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炮仗,在房間“轟隆”炸開來,每個人腦袋裡的筋都跟着震了震,突突地跳個不停。
沒有人說話,室內只剩下呼吸聲。施氏自然是一臉不悅,但情緒尚能控制,陳氏卻是張口結舌,臉色一片灰敗,眼神之中既有不敢相信和驚恐,在看向姚織錦的時候,還有那麼一絲絲的怨毒。
谷韶言直起身子,拎起姚織錦的後脖領將她拽到旁邊,虎着臉道:“長輩們在說話,豈容你一個小輩插嘴?我知你心中氣憤,但姚大老爺向來處事公允,大太太和二老爺也是明理的,這麼大的事,你說了算嗎?該如何處理是全由他們做主,你老老實實聽着就是,不要再多話了。”
姚織錦其實在扮演了姚江烈的傳聲筒之後,也自有些後悔。無論如何,“休了她”三個字是不該從自己的口中說出來的,這樣做,只能讓陳氏將所有的仇恨都集中道她的身上。如今谷韶言這句話不僅是在暗示屋內衆人此事非同小可,一定要公平處理,更是再給她臺階下,她便忙不迭地躲到他身邊,點頭道:“是,我多嘴了,還請大伯、大娘和爹爹不要怪罪,接下來事情全憑你們發落,錦兒再不敢發一言。”
“你剛纔不是很得意嗎?如今又裝起可憐了?”陳氏恨恨地剜她一眼,便徑直看向姚江烈,“大哥,你要讓二老爺休了我?我犯了七出的哪一條?”
久未出聲的姚江寒這時一拍桌子大聲道:“哪一條?你不知道,那便讓我來告訴你。第一,珍味樓是姚家祖業,自打創立至今,全家上下一直將它視爲重中之重。你我吃穿所得,皆由它而來。眼下你居然到珍味樓鬧事,還在門口擺放棺材,分明是不把姚家的列祖列宗放在眼裡,德行有失,背德不孝。只此一條。我就能休了你了;第二,你身爲錦兒的嫡母,不僅沒有照顧好她,還百般針對她。她這些年吃了你多少苦,還要我一一說出來?現在你見不得她過兩天好日子,夥同外人處處給她使絆子。這便是嫉妒亂家!你一個女子,心腸竟如此歹毒,我若還將你留在家中。今後去了黃泉,又該怎樣與祖輩交代?”
這番話說得雖然無甚差錯,卻又將姚織錦給繞了進去。谷韶言聞言便道:“岳丈,織錦是有些孩子脾氣,一遇到不合心意的事便要跳腳,但她那火頭來得快去得也快。你見她現在氣得這樣,回去還不定怎麼後悔呢!若是爲了她。完全沒必要把事情鬧到這個情狀,還請岳丈三思纔是。”
姚織錦很明白。事情發展到這地步,她和陳氏之間的那些個小仇怨根本不是重點,陳氏擡了棺材放在珍味樓門口,以及讓姚江寒給她的兄弟背了黑鍋,這纔是關鍵。谷韶言的一番話,明顯是要把她從漩渦的中心擇出來,也便可憐巴巴地道:“爹爹,若二太太今後肯一心向善,不再找錦兒的麻煩,錦兒自然也是願意與她平和相處的,誰不想見到一家人和樂融融?”
姚江寒回頭深深看了她一眼,道:“錦兒,你這孩子心眼太好,再這麼下去,今後肯定是要吃虧的,你爲她說話,還指望着她能感激你?再說,她做出那種事,就算我肯放過她,姚家的列祖列宗,也不會善罷甘休,你就別再摻合了。”
好吧,那可就不關我的事了!姚織錦也就不再說話,只挨着谷韶言靜靜站在一旁。
陳氏見姚江寒絲毫不鬆口,乾脆一屁股坐到地上拍起大腿來,那神色動作,簡直與鄉間村婦一般無二。
“我好命苦啊!”她號哭道,“我跟你做了十幾年夫妻,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到頭來,一句好話沒有,反而要休了我!我三十多歲的人了,這時候被趕回孃家,還有什麼臉面?倒不如一頭撞死來得痛快!”話雖如此,她卻牢牢坐在地上,一點也沒有要尋死的跡象。
姚江寒心如死灰,搖了搖頭道:“你要死要活,都是你自己的事,只是不能死在我家。一會兒我就把休書寫好,姚家廟小,容不下你這座真神。”
說罷,立刻吩咐小廝準備紙筆。
“你真要休我?”陳氏倏然止住哭聲,擡起頭來雙眼通紅地死盯着姚江寒,“你別以爲我是好欺負的,我明告訴你,我前腳走出這個大門,後腳保管你姓姚的全家死無全屍!我陳宜筠說得出做得到,那時,你可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真的好想上去扇她兩耳光啊!姚織錦在心中發着狠,卻被谷韶言緊緊按住了肩膀,動彈不得。姚江寒一臉鐵青,正要開口,只聽得身後“咕咚”一聲,姚江烈向後一個倒仰,直挺挺地栽在地上,雙眼斜插上翻,口鼻之中涌出白沫。
“大哥!”他嚇得魂飛魄散,連忙撲了上去,同施氏和兩個小廝一起將姚江烈扶起來,轉頭聲嘶力竭地叫道,“還不去請大夫!”
