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的喊殺聲停了……
聽不見敵兵們的呼號。
也聽不見近藤周助的劍鳴……
男谷精一郎沉下眼皮……睫毛的陰影遮蔽他雙眸。
旁人只能依稀瞧見他眼中似有若隱若現的傷感在流轉。
“只剩他一個了!”(俄語)
“我刺到他了!”(俄語)
“幹得好!”(俄語)
“他身上的傷越來越重!很快就支撐不住了!”
“繼續上!不要給他喘息之機!”
強如男谷精一郎,也不可能在這兵力懸殊的血戰中毫髮無損。
他不斷深入敵陣,遭遇的對抗愈發激烈。
越來越多的敵兵在他身上製造出血淋淋的傷口。
就好比說在這一霎,有人趁亂砍中男谷精一郎的額頭,好在只是皮外傷,雖流了很多血,但並不致命。
戰至現在,男谷精一郎已記不清自己受了多少傷。
興許是情緒激昂的緣故,他一點兒也不覺得痛。
他看了看眼前的茫茫敵羣,然後稍稍揚起視線,看向不遠處的酒吞童子。
酒吞童子直挺挺地站定在原地,面無表情地注視他。
他們之間的距離,約莫爲100米……已經很近了。
可在這區區百米的空間中,充塞着茫茫多的敵兵。
男谷精一郎收回視線,重新看向眼前的敵羣。
“來啊,想死的人儘管上前!”
吼畢,他握緊手中的刀,舞刀向前。
下一刻,寒芒與血光齊飛。
——抱歉,天璋院殿下……抱歉,諸位……我騙了你們……
方纔,在跟天璋院等人告別的時候,他表現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彷彿是要隻手補天裂。
可實質上,這些全都是他的“表演”。
就跟窪田清音一樣,自“黑船事件”以來,他每天都活得很累。
因爲他巧妙地掩飾自己的真實想法,所以鮮少有人發現他內心的苦楚。
他自幼便鑽研劍技,樂此不疲地跟各路豪傑交手……這一切都是爲了成爲更加強大的劍士。
然而……大艦巨炮的誕生,使劍術淪爲無用之技。
只要有槍彈在手,哪怕是一個孩童也能輕鬆射殺一名劍術卓絕的劍豪。
雖然有很多人說“劍術是不會消亡的”、“修煉劍術可以強身健體”,孜孜不倦地爲劍術找尋更多的存在意義,但想也知道,這些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謬論。
劍是兇器,劍術是殺人術。
從本質上講,劍術壓根兒就不是一門用來強身健體的技藝。
想靠劍術來鍛鍊身體,或是參悟什麼人生哲理,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劍術就是用來殺人的!
一旦出現比劍更高效、更好使的兇器,劍術就徹底喪失存在的意義。
就連他們這些劍士的存在意義,也一併遭受否定。
將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劍,結果在兩鬢斑白時,赫然發現自己過去幾十年所鑽研的東西全成了一場空……或許有人能從這樣的打擊中振作起來——反正男谷精一郎不屬於此列。
縱使表面上裝出雲淡風輕的模樣,也無法掩飾他內心的糾結、痛苦。
他之所以留下來,之所以效仿當年的強闖敵陣的真田幸村,並不是爲了什麼大義。
他沒有這麼崇高的情操。
他只是想爲自己尋一塊壯闊的死地,讓他的劍術獲得最後、最豔麗的綻放。
僅此而已!
——來吧……不知知名的敵軍大將……陪我一起下黃泉吧……!
他的目光牢牢緊盯酒吞童子的身影,砍倒每一個攔在他身前的敵兵。
嗖!嗖!嗖!嗖!
後方的窪田清音不間斷地提供遠程支援。
多虧了他的精準狙擊,男谷精一郎的壓力大減。
若無他的傾力相助,其身上的創傷肯定要再多出幾道。
可就在這時,男谷精一郎赫然發現窪田清音的異樣。
方纔射來的箭矢不僅沒有正中敵兵的要害,而且還歪得離譜,直接飛向遠方。
男谷精一郎很清楚窪田清音的本事。
就憑他那出神入化的弓術,在這等距離下,即使沒有命中靶心,也絕不可能脫靶。
如此,便只有一種可能了……
“清音!!”
