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碭山,位於商丘以東,突兀於豫東平原之上,山嶺聳峙,景色奇美,如莽莽羣龍匍匐大地。漢高祖曾經在此斬白蛇,揭竿而起,白手創立大漢帝國,堪稱是大漢龍脈所在。爲了紀念先帝,漢文帝在芒碭山紫氣巖前建立了高祖廟,同時立了斬蛇碑。不過風水輪轉,江山易主,歷經千餘年的風吹雨打,曾經巍峨莊嚴的高祖廟僅剩下殘垣斷壁,幾片碎瓦,而那記載了高祖豐功偉績的石碑更不知流落去了哪裡。只見羣山間草木茂盛,虎猿出沒,鷹隼橫行。
在一片聳立的山崖前,風動樹搖,驀地劍氣破空輕響,胡笑天自入定中一躍而起,揮動樹枝,刺向臨溪而坐的高青城。這一劍化繁爲簡,盡得衡山劍法的精髓,去勢輕靈快捷,不可捉摸。尤其是意在劍先,奪人膽魄,堪稱是神來之筆。劍氣如潮卷送,臨近高青城身側時,便彷彿遇上了堅硬無匹的礁石,猝然向兩側分裂滑開,竟不能欺近他身週三尺空間。高青城垂首看着水流的無窮變化,淡淡道:“好!”拿起身邊的一根枯枝,看也不看的隨手揮出。
只聽噗的一聲悶響,胡笑天手中的樹枝一觸之下化爲齏粉,內力衝突,身不由主的翻身倒躍而回。他定了定神,朗聲道:“高師兄,這一招你純以內力勝我,勝之不武吧?”
高青城道:“假如你是與姬浩明比劍,可會埋怨對方內力深厚?”
胡笑天神色一凜,拱手道:“受教了!”縱身躍上樹梢,折了一根樹枝在手,又落回地面闔眼入定。
他們兩人已在山中靜修了三日,每日裡類似這樣的切磋不斷,餓了便獵殺野獸飛禽,渴了便飲用溪水,幾乎一刻不曾休息。高青城身懷寂滅神功,觀海練劍大有所得,近日又斬斷心中枷鎖,邁出了領悟“無情之劍”的第一步。他靜坐山中,觀察溪水流轉,既是要鞏固自己的劍心,也是要在前段時日感悟水之狂暴猛烈後,力圖把握水之陰柔平和的另一面,在劍術上更進一層。
胡笑天曆經連場惡鬥,尤其是與費智賢對攻三招,生死壓力下體內經脈又有貫通,已穩穩坐實滅世霸王決第八層,正向第八層的巔峰境界進發。與費智賢的交手雖然短暫,卻是他極爲難得的經歷,要知道費智賢乃是天下有數的高手之一,一隻腳已邁過先天之境的門檻,真真正正硬接其三記殺招而不死的,放眼江湖屈指可數。胡笑天經此一戰,在武技修行上獲益匪淺。他入定之時,一遍遍在腦海中回放費智賢的出手細節,推敲對手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分勁氣變化、每一次突擊的時機,然後推算自己該如何應對,方能成功破解或者降低損傷的程度。每推敲一遍,他都有新的感悟,於是便以樹枝爲劍,向高青城印證心中所想。經過三日三夜的冥思苦修,他的內傷好了八九成,個人修爲進展神速。
隨着日行正午,陽氣大盛。胡笑天對於陽氣興衰最是敏感,靈光忽閃,心境放鬆,但覺體內的殺意暴卷如潮,忍不住振臂一揮,使出斬龍十斧中的一招“斷龍角”,樹枝劈落,勁氣凝練如一,沒有絲毫外溢。他修煉的滅世霸王決一旦獲得突破,陽氣必然大漲,這下依從本性出招,隱隱間有幾分天人合一的韻味。
殺招遞出,高青城周圍的溫度驟然躍升,空氣乾燥得如同置身於荒漠。高青城眉尖微跳,首次露出凝重的表情,枯枝在溪流中輕輕一劃,帶起數以百計的晶瑩水珠,手腕輕顫,水珠同時化爲微小的冰劍,不分先後的刺出,陽光折射,燦如彩虹。
陰陽二氣相觸,頓時平地涌起一陣狂風。胡笑天一往無前的衝了過去,手中的樹枝時而使出劍法,時而使出斧招,招式轉換間隨心所欲,竟無半分阻滯。高青城不得不飛身而起,展開一路陰柔如水,變幻莫測的劍法,綿裡藏針,連守帶攻,分明是自己臨時所創,與衡山劍法截然不同。兩人兔起鶻落,劍氣縱橫,每每招式走空落地,便斬得地面砂石翻卷,草木殘斷。若有不知情者撞到,還以爲他們之間有血海深仇,非要分個你死我活不可。
高青城越戰劍法越見純熟,劍式轉換流暢,陰柔之中漸漸多出幾分狂暴猛烈,格局之浩大深廣一如怒海,令人望而生畏。饒是胡笑天霸王決習練有成,絕招頻出,仍被殺得守多攻少。戰到激烈處,胡笑天手中的樹枝承受不住內外勁氣壓迫,忽然啪的一聲,寸寸斷裂。他無奈地抽身後退,叫道:“不打了,不打了!”
