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觀測站的大部分設施都進入了低活躍狀態。
那些活體建築緩緩收縮着觸手,發出如嬰兒般的輕微呼吸聲。
偶爾有幾隻眼球狀的監控器官從牆壁中探出。
懶洋洋地掃視着走廊,確認一切安全後又重新縮回石壁深處。
羅恩獨自坐在實驗室中央,桌案上的魔晶燈散發着柔和的藍光。
在他面前,兩塊形狀迥異的記憶晶靜靜躺在絲綢墊上。
其中一塊(淡綠色樹葉狀)已經被他解析過,獲得了關於扭曲叢林生態的珍貴信息。
那些血肉之樹如何吞噬生命力,那些畸形花朵如何散佈精神毒素……
這些知識都已經被他冷靜地記錄下來,歸入了自己的研究檔案。
現在輪到第二塊了。
這塊記憶晶呈現淺藍色水滴狀,表面流淌着如海水般的微光。
當羅恩將它舉到魔晶燈前時,內部光芒開始緩緩旋轉,形成複雜的漩渦圖案。
那些光點彷彿是被困在琥珀中的流螢,帶着一種說不出的哀傷。
“又是一個悲劇故事吧……”
他心中自語着,語調平淡得如同在討論今天的天氣。
《噬星者的囈語》的長期修煉,讓他對這種情感波動越來越麻木。
那些曾經能夠觸動他內心的東西,現在都被理性和邏輯的冰層牢牢封凍。
羅恩小心翼翼地將精神力探入水晶深處。
現實的邊界開始模糊,意識被一股溫和的力量牽引着,沉入了一個陌生女性的記憶世界。
我是艾莉,今年二十四歲……
記憶主人的聲音在意識深處響起,帶着一種特有的溫暖。
那種溫暖如春日午後的陽光,純淨而毫無防備。
羅恩能夠感受到她的每一個情緒波動,體驗着她平凡卻充實的生活。
這家旅店是父親留給我和弟弟湯姆的遺產……
記憶中的畫面如此真實而細膩:
小旅店坐落在灰燼鎮的邊緣,是一棟二層的木質建築。
雖然外觀樸素,但每一個細節都透着主人的用心。
窗臺上擺着手工製作的陶瓷花盆,裡面種着幾株不知名的小花。
在深淵輻射的影響下,花朵呈現出奇異但美麗的紫色,像是夜空中最亮的星。
艾莉總是穿着母親留下的碎花圍裙,在旅店裡忙碌着。
她會在每個房間裡放上親手縫製的靠墊,會在客人的牀頭放一束野花,會記住每個探索者喜歡喝什麼樣的茶……
“他們需要的不僅僅是睡眠。”
她輕撫着乾淨的牀單,眼中滿是溫柔:“更需要一種……家的感覺。”
羅恩感受着這種純樸的善意,心中卻沒有絲毫波瀾。
這種情感對他來說太過遙遠,就像隔着厚厚玻璃觀看別人的生活。
他甚至開始計算,這種“無償的善意”會給旅店經營帶來多少額外成本……
每天黃昏,我都會站在門前,看着那些勇敢的探索者們從遠方走來……
夕陽西下時,艾莉總是站在旅店門前的小花園裡。
她的身影在血紅色的天空下顯得如此渺小,卻又如此堅定。
那些即將踏入深淵的探索者們從遠處走來。
有的神情嚴肅,有的強作輕鬆,但每個人的眼中都混合着恐懼和決心。
就像湯姆當初離開時一樣……
畫面轉換,一個年輕男性的身影出現在記憶中。
那是艾莉的弟弟湯姆,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少年。
他有着明亮的笑容和倔強的下巴,揹着簡陋得可憐的裝備,眼中卻燃燒着對冒險的渴望。
“姐姐,我一定會安全回來的!”