激烈的戰況令男谷精一郎無暇轉頭去親眼查看窪田清音的現狀。
他只能扯開嗓子,高聲呼喊對方的名字。
很快,他收到迴應:
“精一郎!向前!!”
伴隨着這道高呼,新的箭矢射來,射翻男谷精一郎左側的敵兵。
精準有餘,可力度明顯不及以往……
男谷精一郎見狀,先是微微怔住,隨後抿緊嘴脣,神情變得複雜難言。
如此模樣,在剛纔……就在近藤周助遭受槍擊的時候也出現過。
儘管心頭涌現出萬端情緒,但他很快就強抑住情緒的波動,整理好表情,咬緊牙關,繼續揮刀,繼續向前。
……
……
“嗬……!嗬……!嗬……!嗬……!”
窪田清音張大嘴巴,喉頭噴吐出嘶啞的喘息。
他此時的臉色……說得難聽一點,跟死人沒差別,蒼白得像是被藝伎的白粉給漂染過一遍。
奇差無比的身體狀態並不能抑制他的戰意。
他從幾近見底的箭筒中抽出新的箭矢,架上弓身。
正當他準備拉緊弓弦的這一霎,強烈的暈眩感襲上他的大腦。
想要嘔吐、全身的力道被抽空、視野變得模糊不清……
他的身體四下搖擺,彷彿隨時都會倒地,箭矢從其指縫間滑落。
緊接着,便聽“噗通”的一道水聲,他的雙手自然垂下,掉落在血泊之中。
只見他身下的土地已被鮮血浸染!這一大片血跡仍在向外蔓延!
那塊奪走他行動能力的石頭,不僅僅是打折了他大腿的骨頭,還撕裂了他大腿的大動脈。
大腿內部的大動脈有多麼重要,不言而喻。
雖然他已做了止血,從衣服上撕下一根根布帶,用力勒緊大腿根部,但因大動脈斷裂而導致的失血,豈是這麼容易就能止住的?
他這等程度的止血,只不過是讓失血速度放緩一點。
不知不覺間,他身下的鮮血已漫開一大灘,他整個人坐在血泊之中。
但凡是有點常識的人都能看出:流失了這麼多血,窪田清音的生命已如風中殘燭……
此時此刻,他的鼻下僅剩少許氣息……微弱得隨時都有可能消失。
按理來說,他現在除了坐着等死之外,再無其餘可做之事。
然而,僅須臾,他竟再度擡起眼皮。
他臉上已無生機……可他眼中仍燃燒着戰意!
咔——的一聲,他重新架起手中的和弓,顫巍巍的手指撿起掉在一旁的箭,搭矢上弦。
“精一郎……向前……”
下一秒,破空聲傳出。
筆直射出的箭矢挾着勁風,射穿某敵兵的腦袋——這傢伙意圖從側後方偷襲男谷精一郎。
“精一郎……向前……!”
說時遲那時快,又一根箭矢凌空射出。
緊接着,男谷精一郎的身周又少一敵兵。
其動作之流暢,其技法之嫺熟,絲毫不像是一個重傷欲死的人!
看着男谷精一郎的背影,看着這具勇往直前的背影,窪田清音笑了。
他露出安寧的笑意。
說來怪異,在經歷方纔的強烈眩暈後,他倏地感覺腦袋變得異常清醒。
多虧於此,他突然想明白很多事情。
爲什麼他要捨命陪君子,不顧一切地幫助男谷精一郎?
因爲對他而言,此刻的男谷精一郎就像是一個“化身”——向世人證明“跟不上時代的老傢伙們”的骨氣的化身!
所以……精一郎,向前!