高青城劍勢不停,嗤嗤在他衣服上刺出幾個劍孔,冷冷道:“雙方鬥劍時,誰會停手放過你?劍斷了,想方設法接着戰便是!”
胡笑天苦笑道:“師兄教訓的是。我看師兄自創的這一路劍法剛柔相濟,如怒海潮涌,不知可曾想好名字?”
高青城閉目沉思片刻,緩緩道:“我的劍走的是無情之道,便叫‘怒海無情劍’吧。你仔細看着,我且把這套劍法從頭至尾演練一番。”當下以枯枝爲劍,由慢至快把劍法演練了三遍。劍法共有十二式,如水勢變化無窮一般,每一式還可衍生無數後着,絕對是妙到毫巔。
胡笑天數日來與高青城交手論劍,對其劍式演變的過程耳熟能詳,這時又近距離觀摩他演練整套劍法,輕輕鬆鬆便掌握了劍法真髓,心中暗暗感動,師兄貌似無情卻有情呀!
高青城刷的收住劍勢,也不問胡笑天記住了幾分,劍眉緊鎖,輕嘆道:“其實依我所想,十二式劍招仍是太多了。如能去蕪存菁,將整套劍法濃縮爲七式,甚至是五式,其威力何止倍增!”話音一頓,又道:“你畢竟未曾親身入海試劍,不知道怒海狂濤,萬頃巨浪咆哮壓頂的可怕,恐怕難以參透毀滅、無情的本意。一旦與高手對決要慎之又慎,否則劍法徒有其形,便是致命缺陷。”
胡笑天哈哈笑道:“小弟不才,也曾觀水悟劍,創出一套‘水柔劍法’,請師兄不吝指教。”又去折了一根樹枝,劍訣一捏,開始施展自創的劍法,但見劍勢或迴旋翻涌,或交纏起伏,取“水流無定,至柔則剛”之意,如長江大河連綿不絕。他感激高青城無私授藝,亦把自己的絕學盡數展露,期盼能回報這面冷心熱的兄長一二。
高青城的武學天賦何其高超,隨着胡笑天講解說明,很快將劍法真意瞭然於心,手上枯枝揮動,如水流回環不息,招式變化之自然迅捷宛如天生。點頭道:“不錯,流水無隙,層層疊疊,外力難破!你如能再下苦功鑽研,將劍法濃縮爲三五式的話,或可在交手中立於不敗之地。屆時任憑對方狂攻猛打,我自巋然不動,待他功力耗盡時,便是我反擊的機會。哪怕是你提前遇見姬浩明,亦不需畏懼。”
胡笑天如被一道閃電劈中頭頂,腦際轟然一震,無數人影翻飛重疊,流水、劍光時閃時滅,不禁手舞足蹈,自顧自的演練起來。只見他目光迷離,如癡如狂,時而躍起揮灑劍招,時而跌坐皺眉冥想,時而東一劍、西一劍胡亂比劃,時而凝身不動猶如雕塑。他顯然因高青城的一句點撥而獲得了感悟的契機,進入自創武學的小天地,渾然忘卻世間萬物,眼中心中唯有一劍。
高青城見狀微微一笑,又退回溪邊坐下。他雙手扶膝,眺望着南方的天空,似乎是想起了某人,不知怎的喟然長嘆,堅硬如冰的面龐悄然融化,露出了罕有的暖意和溫情。只有在絕無旁人關注的時刻,這個冷傲倔強的男人才會稍稍放鬆下來。
突然,遠處響起一陣呼喝,跟着金鐵交鳴,竟似有人在山中追逐打鬥。高青城面孔一冷,霍然立起,循聲望去。只見東南方人影騰飛,三名黑衣蒙面人慌不擇路地闖來,緊追在他們身後的則是一男兩女,均是手使長劍。那些蒙面人只顧逃命,愣是沒留意高青城擋住去路,倒是追在後頭的一名紫衣女子眼尖,遠隔二十餘丈便縱聲叫道:“可是衡山派的高師侄嗎?還請攔住這三個盜墓賊!”