湯姆擁抱着艾莉,聲音中帶着年輕人特有的衝動:
“等我賺夠了錢,咱們就搬到中央之地,開一家更大的旅店!到時候你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艾莉笑着送別弟弟,但羅恩能感受到她內心深處的不安。
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像是心臟被無形的手輕輕攥緊。
衝動、愚蠢、不切實際……
羅恩評價着湯姆的選擇。
這種魯莽的行爲,在他看來毫無理性可言。
以湯姆的實力和裝備,進入深淵探索無異於自殺。
但他的情感卻如死水般毫無起伏,彷彿這只是一個與他無關的數據案例。
時間在記憶中快速流逝。
一天、一週、一個月……
艾莉每天都會站在旅店門前,眺望着深淵的方向。
她的眼神從期待變爲擔憂,從擔憂變爲絕望。
原本明媚的笑容慢慢變得勉強,聲音中的活力也一點點消失。
其他探索者陸續回來,有些帶着傷痕,有些精神恍惚,有些缺胳膊少腿,但都不是她要等的人。
“湯姆?你認識湯姆嗎?棕色頭髮,很愛笑的男孩……”
艾莉抓住每一個歸來的探索者詢問。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絞着圍裙的邊角,那是她緊張時的習慣動作。
但得到的永遠都是搖頭和同情的眼神。
三個月了……湯姆已經三個月沒有消息了……
記憶中的艾莉變得憔悴,眼中失去了往日的光芒。
她開始失眠,經常在深夜裡站在窗前,直到天明。
旅店裡的客人們能聽到她輕聲的啜泣,但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安慰一個失去弟弟的姐姐。
鎮上的人都說我應該放棄……說湯姆肯定已經……但我不信!
絕望和愧疚像毒蛇一樣纏繞着艾莉的心。
她開始責怪自己,如果當初阻止湯姆去深淵,如果陪他一起去……
無數個“如果”在她腦海中反覆迴響,將她折磨得不成人形。
預料之中的結果……
羅恩在觀察着這一切時,內心依然毫無波瀾。
他甚至開始分析艾莉的行爲模式。
思考什麼樣的心理干預,能夠更有效地幫助她擺脫這種無謂的痛苦。
但他沒有意識到,這種冷漠的分析本身,正說明了問題所在。
最終,在某個夜晚裡,艾莉做出了決定。
我要去找他……就算是屍體,我也要把他帶回家……
記憶中的探索歷程充滿了悲劇色彩。
艾莉沒有任何戰鬥經驗,她的“裝備”只是一把生鏽的菜刀和幾瓶自制草藥。
深淵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泡着鮮血,每一陣風都帶着死亡的氣息。
扭曲的怪物在暗處潛伏,隨時準備撕碎任何入侵者。
但艾莉彷彿感受不到恐懼,她只是一遍遍地呼喚着弟弟的名字。
悲劇在最不經意的時候降臨。
在一處沼澤邊,艾莉遭遇了深淵最惡毒的生物之一——記憶寄生蟲。
這些肉眼不可見的微小生物如煙霧般滲透進她的意識中,開始它們最邪惡的工作。
它們不僅吞噬着宿主的真實記憶,更惡毒的是會植入精心製造的虛假記憶。
讓絕望的人看到希望,讓痛苦的人感受到虛假的安慰,然後在這個時候緩緩蛀空宿主的大腦。
湯姆?!我聽到你在呼救!等等我!姐姐來救你了!
被植入虛假記憶的艾莉,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
她“聽到”了弟弟的求救聲,“看到”了他被困在更深處的景象。
這些幻象如此真實,連她的觸覺和嗅覺都被完美欺騙。
快了……快要找到湯姆了……我能感覺到,他就在前面……他在等我……
但羅恩知道真相。
透過記憶晶,他能看到寄生蟲正在一點點吞噬艾莉的大腦。
也在這時,記憶戛然而止。
或許是因爲記憶晶的解析,讓他完全代入了故事主人公。
這種身臨其境的特殊體驗,帶給了他足夠的觸動。
羅恩緩緩清醒時,竟然發現自己的眼眶微微有些溼潤。
“我……流淚了?”
他擡起手,顫抖着撫摸自己的眼眶。
這種突如其來的情感反應,讓他感到有些訝異。
自己已經多久沒有爲一個陌生人的死亡而觸動了?
但隨即,一種更深的恐懼涌上心頭。
什麼時候開始,自己變得如此冷漠?
