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姨娘聽見叫到了她,立刻走上來,衝着施氏恭恭敬敬福了一福,道:“勞太太掛念,奴婢愧不敢當,如今雖仍舊每日服藥,但身子已無大礙了。”
施氏把春桃打發走,十分不走心地微笑了一下,道:“既如此,怎地不在錦兒那裡多住些時日,好歹該將身子骨踏踏實實地養好了再說啊。難得咱們錦兒和姑爺如此孝義,你可不能拂了他們的一片心哪。”
馮姨娘便低了頭:“蒙大太太體恤,奴婢感激不盡,只是家中事多,我也該回來略盡些力氣纔是。”
施氏抿了抿嘴脣便不再搭理她,回身對姚織錦道:“難得回來一趟,便留下來吃頓飯再走。姚升,你過來!”
姚升趕忙撲進了前廳之內。
“二小姐和姑爺回來了,得好好招待纔是,你去廚房吩咐做頓好菜,咱家雖今非昔比,用度緊張得很,卻也不能怠慢了他們。論理我也該好生陪着,今兒不管是誰上門,我都一概不見了,你讓他們擇日再過來,明白嗎?”
姚織錦聽她話裡話外似有埋怨自己給的錢太少之意,卻也無暇顧及,她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最後那句話上面。
聽施氏的意思,今天姚家本來是有客要來的,自己和她的關係不過爾爾,很不需要她相陪,想必她心裡也該十分明白,不過寒暄個兩句,便撂開手罷了,又爲何多此一舉仔細地吩咐?
姚升答應了一聲轉身就要走,就在這當口,前門忽然傳來一陣敞亮的笑聲:“大太太,給您道喜啦!”
姚織錦回過身。便看見周媒婆倒騰着一雙小腳從門外突突地顛進來,嘴角直要扯到耳根子後頭去,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她奔奔撲撲地衝到施氏面前,也不管旁邊是不是有人,粗聲大氣地嚷道:“允了,莊家允了。恭喜賀喜呀!”
當初。姚織錦和谷韶言的婚事雖說是自己定下來的,過後卻還都交給這周媒婆張羅,因此,姚織錦對她十分熟悉。這女人是個媒婆。她要上了門,那必然是給人說親來的,只是。這說的是哪門子親?
姚織錦和嫡姊姚織月都是已嫁人了的,剛從桐安回來那陣兒她便聽說,姚志宣也已經訂了親。這姚家上下。還有需要嫁娶的人嗎?
她心中狐疑頓生,轉頭看向施氏,見她眉角眼梢難得次出現幾絲慌亂,卻又一閃即逝,看樣子她本打算撲上去攔住周媒婆,終究是沒動,只是不自然地笑了一下。道:“周大嫂,你也瞧見了。我家二姑娘和姑爺難得回來,咱們那點子事左右也算不上什麼,改日再議吧,今兒我就不招待你了。”
周媒婆楞乎乎地看了姚織錦和谷韶言一眼,好像明白了什麼,連連點頭道:“哎喲,原來是有客,我真真兒糊塗了,一進門就瞎攪和。那大太太,我就不打擾了,趕明兒個再來找您!”說完立即就想離開。
姚織錦心裡的懷疑愈加深重,趕忙出聲道:“周嬸子,你且等一下,你是咱潤州城裡最有名的媒子,今兒來,是給誰說親的?”
不等周媒婆答言,施氏立即搶着道:“不過就是我的一個遠房侄子,十六歲了,還沒定下親,他老子急得不行,這不就託我給他在咱城裡尋摸一個可心兒的人嗎?我把這事兒託付給周大嫂了。咳,說到底這也不是咱家的事,急也急不來,今兒你回來了,我少不得把他暫且丟開呀!”
“大太太千萬別這麼說,錦兒哪受得起?”姚織錦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脣,“我就是覺得這事兒有些蹊蹺,我知大太太的親戚都是咱潤州本地人,既然已經託付了周嬸子,那麼,她有了消息,就該直接去跟令侄家中交代纔是,跑到姚家來,不是多此一舉嗎?”
“這……”施氏躊躇了一下,勉強笑道,“他家忙得很,我這不是怕周嫂子找不着人嗎?”