高青城眉心一皺,認得那出聲求助的乃是恆山劍派甘雨琦,其餘兩人分別是林亮、何盈盈,論輩分應該稱呼他們爲“師叔”。若是平時偶遇,礙於七大劍派的面子,他或會勉爲其難地出手,但此時胡笑天正在悟劍,豈容外人驚擾?斜眼一瞥,卻見胡笑天已被叫聲驚醒,滿臉的惋惜遺憾,分明是悟劍之舉半途而廢。他內心暗怒,橫臂抱胸,絲毫沒有拔劍攔阻的打算。
那些蒙面人猝然一驚,想也不想地轉折向北,亡命奔逃。
胡笑天自空靈境界中驚醒過來,不禁扼腕嘆息,強行壓制住心中的懊惱,舉目一掃,訝然道:“高師兄,出了什麼事?”
高青城冷冷道:“恆山劍派正在追殺盜墓賊,大呼小叫不知所謂。”
就在這時,林亮大喝道:“小賊看劍!”忽的揚臂一擲,劍光電閃,噗的直插入當中一人的後背。那中劍的蒙面人甚是硬氣,嘶聲叫道:“逃!”踉蹌兩步仆倒,也不知他臨死前用了什麼手法,胸口處忽然冒起一股黃煙,緊接着轟的一聲巨響,整個人被炸得血肉橫飛,面目難辨。恆山派衆人腳下一挫,同時出掌,擋開那撲面射來的血肉碎屑。只是稍一耽擱的工夫,另外兩名蒙面人拉開了距離,呼的穿入林中不見。甘雨琦等人追趕不及,憤然頓足。
林亮先撿回自己的長劍,翻過那具屍體,劍尖輕挑,將他背後的包裹割裂,赫然出現了一個長約兩尺的黑色木匣。林亮取了木匣,笑道:“甘師妹,成了!”
甘雨琦秀眉微皺,低聲道:“此物暫由林師兄保管罷!咱們速速離開芒碭山,以防他人覬覦搶奪。”她年紀約有二十四五歲,成熟健美,額頭高潔,鼻樑秀挺,一雙杏眼熠熠生輝,柔和中又帶着幾分英氣,乃是江湖中少見的美女,僅比獨孤雁稍遜一籌。
林亮橫眼望向高、胡二人,眼底厲芒忽閃,竟起了殺人滅口的心思。甘雨琦不動聲色地搖搖頭,示意他不可輕舉妄動,高青城號稱七大劍派第一新秀,潛力無限,其劍術之精深高卓舉世公認,豈是任人宰割的雛兒?一旦稍有差池,讓其走脫,恆山派還有臉面行走江湖嗎?她轉身走了兩步,衝着高青城遙遙拱手道:“高師侄,許久不見!敢問你來芒碭山中爲了何事?”
高青城簡潔地道:“靜修,練劍!”
