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兩小時之後。
尹鍾賢身穿一件不太起眼的半舊風衣，騎着騎行車出現在城市另外一端的一家便利店門口。
按照剛纔的計劃，他此時應該走進去，購買一部短期合約的不記名電話卡，然後馬上向之前記下來的那幾個號碼撥出電話。
但是，就在這最後關頭，他卻產生了些許猶豫——
一方面，這件事絕對是赤裸裸的犯罪。
雖說在眼下的情況還考慮這些似乎有點奇怪，但作爲一個循規蹈矩活了半輩子讀書人，尹鍾賢其實已經習慣了在工作和生活中被別人推着往前走。
之前情緒上來了不覺得有什麼，但如今冷靜下來之後，要親自做出這種“離經叛道”的決定，還是讓他感到相當難以抉擇。
而且，即便把內心的掙扎放到一邊，也還有另一個更現實的問題。
這一步一旦邁出去了，可就是開弓沒有回頭箭。
要是就這麼貿然交易，對方完全可以先口頭做出保證，等拿到東西之後再直接把他扔到一邊等死。
很多間諜主題的小說或者電影都是這麼寫的。
華夏人會不會也這麼做？
而且，他從網站上抄下來的那幾個電話號碼，都是負責對外聯絡業務的。
自己貿然打過去，開口就說我這有你們想要的東西……
別人也未必會信吶……
尹鍾賢把自行車停在路邊，手插進衣兜，輕輕捻了捻那張紙條。
遲疑片刻之後，他咬了咬牙，還是按照事前的計劃走進便利店。
店老闆是個約莫50歲的半禿頂大叔，此時靠在一張破舊的木椅上，翹着二郎腿專心致志地看電視。
甚至沒注意到店裡面進了客人。
當然，這會是工作日的下午，確實也很少會有人光顧就是了。
尹鍾賢也並沒有馬上出聲提醒對方，而是沉默着來到櫃檯前。
一摞摞電話卡被橡皮筋捆着，整齊地迭放在紙盒裡。
“買……不買……買……不買……”
兩個聲音徘徊在尹鍾賢的腦海當中，讓他一時間難以做出最終的決定。
“誒？”
與此同時，老闆也總算意識到旁邊站着個人，連忙起身迎客：
“抱歉啊，我剛剛看電視太入迷，沒注意到客人您。”
“您想要買些什麼？”
他說着走到尹鍾賢對面，拉開櫃檯後面的玻璃門，準備給後者取東西。
“我……”
不知道是因爲口乾舌燥，還是因爲遲疑不決，總之，尹鍾賢才開口說了一個字，聲音就卡在了喉嚨裡。
“咳咳——我想買瓶水……”
在最緊要的關頭，他幾乎是本能性地退縮了。
“哦……要什麼牌子的？”
聽尹鍾賢說只是買瓶水，老闆頓時有點泄氣。
相比於櫃檯裡這些花裡胡哨的電子玩意，一瓶水的利潤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農心……農心好了。”
店老闆轉身去給他拿水。
尹鍾賢內心也對於自己的軟弱有些惱火。
他知道，如果自己今天就這樣灰溜溜地從這裡出去，那麼日後恐怕連“走進便利店”這一步都做不到了。
就在尹鍾賢腦子如同一片漿糊的時候，旁邊的電視裡卻傳出了一個讓他感覺有些熟悉的聲音。
“我集團下屬的巨濟造船廠仍然在按照原定計劃建造這8艘LNG船，任何關於挪威公司正在考慮更換乙方的傳聞均爲不實消息……”
尹鍾賢猛地轉身，看向旁邊貨架上放着的小電視機。
那是一場新聞發佈會。
一場三星海工召開的新聞發佈會。
而此時正坐在鏡頭前侃侃而談的人，正是他剛剛纔聯繫過的專務理事，宋民勇。
“給，你的水。”
店老闆把一瓶礦泉水放到櫃檯上：
“500元。”
但尹鍾賢卻彷彿沒有聽到一般，既沒有拿水，也沒有掏錢，只是直愣愣地盯着旁邊。
“你也在關注這條新聞對吧？”