什麼時候開始,別人的痛苦對自己來說只是數據?
他想起了伊芙那雙渴望的紫水晶眼眸;
想起了納瑞無條件的支持;
想起了黛兒和愛蘭一直以來的默默陪伴……
這些人的付出,這些真摯的情感,在自己心中留下的痕跡越來越淺。在事情發生的當時,或許會微微感動一瞬。
但事後馬上又會被理性的冰水澆滅,重新沉浸在研究和修煉的世界中。
遠在法魯克王國的家人們,每次都會洋洋灑灑地寫很多信件,還會定期寄回家族成員的畫像。
大哥愛德蒙最近又參加了什麼活動;
父親的頭髮又白了幾根;
安德烈和他抱怨,那些該死的老派貴族們有多麼難纏……
這些消息,曾經能讓他感到些許暖意。
但現在呢?
他看那些信件隨意掃兩眼確認沒有價值就略過,和查閱學術資料時沒有什麼區別。
“我在變成什麼樣的怪物……”
羅恩的聲音在心中迴響,帶着一種說不出的悲涼。
他想起了尤特爾的警告,想起了那些被湮滅年代古代鍊金士的記錄。
藍斯最後寫下的那句話:
“如果有來生,我希望能夠找到一種不需要犧牲他人的研究方法。
但在今生,我必須在有限時間內取得突破,爲了更大的善,只能容忍較小的惡。”
還有亞歷山大金將自己完全改造的瘋狂;
艾蕾娜月輝被自己創造的憎恨實體反噬的結局……
這些前輩的經歷,曾經讓他引以爲戒。
但現在他發現,自己也在走向同樣的道路。
不是身體上的改造,而是精神上的異化。
《噬星者的囈語》的修煉,巫師社會利益至上的環境,還有對更強力量的渴望……
這一切都在潛移默化地改變着他。
讓他變得越來越冷漠,越來越將一切都視爲可以利用的資源。
“如果我繼續這樣下去……”
他想象着未來的自己,想象着若干年後,當自己成爲大巫師時會是什麼樣子。
是否會像卡桑德拉一樣,進行無止境的掠奪和屠殺?
是否會爲了自己的研究,毫不猶豫地犧牲掉身邊的任何人?
這種可能性,讓他感到深深的恐懼。
“不……我不能變成那樣……”
羅恩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艾莉的記憶就像一面鏡子,讓他看清了自己正在失去的東西。
感動、同情、對生命的敬畏……
這些珍貴的品質,正在一點點流失。
也許尤特爾那時候的警告就是這個意思。
力量的獲得總是伴隨着代價,關鍵是要確保自己不會在追求力量的過程中,失去最重要的東西。
他需要情感的錨點,需要能夠提醒自己人性的存在。
伊芙、納瑞、黛兒、愛蘭……
還有遠方的家人們,他們都是自己在這個冷酷世界中最珍貴的財富。
就在他陷入深思時,記憶晶深處突然爆發出一道光芒。
那不是艾莉的記憶,而是某種截然不同的信息。
高級、精密、帶着超越人類理解的複雜度。
咒術反轉的基礎理論……
羅恩的思緒瞬間被拉回現實。
這是幻景之王曾經承諾給他的知識,但他完全沒想到對方會通過這種方式傳遞。
記憶晶一直被他封存在觀測站最安全的儲存室中,周圍有着多重防護和監控系統。
對方究竟是如何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悄無聲息地向其中植入信息的?
這種神不知鬼不覺的滲透能力,讓他再次意識到巫王層次存在的可怕。
【檢測到禁忌知識輸入:咒術反轉(雛形)】
【當前掌握程度:雛形(5/100)】
知識如潮水般涌入意識,但這次羅恩沒有完全沉浸其中。
咒術反轉的核心原理基於因果律的逆向操作……
任何施加於目標的超自然效應,都會在現實結構中留下因果印記……
理論的精妙程度確實令人讚歎,但羅恩現在更關心的是使用這種力量的代價。
每一次反轉都會對使用者的靈魂造成損傷,每一次成功都可能讓人更加沉迷於這種力量本身。
這難道不是另一種形式的異化嗎?