……
姚江烈一直昏迷不醒,一向替姚家診病的周大夫來瞧過,說是他之前身子本就非常虛弱,此番受了這個氣,更是心力交瘁。
“好好照顧着吧,大老爺這個病……”周大夫搖頭嘆氣地離開,話裡話外,已有姚江烈油盡燈枯,沒幾日好活的意思。
姚家一片大亂自是不必多言,好容易到了下午,待得衆人情緒穩定了些,姚織錦纔跟着谷韶言回到城南,一路上,也沒怎麼說話。
她忽然有些不懂,自己這樣做到底是對是錯。陳氏的確是作惡多端,應了那句“多行不義必自斃”的老話,可是自己今天跑到姚家,將整件事鬧得不可收拾,還使得姚江烈怒極攻心,厥了過去,眼看不剩下多少日子,就算姚家多番對不起她,但這些,真的是她想看到的嗎?
谷韶言見她一直怏怏不樂,回到家之後,便徑直領着她去了後園子裡的那一條瀑布,囑她在一塊大石上坐下,自己蹲在她面前。
“你幹嘛?”姚織錦嚇了一跳,連忙站起身。
“你老老實實坐着就行,聽我說。”谷韶言按着她的肩膀又把她壓回大石上,不慌不忙道,“若我估計不錯,你現在心中難受,還覺得很後悔,認爲自己不該爲了珍味樓那一點子事就跑到姚家去鬧騰是不是?”
姚織錦輕輕點了點頭。
“我雖平常在你們眼裡性子乖張不循常理,但‘命數’二字,我是不得不信的。各人有各人的債,非還不可,你真以爲若你今天不去,陳氏之前做的那些事情,包括她兄弟攛掇岳丈販私鹽,就會永遠不爲人所察?遲早是要有這麼一天的,到那時,照樣是不可開交。今後的事,讓岳丈他們去處理就罷了,你不必再多管,也用不着擔心,有那份心力,倒不如好好經營珍味樓,也多多關心關心我這個夫君,這纔是正事,你說呢?”
姚織錦推了他一把,道:“道理我都明白,只是,今天看着大伯那副樣子,我心裡實在是有些不落忍。我原以爲自己對姚家人早已沒什麼感情了,今天才發現,還是無論如何都放不下。大伯從前對我雖說不上好,卻也沒虧待過我,只除了……”
“只除了他爲償還家中債務,把你送到我家,對不對?”谷韶言接口道,“這便是他的債,推脫不得。至於我,當初你在谷府時我對你不好,這也是我的債。”
姚織錦擡眼偷偷瞟了瞟他,垂着頭道:“那又算得了什麼了。”
“是,你姚姑娘大人大量,但在我這兒,那卻是個過不去的坎兒。”谷韶言半開玩笑道,“總之你記住,眼下你好好經營珍味樓方是正理,姚家上下靠着每月分給他們的利潤過活,你心中不忍,便想辦法讓他們日子過得鬆快安樂些,其他的事皆與你無關,聽懂了?”
“嗯,我知道了。”姚織錦點頭。
“我餓了。”谷韶言見她將自己的話聽了進去,也暗自鬆了口氣,皺着臉裝可憐道。
姚織錦撲哧笑了出來:“我也有點兒,中午就沒吃,要不我去廚房看看有什麼東西,隨便做兩道菜,咱倆湊合先吃一頓?”
“那還等什麼,快點!”谷韶言霍地站起身,抓住她的手就往廚房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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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兩天,從姚家傳來了消息。姚江寒到底是把陳氏給休了,倒是沒太絕情,將她帶來的嫁妝原封不動都還了回去,另外又給了她一些錢鈔。陳氏雖不甘心,但姚江烈休妻有理有據,她也沒法子辯駁,只在離開之前撂下狠話,非要讓姚家雞犬不寧不可。
姚織錦並沒將她的話當成一回事。不管怎麼說,陳氏還有把柄在姚家人手中,她那幾個兄弟原本就是黑市起家,又還有販私鹽這個罪過,潤州太守谷元籌是谷韶言的親叔叔,若是把事情做絕了,後果不堪設想,就算她再瘋,也不敢拿自己兄弟的性命開玩笑。
姚織錦上下吩咐了一遍,讓丫頭下人們無論如何不能把姚家的事在馮姨娘面前透出一點口風。馮姨娘出身低微,就算陳氏被休,她也是決計不可能被扶正的,如今姚織錦只希望,待得她病好回到姚家之後,生活能過得好一些。
施氏對姚織錦百般怨恨,但她現在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照顧姚江烈身上,實在撥不出空兒來對付姚織錦,倒好好地消停了一陣子。與此同時,珍味樓卻依舊是門庭若市,計劃了許久的水煮魚、涮羊肉館子,終於要開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