不知是從何時起,他不再感到疼痛,也不再感到疲倦。
準確來說,除了視覺之外的其他感官全都離他而去了。
他現在只剩下一個意識:射殺所有對精一郎有威脅的敵兵。
他現在只剩下一個動作:開弓射箭。
分秒間,一根接一根箭矢劃破大氣!
箭矢所挾的勁風,就像是爲男谷精一郎助行的順風。
每一道破風聲的傳出,都代表着一名敵兵的死亡。
在這連綿箭雨的協助下,男谷精一郎的攻勢有如神助!
向前、向前、再向前……他從一個血柱奔往下一個血柱。
嗖!
男谷精一郎瞧見左前方的一名手拿燧發槍,正準備對他開槍的敵兵被射穿腦袋。
嗖!
不一會兒,他右手邊的敵兵抓撓着被箭矢命中的脖頸,掙扎幾下後就倒在地上不動了。
嗖!
嗖!
嗖!
……
聽着自身後傳來的接連不斷的破風聲,男谷精一郎逐漸感到心安。
這份心安既源於窪田清音的強力協助,也出自純粹的友情。
儘管自己身周已無友軍的身影,但只要聽見這開弓放箭的聲響,就能直觀地感到自己並不孤單。
可就在這一霎間,毫無任何預兆的……破風聲停了。
他身後不再傳來拉開弓弦與射出箭矢的聲響。
男谷精一郎的刀在半空中頓了一瞬。
他下意識地以爲是窪田清音累了,於是等了一等、等了再等。
可是……不論他等上多長的時間,那讓他倍感心安的開弓聲始終沒有再響起……
“……”
男谷精一郎抿緊雙脣,兩隻嘴角微微下垂。
儘管敵兵們的呼號不絕於耳,但在不聞開弓聲的當下,他從未像此刻這般覺得這個世界是那麼安靜……
……
……
“酒吞童子大人,這……似乎有點不太妙啊。”
宿儺瞪圓雙目,怔怔地看着離他們越來越近的男谷精一郎。
平心而論,將士們的英勇程度絕對當得起“奮不顧身”的評價。
在“決戰澱”的加持下,他們爭先恐後地撲向男谷精一郎,未曾後退。
然而……不論他們如何奮勇戰鬥,不論他們在對方身上製造出多少傷口,都沒法阻止其腳步!
這名劍士的前進道路是一條真正的血路!他每向前一步,都勢必要展開激烈的拼殺!
根據宿儺等人的不完全統計,此時此刻,男谷精一郎身上的創傷少說也有15道,其中還包括2發槍傷。
受了這麼嚴重的傷,不僅沒有倒地氣絕,反而愈戰愈勇……老實說,宿儺等人都不禁懷疑這老頭是不是跟緒方逸勢一樣,也是一個“不死人”!
海坊主板起面孔,轉過腦袋,焦急萬分地對酒吞童子說:
“酒吞童子大人,請您後撤吧!”
他這一句話,立即道出在場衆人的心聲。
宿儺等人紛紛轉過腦袋,朝酒吞童子投去懇切的目光。
從現狀來看,男谷精一郎殺入此地、殺至酒吞童子跟前已非虛妄之事!
他們並不認爲酒吞童子打不過男谷精一郎。
事實上,哪怕是在並未受傷的完好狀態,男谷精一郎也不一定是天賦異稟的酒吞童子的對手。
隨心所欲地進入“無我境界”……這種才能,百年難得一見。
可是……凡事就怕個萬一!
眼下的男谷精一郎恍若神明附體,一騎當千,屹立不倒。
即使他不敵酒吞童子,也難保不會在其身上留下些許傷疤。
面對海坊主的誠懇建議,酒吞童子微微一笑:
“男谷精一郎效仿真田幸村,孤身衝陣。”
“我若效仿當年的德川家康,放倒旗印並後退數裡,豈不貽笑大方?”
