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織錦聽到這一聲呼喊,脊背就震了一震,迴轉過身,就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立在五步之遙的地方。那女人手裡提着一串禾花雀,身上的衣裳自然是奼紫嫣紅,一張臉也是濃妝豔抹的,只是細細看去,那眉眼間卻透着一股子疲憊之色。
這……這不是屠豔娘還能是誰?
姚織錦心中一陣激動,也顧不得許多,撒丫子就朝她奔過去,一把抱住了她的腰,一疊聲地嚷:“師父,你咋在這兒啊?錦兒還以爲這輩子都見不着你了!”
屠豔娘顯然情緒也很不穩定,拍了拍她的肩膀,將她從懷裡強拉出來,嘴脣動了動,張口就是一連串斥罵:“放你的臭屁,老孃活得好好的,怎麼就一輩子不相見,死丫頭,你這是在咒我早死啊!”一面發着狠,喉嚨裡卻已經哽住了,“我就從背後看着那身量有些像你,只是這二年,你長高了,又梳了這麼個頭髮,我還真不敢認!”
當初在黑涼村,姚織錦曾跟着屠豔娘學了三個月的廚藝,時間雖短,但對她來說,卻是一輩子都受益匪淺的。屠豔娘這人脾氣暴躁得很,一言不合,動輒就要罵罵咧咧,氣得急了,也不管對方是誰,照着腦門就是兩個爆慄,但不可否認的是,她對姚織錦,實是好得貼心貼肝。三個月裡,她將自己平生所學所知都教給了姚織錦,臨離開之前,還送了一本《玉饌集》並兩三樣首飾。可是……她不是早就和她男人齊二一起走得遠遠的了嗎?
姚織錦想到這裡,便問道:“師父,你不是懷上了小四,離開了黑涼村嗎。怎麼又回來了?”
屠豔娘嘴角漾出一絲苦笑,沒有回答她的問話,只用手指了指隔壁一間店鋪的匾額:“老孃現在算是重操舊業了。”
姚織錦擡頭一看,就見那匾額上赫然寫着三個大字:春豔居。
鬧了半天,鮮味館旁新開的這間窯子,正是屠豔孃的?那這麼說。想照顧店裡生意的那個老鴇。就是她了?
丁偉強見二人十分熟稔,心裡就有些犯嘀咕,走上前來捅了捅姚織錦的胳膊,納悶道:“老闆。你們認識啊?這位姓屠的大姐,正是這春豔居的……”他想了半天,當着人面也不好說出“老鴇”二字。只在喉嚨裡含含糊糊地帶過,“之前就是她來找我,希望我們鮮味館每天給她送些吃食。按月算錢,老闆你看這事……”
“臭丫頭,你是這鮮味館的老闆?”屠豔娘倒有些吃驚,“行啊你,咱們初識那陣兒,你還不過是個大戶人家的粗使丫頭,成天仰人鼻息。這纔多久,你都開起店當上老闆了?我瞅着。你還嫁人了吧?”
“嗯,師父,我成親了。”姚織錦便點點頭,“至於這店究竟是怎麼開起來的,說來可就話長了。”
她低頭看了看屠豔娘手裡的禾花雀,笑着道:“師父又饞這東西了,不如你跟我到鮮味館裡坐坐,這道菜,讓我來幫你做?”
屠豔娘卻忽然有些束手束腳起來,小心翼翼朝四周看了看,道:“算了,老孃可不幹那種事。先前不知道這鮮味館是你的,我自然沒什麼可擔心,但如今……你也瞧見了,我就是個老鴇,你一個姑娘家的飯館兒,要是跟我過從甚密,人家要說閒話的!”
“哎呀師父,你怎麼也前怕狼後怕虎起來?其他人喜歡說什麼我可管不了,他們願意嚼舌根,也是他們自己的事罷了。我只知道,你是我師父,咱們好容易見了面,我若連門都不讓你進,便是對師門不敬,要被天打雷劈的!師父,我都被雷劈了兩回了,你就當心疼心疼我,行不?”姚織錦耍賴撒嬌地扭股糖兒般拽住了屠豔孃的衣袖。
屠豔娘被她纏得沒辦法,兜手在她背上使勁擊了一掌,道:“死丫頭,你給我撒手,老孃的衣裳都被你扯得稀爛,你個沒出息的蠢貨!我怕了你了,這就跟你進去!”
姚織錦巴不得一聲兒地趕緊拉着她進了鮮味館,讓她在一個僻靜處坐了。丁偉強也還算伶俐,立刻吩咐夥計去沏了一壺好茶。
“丫頭,這二年你究竟過的咋樣?”屠豔娘雖說大大咧咧的坐下了,那雙眼睛卻依舊四處打量,彷彿生怕人注意到她和姚織錦在一起,“我記得你年齡還挺小,咋這着急忙慌地就成了親?女子最怕嫁錯郎,稍不注意,這一輩子可就遭殃了!”