“力量永遠是雙刃劍……”
他輕撫着記憶晶,思考着幻景之王的真正意圖。
對方選擇在這個時機,通過這種方式傳遞知識,絕非偶然。
也許祂也意識到了羅恩內心的變化,也許這是一種提醒和警告。
記憶晶一直在觀測站的最高安全級儲存室中。
周圍不僅有物理防護,還有尤特爾虛骸力量的直接監控。
如果幻景之王能夠隨意向其中植入信息……
那麼她還有什麼地方到達不了?
還有什麼秘密無法窺探?
這種認知,讓羅恩感到一陣寒意。
觀測站外,血月高懸在詭異的夜空中。
那些活體建築繼續着它們永恆的呼吸,發出如巨獸般的沉重喘息。
在這種壓抑的氛圍中,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彷徨。
剛纔的那段體驗,帶給了自己某種啓示。
人類的情感,毫無疑問是極其珍貴的東西。
能夠驅使一個平凡的女性默默走向死亡,也能夠讓一個冷漠的巫師重新找回自己。
“我不能成爲追求力量道路上的奴隸……”
他將記憶晶小心地收起,心中做出了決定。
夜更深了,觀測站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遠處傳來深淵的低吟,提醒着每個人,這裡距離那無盡的暗之穴有多麼接近。
但對羅恩來說,這種詭異的呼吸聲卻讓他感到安心起來。
至少,在那黑暗的深處,還有一個願意無條件保護他的“母親”在等待着。
“這種情感聯繫,就是保留人性錨點的一種方式……”
他心中慢慢生出些感悟:
“社會關係和情感聯繫的存在,是作爲一個人類的基礎……”
納瑞的愛或許扭曲,但確實真摯。
這份情感,或許就是日後他情感缺失時的重要支撐之一。
………………
深淵觀測站的客房區域,夜色如墨般濃稠。
克洛依獨自坐在房間中央,面前擺放着那顆傳承自阿斯特萊亞的“天球”水晶。
水晶內部的星雲緩緩旋轉,散發出夢幻般的銀藍光芒。
但此刻少女的心情卻遠沒有這光芒般寧靜。
“一個多星期了……”
她輕撫着胸前的水晶吊墜,聲音中帶着難以掩飾的焦慮:
“終於等到他回來了,但是……”
想起兩人在通道中那次短暫的相遇,克洛依的心情變得更加複雜。
羅恩的禮貌疏離,那種急於離開的態度,都清晰地傳達着一個信息——她在對方心中的地位微乎其微。
“《解構》期刊的論文發表……維納德大巫師的公開認可……”
她喃喃自語着這些天觀測站內流傳的消息,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每一個傳言都在證實着她預言的準確性——羅恩確實是那個命運交匯點上的關鍵人物。
但同時,這些傳言也讓她意識到一個殘酷的現實:
對方的地位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攀升,而她卻還只是一個來自邊陲占星會的無名小卒。
“雪中送炭和錦上添花……”
克洛依苦笑着搖頭,想起自己的收養者阿斯特萊亞曾經說過的話:
“真正的智者,總是在別人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出現。但現在……他還需要我的幫助嗎?”
她知道答案。
以羅恩目前的地位和人脈,想要巴結討好他的年輕女巫數不勝數。
那些出身顯貴的大家族千金,那些天賦異稟的學術新星,還有那些擁有特殊技能的專業人士……
相比之下,她能夠提供什麼呢?
占卜?預言?
這項能力雖然珍貴,但對於在尤特爾口中,已經擁有頗爲不錯占卜能力的羅恩來說,吸引力並不算大。
“也許……也許這條路,我從一開始就走錯了……”
就在她陷入自我懷疑的時候,房門傳來了輕柔的敲擊聲。
“小克洛依?”
老教授和藹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還沒休息嗎?我感覺到你的情緒波動有些激烈。”
“請進,教授。”
克洛依連忙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亂的長袍。
尤特爾的目光掃過桌上的占卜用具,眼中露出瞭然的神色:
“在爲某個特殊的人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