甘雨琦身邊的何盈盈年約三十,成熟窈窕,身穿青衣,聞言柳眉一豎,斥道:“陳師兄是如何教導門下弟子的?難道你身爲晚輩,不懂得該如何向長輩行禮回話嗎?”她剛剛因高青城拒絕攔截敵人,心中早已存了怒意,此刻見他冷傲淡漠,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怒火登時爆發。
高青城不卑不亢道:“高某行事作風一向如此,何師叔若看不慣的話,隨時可以向掌門師伯告狀。”
何盈盈氣得銀牙暗咬,甘雨琦適時插言道:“高師侄,我們不知你等在此練劍,無意打擾了。方纔之事還望你能守口如瓶,勿要對外宣揚。”至於奪到的木匣中藏有何物,她根本不想多加解釋。
高青城點點頭:“請甘師叔放心,我決不會多言。”
甘雨琦笑道:“多謝!”略一揮手示意,利落地拔身而起,朝東方飛去。其餘兩人狠狠地瞪了高青城兩眼,縱身尾隨而去。
胡笑天望着甘雨琦的背影,嘖嘖讚道:“師兄,此女容貌武功修養俱是上乘,怎麼仍是未出閣的少女打扮?莫非白道羣俠都瞎了眼嗎?”
高青城嘆道:“胡師弟,其實你什麼都好,就是太過風流好色!”
胡笑天老臉一紅:“師兄,天地可鑑,我對這紫衣女絕無什麼歪念!”
高青城道:“恆山派歷代掌門都是修道之人,而甘雨琦是被選定的掌門候選人,遲早要束髮出家,因此無心談婚論嫁。你看她在三人當中年紀最輕,其實地位卻是最高。”
胡笑天不以爲然道:“道教與佛教不同,修行法門萬千,並未禁止教中弟子婚嫁呀!如龍虎山的張天師一脈,傳承千年,哪任教主不娶妻生子?即使是在本朝,結爲雙修伴侶的亦不在少數。如此秀外慧中的女子,一生只與孤燈相伴的話,實乃人世之憾。”
高青城道:“恆山派與全真教、九天玄女教都有些淵源,其修行法門與天師道不同,主旨是清靜無爲,去情去欲,苦志磨礪,功德濟世。甘雨琦也曾和你一般,禁功周遊天下,歷時達十年之久!她雖然是女子之身,卻盡得恆山劍法真傳,不會比你我稍差半分。”
胡笑天不禁動容,沒人比他更清楚禁功修行的艱難,衷心讚道:“好一個奇女子,巾幗不讓鬚眉。”眼睛一轉,忍不住笑道:“那高師兄你呢?陳師伯是不是特別欣賞你,屬意你爲下一任掌門人?”
高青城道:“我性子太冷太硬,對門派雜務亦不感興趣,擔當不起一派掌門的重責,還是專心練劍爲好。”聲音一頓,別有意味地瞥了他一眼,又道:“何況陳師伯已招了趙青河趙師兄爲女婿,正全力栽培他,衡山掌門之位將來多半由他來坐。”
胡笑天一呆,失聲道:“陳師姐和趙師兄成親了?”一時間心潮翻滾,埋藏多年的記憶閃過腦海,初上衡山時的窘迫,習武練劍的艱辛,與趙青河的明爭暗鬥,以及幾乎快要淡忘的那張清秀面容,不由暗暗感慨。陳青華匯聚了衡山的清秀靈氣,單論心地之純淨,少有人及,曾經是他少年時暗中傾慕的對象。不過時過境遷,他的心態完全轉變,對於這位師姐再無任何綺念,如何能順利擺平白若冰和唐雪,纔是他需要着重考慮的問題。當下說道:“趙師兄相貌堂堂,家境豐厚,又大有希望接替掌門之位,正是陳師姐的良配。我祝福他們白頭偕老,恩愛一生。”
高青城搖頭一笑,隨手拍了拍衣襟,道:“胡師弟,江湖紛擾,山中再無清淨之日,不適合修行練劍了,你我就此別過吧!但願你牢記誓言,儘快往金陵一行!”
胡笑天心中涌起難捨之情,笑道:“與師兄論劍三日,獲益良多,小弟再次謝過!金陵不遠,小弟必定仗劍殺至。屆時還望師兄爲我掠陣,且看第一青年劍客的名號歸屬何人!”
高青城微微笑道:“好,後會有期!”輕身一彈,騰空飛行,轉眼飄渺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