姚織錦拉了她一把,不許她在四處亂看,笑盈盈地道:“我過得挺好呀,師父你離開黑涼村不久,我便去了京城,雖說也算是吃了不少苦,如今日子倒還不錯。這些事情,我慢慢說給你聽也不遲,倒是你呀師父,你怎麼會又回來了,我‘師孃’呢?”說着,還促狹地眨了眨眼睛。
屠豔娘臉上卻是一片黯然,接過夥計遞來的茶杯,抿了一小口,緩緩地道:“這就說來話長了。我和齊二早就分開了,或許這輩子便是老死不相往來,我一個女人,總得想法養活自己。你比我出息,能靠着自己的力量開飯館,還去京城逛蕩了一圈,而我,一來我從未有過正經爲廚的經歷,二來,我也懶慣了,讓我去人家的酒樓食肆裡掌勺,我嫌累。開窯子,這算得上是我的老本行,也輕省,租個鋪子買幾個姑娘回來,這生意就能開張。只是我可沒想到,這店,竟恰巧開在了你家隔壁。”說着,搖了搖頭。
姚織錦腦子裡一道驚雷閃過,連忙追問道:“怎麼會呢?你和齊二叔離開黑涼村之前,你不是已經有了身子,還說要給你家小四積德?算算日頭,那孩子也該一歲多了,怎麼……”
“我家小四沒了……”不等她說完,屠豔娘便嘆息了一聲,垂下眼瞼。“或許我是壞事做得太多,現在纔想起來積德,已然是來不及,老天爺不允了。我家小四連天日都沒見到便沒了命,齊二領着我去看大夫,人家說。我這輩子都別想要再有孩子了……齊二雖說是個沒本事的東西。但對於子嗣後代這種事,卻看得比誰都重,聽說我不能再生,當然就得爲自己打算。”
屠豔娘說着用手帕揩了揩眼角:“我當初跟他。就並沒有三書六禮,壓根兒算不上明媒正娶,如今要分開。自然也就很簡單。反正如今我是孑然一身,我心裡想着,在潤州開春豔居。至少,能離我那三個孩子的墳頭近一些,我要是想他們了,還能回去看看。”
姚織錦聞言心裡也很不好受,想勸說兩句,但她也很清楚,對於一個反覆經歷喪子之痛的女子來說。無論怎樣的勸慰,都是隔靴搔癢。起不了任何實質性的作用。於是,只能拉住屠豔孃的手,用力捏了捏。
屠豔娘擡頭看着她,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丫頭,若你還把我當成師父,就聽我一句勸。我瞅着你現在穿得挺好,人也細皮嫩肉,想必嫁的男人應當也是家境殷實的,像這種家庭,對於綿延子嗣看得比尋常人更重。雖說你現在年齡還小,但有些事,還是得早作打算哪!我這輩子是沒希望了,卻依舊盼着你能過得舒坦。你模樣俊,倘若剩下個一男半女的,肯定特招人喜歡!”
和谷韶言生一兩個孩子?姚織錦腦子頓時有點發懵,同時臉上也有點發燙。她得承認,二人成親雖已有小半年,但好像從來沒討論過這個問題。谷韶言那人性子乖張又特立獨行,她相信他不會因爲沒有孩子,就將兩人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感情棄若敝履,可是……倘若能有個圓滾滾的小包子,抱在懷裡軟乎乎的,好像也不錯?
只不過……這好像不是她一個人說了就算的吧?
她有點不好意思,回頭又見盧盛在背後偷偷發笑,便狠狠瞪他一眼,輕拍了屠豔娘一掌,道:“師父,我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倒是……”
她話還沒說完,就見鳶兒風風火火地從外面衝了進來。
“小姐,你咋在這兒呀,我找你都快找瘋了,事情不妙了,小曇……”她忽見姚織錦對面坐了個陌生的女人,連忙將剩下的話生吞了回去。
在經過了昨天的事之後,姚織錦一聽到“小曇”二字,就覺得有些胸悶,便道:“這是我師父,你有話就說,不用避諱。”說罷,又轉頭看了一眼在旁豎起耳朵的丁偉強和盧盛,大聲道,“你倆給我滾蛋,女人家說話,你們也好意思偷聽!”
因爲和這二人關係很好,她在他們面前,說話也就不太客氣,丁偉強聞言縮了縮脖子,拉着盧盛進了內堂。姚織錦這才擡頭對鳶兒道:“小曇怎麼了,你說。”
“今天早上,谷三少不是去了酒坊嗎?小曇一上午也不知在搗鼓些什麼,這眼看就到飯點兒了,她忽然說要出去一趟。我怕她胡來,就偷偷地一路跟着她 ,誰成想,她徑直就去了三少爺的流香酒坊!我在外頭等了起碼有半個時辰,都不見她出來。小姐,你可得去看看,不能讓她鑽了空子啊!”
不等姚織錦說話,屠豔娘就站起身來,道:“什麼?我聽這話的意思,錦兒你家裡的丫頭怕不是什麼好東西啊!哼,別怕,有師父給你撐腰,說到對付男人,我這兒可有一整套本事呢!”
姚織錦無語地看她一眼:“師父,但是你好像也不是很成功……”
“啪!”屠豔娘一巴掌衝着她的頭頂蓋了下去,高聲罵道:“老孃告訴你吧,不偷腥的那就不叫男人!你是老孃的徒弟,我絕不會眼巴巴地看着你吃虧,走,咱們現在就去瞅瞅,我倒要看看,那勞什子小曇,究竟又是個什麼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