姚織錦在心中暗笑一聲,正想繼續說話,立在他身後的谷韶言卻突然出聲了。
“周嬸子,說起來我該謝你纔是,多虧了你幫忙,我和內人才能定結良緣,這份情,真不知該怎麼報答你纔是。”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淡淡地道。
“啊呀,谷家三少這麼說可就見外了!”周媒婆吃了說親這碗飯,倒也時常出入權貴之家,但若想攀附,卻不是那麼容易。此時聽谷韶言這麼說,立馬便笑得合不攏嘴,“您和姚二小姐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我幫忙跑跑腿,那也是應該的。再者說,謝媒酒和禮錢都不曾少了我的,您谷府家財萬貫,又背靠着咱潤州城太守,辦事情卻一點不含糊,照樣地道爽利,我還上哪挑理去?您說這話,可真真兒折殺我這老太婆了!”
“無論如何,我當面謝你一聲也是應該的。”谷韶言懶洋洋地應道,“您替我說過一門好親,咱們便不是外人,如今我那些個朋友也逐漸到了論及婚嫁之時,我倒願意在他們面前多提一提你,也讓他們多照顧照顧你的生意——只要……”
他話鋒一轉:“只要你告訴我,今天你究竟是來提誰說親的。”
姚織錦聽他這麼說,就明白他也對這件事起了懷疑了,也很清楚,他說的話在周媒婆聽來是極有分量的,當下便回頭看了看馮姨娘,道:“娘也累了,不如讓鳶兒陪着你呢先回房歇歇如何?”
馮姨娘垂下眼睛,輕輕搖了搖頭:“不必了,我就在這兒很好。”
周媒婆將谷韶言的話在腦子裡過了過,心裡立刻跟明鏡似的。今天這姚家二小姐和姑爺,明擺着就是要當頭當面把事情說開,眼下谷府家大業大,那一種情狀遠非姚家可比,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得罪的。況且,得了谷韶言一句要“照顧她生意”的承諾。往後對她來說,也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想到這裡,她根本也顧不得在旁拼命打眼色阻止的施氏了,嘿然一笑,道:“谷少爺真是個實心腸兒的人,只要你一開金口。我這老婆子今後的日子可就好過了!莫說你許給我這樣的好處。就算你什麼都不說,於情於理,我也該將事情原原本本說出來不是?我也不瞞着你和姚家二小姐了,我今天來。正是爲了給姚家二老爺說親哪!那莊家的大姑娘已二十歲了,尚未婚配,是個極溫婉淑德的好女子。人也長得清秀,和姚家二老爺可說是恰恰合適呢!”
話音未落,馮姨娘的身子就歪了一歪。顯得撲在地上,幸好鳶兒從旁死死扶住了她。
姚織錦胸中的一團火眼看就要迸出來。這真是……姚家現在落到這副田地,她娘又久病尚未痊癒,姚江寒不說想些法子把家裡經營好,反倒忙活着要再娶了!她知道以馮姨娘的出身要扶正實在困難,可假如姚江寒心裡真的有她,還有什麼事是辦不到的嗎?
她死死摳住了桌角。指甲一片生疼,卻好似渾然不覺。她以爲自己接手了珍味樓。將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施氏就算看在她的面子上,也會對馮姨娘好一點,孰料,這女人竟變着法兒地折騰,她是認準了自己是嫁出去的姑娘,管不着姚家的事了?!
施氏見姚織錦一臉怒氣,心裡咯噔了一下,先死死剜了周媒婆一眼,接着便忙慌慌地走過來,衝着她賠笑道:“錦兒,我知道你心裡不是個滋味,先別忙着生氣,讓大娘把這事兒給你說道說道,行不?”
姚織錦壓根不看她,轉過身去攙着馮姨娘在廳中坐了,一擡頭,看見谷韶言衝她很輕微地搖了搖頭,似是安撫,又像是在提醒她冷靜,她深吸了一口氣,儘量用平靜的語氣對施氏道:“大太太請說,錦兒聽着呢。”
施氏揮了揮手讓周媒婆趕緊離開,自己走到姚織錦面前,腮上帶着一抹訕笑,放軟了語調柔聲道:“錦兒,大娘明白,冷不丁知道了你爹要再娶,你心裡肯定氣不過。可你想想,咱姚家現在只有至宣一個男孩兒,人丁實在單薄了些。你大伯現在那樣兒,是指望不上了……”
“我和織月姊姊不是人?”姚織錦橫眉豎眼地道。
“哎呀,你和織月已經嫁了人,就算今後添了一男半女,也是跟了人家的姓兒啊!”施氏揩了揩眼角,“都是姚家的孩子,大娘心中,都是一樣的疼愛,但姚家的香火可是大事啊!我給你交個底吧,這事兒也不是我能做主的,是你大伯難得清醒的時候親自吩咐下的,他都病成那樣了還操心家裡子嗣之事,我身爲他的妻子,若不幫忙做些事,你叫我心裡怎麼過意的去?再說,當初休了陳氏,你可是無比贊成的,就該想到遲早有這麼一天哪!”
