬥。
敵軍是如何進攻的、小枝橋又是怎麼失陷的……土方歲三和井上源三郎無一遺漏地介紹着、解說着。
“……因爲敵軍的進攻已呈破竹之勢,所以我認爲再打下去也只是徒增傷亡,並無益處,故下達了‘撤退,放棄小枝橋’的命令。”
語畢,井上源三郎默默地退至一邊,等候青登的反應。
冷不丁的,土方歲三插話進來:
“橘,一切罪責都在我。”
“如果我能及早發現小枝橋的危機,就不會釀此大禍。”
土方歲三邊說邊向面前的青登低下頭,落落大方的舉止顯露出“任君處置”的坦蕩氣概。
他話音剛落,站在其身旁的井上源三郎便搶過話頭:
“不,土方君並無過錯!”
“敵軍的進攻太快、太猛,以致於我和新八都來不及向土方君求援。”
“除非土方君開了‘千里眼’,否則他絕不可能注意到小枝橋的異狀並及時派出援軍。”
“‘放棄小枝橋’的命令是我下的,理應由我來揹負全責。”
“都怪我實力不濟,才使小枝橋失陷,害無數將士枉死。”
看着雙雙伏首請罪的二人,青登無聲地嘆了口氣,頰間浮現幾分無奈。
“行了,都擡起頭來吧。”
“相關情況,我已瞭解。”
“歲三,你沒有錯。倒不如說,你乾得很好,我還得褒獎你纔對。”
“你根據戰況的變化,及時下達了最正確的指令,大大減少我方的損失。”
“源叔,你也別太自責。”
“雖然‘沒能守住小枝橋’乃不爭的事實,但真要細究罪責,我纔是那個最該受罰的人。”
“是我低估了敵軍的戰力,未在小枝橋配置足夠充沛的戰力。”
說罷,青登不自覺地擰起雙眉,神情漸趨肅穆。
這時,房外倏地傳來一聲通報:
“橘先生,對永倉隊長的治療已結束。”
青登立即反問道:
“新八如何了?”
門外迅速傳來答覆:
“他沒事,頭骨無恙,僅需靜養兩日就能痊癒。”
青登輕輕頷首:
“沒有大礙便好。辛苦你了,退下吧。”
待門外的傳令兵離開後,青登轉動目光,重新把視線集中在面前的地圖上。
通過方纔的覆盤,他已大致弄清“鳥羽失守”的具體始末。
究其緣故,全因本應守住小枝橋的二、六番隊被迅速擊潰!
平心而論,青登佈置在小枝橋的軍力已足夠強大。
二、六番隊都是新選組的功勳部隊,幾乎參與過新選組建立以來的每一場戰鬥,訓練和實戰經驗都不欠缺。
從覆盤結果來看,二、六番隊的速敗固然是因爲“決戰澱”作怪,外加上兩隊的隊士們被先前的戰鬥消耗了體力。
但不可否認的是,哪怕不服用“決戰澱”,今日攻陷小枝橋的那支敵軍也擁有着足以硬撼新選組的強悍戰力!
一念至此,青登幽幽地向土方歲三反問道:
“歲三,對於‘南軍’,你現在有什麼看法?”
土方歲三抱臂於胸前,沉思片刻後喃喃般輕聲道:
“……橘,‘南軍’比我們所預計的還要強大。”
青登輕輕點頭,以示贊同。
說來有趣,西鄉吉之助覺得自己小瞧了新選組,而青登同樣覺得自己小瞧了“南軍”。
開戰之前,青登自認對“南軍”已足夠重視,從未對其產生輕視之心。
“南軍”肯定擁有大量槍炮、“南軍”的近戰能力不會太弱……以上種種,青登全都預料到了。
明明如此,卻依舊錯判了“南軍”的總戰力。
青登有一點漏算了——他沒料到“南軍”擁有的“決戰澱”竟會這般多!能讓上千將士像吃糖豆一樣嗑藥!