“我可不像德川家康,能夠拉下臉來幹這種丟人的事情。”
“海坊主,事到如今,就別說這種煞風景的話了。”
他說着朝前方、朝越來越近的男谷精一郎揚了揚下巴。
“看吶。那位劍士正在燃燒他的生命。”
“他拼上了一切,置生死於度外,浴血搏殺。”
“對於這位可敬的對手,我想親眼見證到最後。”
“我不會逃,我會一直站在這兒。”
“不論他是死在半途中,還是成功殺至我跟前,我都會欣然接受一切結局。”
說到這兒,他停了一停。
須臾,他換上凝重的口吻:
“我勸你們最好現在就服用‘決戰澱’。”
“否則,你們怕是連他的一刀都接不下。”
宿儺等人聞言,神情一肅。
在經過短暫的躊躇後,他們紛紛探手入懷,摸出一顆紅色的藥丸。
……
……
“老頭!去死吧!”
一名敵兵踏步上前,將手中的刺刀用力捅入男谷精一郎的胸口。
未等他竊喜,男谷精一郎反手就是一刀,將其砍翻在地。
與此同時,他將刀交至左手,用右手拔出插在他胸口上的這挺刺刀,使其掉了個圈兒,刺穿另一名敵兵的脖頸。
末了,他左手的刀在半空中劃出利落的弧線,一口氣削飛三個敵兵的腦袋。
趁着清空身周的一衆敵兵的這檔兒,他順勢再往前進一步。
這時,他赫然發現:酒吞童子已近在眼前!
他們之間僅剩寥寥8步的距離。
對方那英俊的面容已無比清晰。
他甚至能看清其面部的每一根線條。
8步……最後的8步!
男谷精一郎深吸一口氣,鼓足體內僅剩的氣力!
就在這時,一道寒光划着弧線掃向他的天靈蓋。
男谷精一郎看也不看這道斬擊,憑藉本能反應向後仰身,躲了過去。
眼見一擊不中,宿儺立即將刀拉回手邊,重新擺好架勢。
宿儺、海坊主、牛鬼、濡女——他們站成一道扇形,擋住男谷精一郎的前路。
他們四個無一例外,眼中都閃爍着在服用“決戰澱”後所特有的昂揚眸光。
男谷精一郎神情平靜地目視這4人,口中呢喃:
“大將身旁的護衛嗎……”
海坊主吶喊一聲,率先展開攻勢:
“喝啊啊啊啊啊啊!”
他揮刀進身,大太刀挾風作響。
宿儺與牛鬼緊隨其後,自不同的方位對男谷精一郎展開追擊。
這還未完,濡女遊走在外圍,用力擲出手中的鋼針。
說是“針”……其實更像是“釘”!
她夾在指縫間的這些鋼針每一根都有五釐米長、半釐米粗!
若被紮上,這傷勢可不輕!
濡女並非專精於武道的武人。
她唯一擅長的戰鬥方式就是躲在戰友的身後,然後悄悄地擲出鋼針,偷襲敵人。
如此詳述諸鬼的招法,彷彿時間過去良久。
實質上,一切只發生彈指之間。
男谷精一郎飛快地掃動視線,看清諸鬼的招式。
他接下來的應對,同樣發生在彈指之間。
鐺!鐺!鐺!
三道金鐵相擊聲難分先後地響起。
他先是斜揮一刀,砍飛濡女的鋼針,然後舉刀過頂,將海坊主的斬擊化向一旁,再以難以置信的神速彈開宿儺的刀。
下一剎,他雙臂化羽,身體騰空,主動撲向牛鬼。
眼見“劍聖”來襲,牛鬼的瞳孔瞬間緊縮成針孔狀。
他下意識地將掌中的薙刀收至胸前,擺好防禦架勢——可爲時已晚。
噗嗤!
利落的斬擊斜掃過牛鬼的脖頸。
牛鬼踉踉蹌蹌地後退數步,擡手緊捂脖頸,試圖堵住傷口,但無濟於事。
鮮血從其指縫間溢出,轉眼間就染紅他的整個手掌、整個脖頸。
噗通——少頃,他的腦袋無力地一垂,身體轟然倒地,痙攣幾下後不再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