“就算是這樣,難道就非再從外面娶一個女人回來不可?”姚織錦拳頭都握緊了,“我娘還在這裡,她如今身子已大好了,年齡也不過三十掛零,你怎麼就知道她不能再生下孩子?我爹口口聲聲說對不起我娘,轉頭便另娶一個女人進門,我本就是姨娘生的,沒什麼可指望,但到那時,連織月姊姊都嫡不嫡庶不庶的了,你們這樣做,對得起誰?”
“錦兒——”施氏拖長了聲音,彷彿千難萬難般道,“你對馮姨娘的一片心,我又怎麼能不明白?你是個孝順的好孩子,但祖宗禮法不可逆啊!咱姚家雖然是商賈之家,但自打老太爺那輩兒起,便一直講究禮數,你在姚家長大,連這一點都不懂嗎?馮姨娘是個賢良人,但她出身低微,也是不爭的事實,一旦將她扶了正,傳出去不是叫人笑話嗎?”
馮姨娘坐在旁邊,身上又是一抖。
“禮法,大太太,是不是我進門的方式不對,耳朵裡聽岔了?”姚織錦目眥欲裂,冷笑一聲道,“事到如今,姚家還有資格講‘禮法’嗎?是,我爺爺致力於將姚家從商賈打造爲詩禮之家,然後,他便爛賭成性,差點將家中的祖業都輸出去,這就是禮法?你們爲了還債,將家裡的女兒送去別人家做丫頭,這就是禮法?我爹飽讀詩書,到頭來受了別人的挑唆跑去販私鹽,這就是禮法?大太太,你們做下的這些事已經夠讓人笑掉大牙的了,我勸你還是省省口水,別玷污了‘禮法’二字!”
“錦兒!”谷韶言見她情緒激動得快要控制不住,連忙叫了她一聲,走到她身邊,將她的手攥進手心裡,低頭伏在她耳邊道,“你冷靜點 ,原本是你佔着理,不要給人落下話柄纔是。”
姚織錦擡頭看了看他,倔倔地抹了一把鼻子。
施氏被她連珠炮似的問話弄得啞口無言,一屁股跌回椅子裡,垂下淚來:“我有什麼辦法,老爺吩咐了,難道我能不做?錦兒,我知你對這個家諸多怨懟,但再怎麼說,你嫁給了韶言,如今兩口子和和美美,也算是也算是一樁合心意的親事吧?你也該念着姚家養了你這麼多年的好哇!”
姚織錦咬了咬牙:“哈,大太太,你真真兒是顛倒是非,我嫁給谷韶言,難道不是因爲這個家?如今他對我好,疼惜我,那是我命好,如果當初我遇上的不是他,是另外一家人,另外一個男子,我又該當如何自處?你再給我爹娶一個女人回來,那我孃的日子,只會更加難過!”
施氏臉上實在掛不住了,拍打着椅背道:“錦兒,不孝有三,無後爲大,這句話到哪兒都是駁不開的理。如今你爹沒有兒子繼承香火,這就是事實,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很正常,將來韶言納妾,難道你也攔着不成?”
姚織錦被她這句話抽冷子嚇了一跳,心裡一個激靈,回頭看了看谷韶言。後者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撫,冷聲冷氣地道:“大太太,我和錦兒的家事,自然會回去關上門來細敘,用不着你東拉西扯。”
馮姨娘在旁眼淚已流了一臉,抽噎道:“別說了錦兒,我是個什麼出身自己知道,你犯不着爲了我……我沒那個命!”
“省省吧娘,你就算再委曲求全,在他們心裡,也絕不會念着你的好的!”姚織錦哼了一聲,擡頭直直看向施氏:“大太太,我娘是個寬厚人,我本不想撕破臉皮,但今天,我卻偏要替她爭上一爭!我爹想生兒子,沒問題,我娘在這兒呢,若我娘扶了正,我便一句話沒有;但假若那莊家姑娘的親事真的說成了,我把話擱在這兒,她一旦進門,從今往後,你們便別想從珍味樓得到一個子兒!”
“錦兒,你給我閉嘴!”
話音未落,身後傳來一聲呼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