法誅黨究竟煉製了多少枚“決戰澱”啊?青登不住地心想。
忽然間,一旁的井上源三郎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咬了咬牙,滿面決然地對青登朗聲道:
“橘君,請給我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明日請讓我打頭陣!哪怕是豁出我這條老命,我也一定會把鳥羽奪回來的!”
雖然青登主動擔下“鳥羽失守”的主責,但井上源三郎的自尊心與責任心不容許他就這麼心安理得地接受青登的好意。
面對井上源三郎的主動請纓,青登微微一笑:
“源叔,稍安勿躁。”
“雖然今日吃了個敗仗,但我們也並非全無收穫。”
“‘決戰澱’是收益與代價都很巨大的秘藥。”
“今日服用‘決戰澱’的敵兵,少說也有千把人。”
“開戰首日就有一千多名將士——其中的不少人還是珍貴的精銳——因‘決戰澱’的副作用而暫時失去作戰能力。”
“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卻沒能對新選組造成大量殺傷……這究竟是賺了還是虧了,猶未可知。”
“我想‘南軍’的將校們現在肯定覺得很難受。”
“決戰澱”的弱點十分明顯。藥效過後,服用者會感到強烈的不適。
症狀輕者無精打采,症狀重者連站起來都費勁。
恢復時間亦因人而異,少則一兩日,多則十天半個月。
誠然,對新選組而言,“鳥羽防線”的丟失乃不容忽視的失利。
不過,多虧了土方歲三的決斷如流,鳥羽的全體守軍撤退得非常及時、迅速,完全不給“南軍”夾擊、追殲的機會。
某偉人曾說過:“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
青登敢斷定,西鄉吉之助在開戰首日就投入大量精兵,絕不僅僅只是爲了攻佔鳥羽,其主要目標肯定是重創新選組!
很簡單的道理:光拿下一個鳥羽,有什麼用呢?
沒了鳥羽,還有伏見;沒了伏見,還有大津……只要新選組主力尚在、後勤仍存,青登就始終攥有“反攻”的大權!
若從戰略的角度來評判,“南軍”今日的戰績是否能算作是“勝利”,實在存疑。
因爲沒能重創新選組,所以給之後的戰鬥造成不小的麻煩——眼下,新選組的十三支番隊雲集伏見!
換言之,“南軍”之後要想攻下伏見,就必須擊敗“完全體”的新選組……此般難度,光用“難如登天”一詞來形容都嫌不足!
青登掃了幾眼面前的地圖,繼續道:
“‘南軍’肯定會攜今日勝利之餘威,於明日朝伏見大舉攻來。”
“這也算是一樁好事。普請處的手傳們耗費了大量心血,好不容易纔在伏見各地搭建起各類工事。”
【注·手傳:新選組普請處的基層職務】
“如果這些工事全都閒置着沒能派上用場,未免可惜。”
說到這兒,青登扭頭看了看身旁的土方歲三、井上源三郎。
“戰鬥纔剛剛開始,有的是反攻的機會。”
他一邊說,一邊轉身走向不遠處的刀架,拿起毗盧遮那。
“爲了挽回今日的失態,明日我將出陣。”
……
……
翌日(5月6日),清晨——
鳥羽街道,“南軍”的前沿陣地——
“沒吃飯嗎?都跑起來!”
“我的炮彈呢?!怎麼還沒將炮彈擡上來!”
“昨日的風頭儘讓薩摩人佔了!吾等身爲土佐男兒,豈可落於人後!”
“今日的戰鬥不同於昨日。昨日是奪橋,今天是攻町,要跟新選組爭奪伏見的每一座屋子、每一條街巷。”
“我聽說仁王就在伏見……”
“噓!別說這種話!會影響士氣的!”
伏見乃京畿的“十字路口”。
不打下伏見,就沒法進攻大津……也就是說,伏見是“南軍”繞不開的難關。
縱使今日的伏見由“完全體”的新選組把守着,也只能硬着頭皮上!