店老闆脾氣不錯，還以爲眼前這名顧客也是和自己一樣的吃瓜羣衆，於是當即打開了話匣子：
“要我說，這些華夏人真是不自量力，我們韓國的造船，估計明年就會超過日本成爲世界第一，他們能有什麼技術值得我們偷過來用？”
巨濟市是韓國，乃至世界範圍內數一數二的造船工業城市，也因此而成爲了韓國人均收入最高的地區之一。
而店老闆作爲吃足了紅利的本地人，自然對於本國的造船業有着極其強烈的認同和自信。
然而，這句話聽在尹鍾賢耳朵裡，卻完全不是個滋味。
外人不知道這裡面的彎彎繞繞，但他可是一清二楚。
“誒，小夥子。”
見尹鍾賢沒有回答，店老闆繼續展示自己的話癆屬性：
“我看你這曬的皮膚黢黑……不會也是在船廠工作的吧？”
這一句話可把尹鍾賢給嚇得夠嗆，直接就是一個激靈。
“哦……沒有，我是蓋房子的，項目經理。”
就在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聊天的時候，電視裡面的發佈會已經進入到了下一輪問答。
這一次的記者，顯然提前做過準備，上來就用去年發生的散貨船結構斷裂事故舉例，詢問三星海工方面將如何保證船隻安全。
“你說的那艘散貨船，應該是三菱造船廠於1977年建造的Leader L號。”
“我想請這位記者注意，散貨船和LNG船的建造標準，以及上世紀70年代和本世紀的造船技術之間存在非常明顯的差異，不能直接進行這樣的比較，更何況，那艘船還是日本製造的。”
宋民勇此人絕非草包，面對這種問題仍然對答如流，而且還順便踩了另一個競爭對手一腳：
“總之，各位大可以放心，所謂BOG再液化系統侵權，以及安全隱患，都完全是競爭對手的污衊，他們在公平競爭當中輸給了我們，所以才使用這種手段……”
“另外，這8艘船上使用的技術都經過了巨濟造船廠的嚴格測試和認證，相關報告，以及所有建造流程，也都有詳細的審查文件，保證不會出現無法落實責任的問題……”
聽到這裡，便利店老闆滿意地點了點頭：
“看看，我就說嘛。”
“還是我們的船廠有擔當……”
然而旁邊的尹鍾賢卻是眼皮直跳，差點就開口對着電視狂噴宋民勇這條老狗。
落實責任……
確實能落實。
全落實到我腦袋上是吧？
一時間，剛剛被怯懦壓倒下去的勇氣和衝動又重新浮現出來。
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對了，老闆。”
他幾乎是從牙縫裡面擠出了這兩個字：
“再給我來張短合約的不記名電話卡……再來一小瓶清酒。”
聽到這個要求，便利店老闆頓時喜笑顏開，趕緊低下頭，從一摞電話卡里面抽出來了一張：
“7500元一張，裡面有5000話費，用光無法充值……算上清酒和水……一共10000元”
顯然，這裡面的利潤頗爲豐厚，應該還有不小的講價空間。
但尹鍾賢已經顧不上那麼多了，二話沒說便直接付錢。
店老闆接過幾張紙幣，對着窗戶仔細確認了一番，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起來。
接着又從旁邊的貨架上取下酒瓶和一個一次性塑料杯：
“小夥子，別苦着臉了，來喝一杯吧……”
俗話說，酒壯慫人膽。
尹鍾賢並沒有要店老闆的杯子，而是直接把一瓶清酒對着瓶口給吹完了。
然後，藉着些許酒意，他找了個僻靜無人的地方，打出了那個影響自己後半生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