此時此刻,西鄉吉之助直挺挺地站在城南宮的某處,舉頭眺望東北方的天空,作沉思狀,不知在思索些什麼。
突然,一名近侍奔上前來,快聲彙報道:
“西鄉大人,巖倉先生到了。”
西鄉吉之助緩緩收回望天的目光。
“嗯,快帶他過來。”
“是。”不消片刻,文官打扮的巖倉具視三步並作兩步地出現在西鄉吉之助的面前。
後者直勾勾地盯着前者,言簡意賅地說道:
“巖倉先生,現在正是動用我們的‘秘密武器’的絕佳時候。”
巖倉具視一怔:
“現在嗎?”
西鄉吉之助淡淡道:
“沒錯,就現在。”
“全軍士氣正旺,仿似熊熊烈火。”
“不在這時候添柴以助燃,更待何時?”
“我們要以疾風怒濤之勢一舉攻下伏見!”
巖倉具視聽罷,彎起嘴角:
“我明白了,我這就去準備!”
……
……
伏見——
“南軍”正爲今日的血戰做準備……新選組亦然。
“八番隊!跟上我!”
“我們今天的任務只有一個——死守這條街道!即使全軍覆沒,也不可放一個敵兵過去!”
“小心點,敵軍非常強……昨天連二、六番隊都敗下陣來了。”
“唉……也不知道今日這場仗會打成什麼樣……”
“怕什麼,只要有仁王大人在,我們就不可能輸!”
“嗯,說得也是啊。”
昨日的敗仗,不可避免地動搖新選組的士氣。
不過,自昨夜起,就有一則“小道消息”在新選組的各番隊間流傳——仁王將於今日親臨前線!
對新選組的將士們而言,沒有比這更激勵人心的消息了!
光是聞聽其名,新選組的諸位將士就能感覺精神一振!
因昨日的敗仗而消減的士氣,隨之高漲!
這一會兒,青登正在本陣(伏見奉行所)穿戴白、青二色的甲冑,接着又在甲冑外層披上一件大號的新選組制服(淺蔥色羽織),權作“陣羽織”。
披掛整齊後,他彷彿下定什麼決心,扭頭對房外喊道:
“叫山南總長過來。”
伴隨着響亮的迴應,候在房外的“零番隊”隊士快步去尋山南敬助。
不消片刻,全副武裝的山南敬助闖入青登眼簾。
“橘君,有何吩咐?”
青登省去一切寒暄,直截了當地正色道:
“敬助,把二旗都擡出來。”
山南敬助聞言,下意識地挑了下眉,面露詫異:
“現在就祭出‘錦旗’和‘御白旗’嗎?會不會太早了一點?”
青登緩緩道:
“確實是比預期早上不少。”
“但不設法鼓舞全軍士氣的話,勢必會對今日的戰鬥造成惡劣的影響。”
山南敬助苦笑一聲,半開玩笑道:
“畢竟昨天敗得太快、太突然了。”
“在一般將士的眼裡,戰爭纔剛剛開始,我們就稀裡糊塗地丟了苦心經營的鳥羽。”
爲了妥善安置從鳥羽撤下來的諸隊,山南敬助從昨夜起就一直在巡視營地各處。
因此,他自然是對將士們的士氣變化有着非常深刻的瞭解。
爲數不少的將士對此役的最終勝負感到擔憂。
尤其是那些剛入伍沒多久的新兵,更是對“南軍”產生了幾分畏懼心理。
青登的話音在繼續:
“之所以準備二旗,便是爲了在關鍵時候激勵全軍鬥志。”
“而現在,正是動用這兩面旗幟的絕佳時候。”
山南敬助點點頭:
“我明白了,我這就去準備。”
……
……
太陽冉冉升起,金色的曙光潑灑而下,照耀大地。
陽光能驅散微涼的晨霧,卻無法驅散瀰漫伏見的肅殺之氣!
擡眼望去,偌大的城町儼然已成壁壘森嚴的堅固要塞!
堅固完備的工事、蓄勢待發的隊士們、染滿堅毅之色的面容……一切準備就緒,就等“南軍”來攻!
就在這時,某處的一名隊士於無意間發現有兩面陌生的軍旗正在本陣的高空上飄蕩。
“喂!快看!本陣那兒有兩面沒見過的新旗!”
此言一出,周遭衆人紛紛扭頭朝本陣的方向望去。
只見在看慣的“誠字旗”的旁邊,多出一面繡有金色菊花的錦旗,以及一面白得亮眼的白旗。
正當將士們正困惑時,便見九番隊的一名名傳令兵騎着快馬,快速穿行於伏見的各條街道、各個據點。
他們向全町的將士們發出如下通告:
“諸位!請看!那面繡有金色菊花的旗幟乃天皇的軍旗!陛下有感於吾等的忠義,特賜此旗!”
“那面純白色的軍旗則是代表武家正統的‘御白旗’!先前一直由徵夷大將軍執掌!大樹公(德川家茂)病倒後,則改由仁王大人保管着。”
“‘錦旗’與‘御白旗’皆在吾等手中!吾等纔是正統!吾等纔是官軍!”
“對面的‘南軍’乃大逆不道的朝敵!”
“大義在我軍!殲滅朝敵!”
“大義在我軍!殲滅朝敵!”
九番隊的隊士們一遍接一遍地朗誦此則通告,跑遍伏見的每一處據地,爭取讓每一位將士都能清楚地聽見。
很快,伏見內外的空氣不太張揚地躁動起來。
“‘錦旗’?‘御白旗’?這兩面旗幟很厲害嗎?”
“聽不太明白,應該是吧。”
“我們獲得了很厲害的旗幟——就是這個意思吧?”
“沒錯!就是這個意思!那可是傳說中的‘天皇軍旗’與‘御白旗’!”
“我一直以爲這兩面旗幟是不存在的,原來真的有實物嗎?”
“想不到我們竟然擁有這兩面傳說中的軍旗!”
“太棒了!只要有這兩面旗幟在,我們就是無可置疑的正統!”
“仁王萬歲!新選組萬歲!”
“仁王萬歲!新選組萬歲!”
“仁王萬歲!新選組萬歲!”
……
絕大部分將士根本弄不明白天皇和將軍的區別,更不清楚“錦旗”與“御白旗”究竟代表着什麼。
在聽完傳令兵們的通報後,只知道這兩面旗幟很厲害,誰能拿到誰就佔有大義。
熟諳相關知識的人,無不心潮澎湃,名爲“激動”的氛圍開始蔓延。
緊接着,受這氛圍的影響,其餘人亦不自覺地感到興奮——衆所周知,人類乃社會性動物,很易受“氣氛”的影響。
漸漸的,歡呼聲傳盪開來。
不知是誰帶的頭,一聲高過一聲的“萬歲”響徹伏見內外!
聽着這此起彼伏的歡呼,留守本陣的近藤勇情不自禁地輕笑幾聲:
“效果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好。費心僞造這兩面軍旗,果然是正確的選擇。”
一旁的土方歲三扯了扯嘴角,換上調侃的口吻:
“也不知道‘南軍’的將校們在瞧見這面‘錦旗’和這面‘御白旗’後,將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了。真是令人期待啊。”
近乎就在土方歲三話音落下的同一刻,一名傳令兵快步流星地奔將過來:
“局長!副長!敵軍開始行動!難以計數的敵兵離開鳥羽,向東而來!”
土方歲三挑了下眉。
“來了嗎……”
他說着從腰間取下望遠鏡,拉長鏡筒,朝西面望去——殺氣騰騰的無數敵兵映入其眼簾。
他還沒來得及細察敵軍的陣型,就因瞧見某樣物事而不自覺地停下動作,變了表情……難以言喻的古怪神色支配其表情,口中不住地嘟噥:
“……啊?”
在其鏡頭的正中央,赫然可見一面怪眼熟的軍旗正迎風飄揚……
若從上空俯瞰下來,將能看得更加真切——“南軍”的先頭部隊的陣列中,聳立着一面繡有金色菊花的錦旗。
如此,圖案相似、顏色不同的兩面“錦旗”隔空對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