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霜白。
湛北路的暖春閣外,高高挑着兩盞紅燈籠。
孟七七盯着匾額上那妖嬈的“暖春”二字看了半響,拍掌笑道:“我從好幾年前就想來這種地方來開開眼界了!只是礙於名聲,不太好光明正大過來。”她跳下馬來,歡快地往裡衝,“原來機緣是在今日。”
高志遠忙從後面追上來,攔在她前面,哭笑不得,“不不不,公主殿下。咱們從後邊園子裡進去……這前面,您不方便去……”
站在暖春閣外面的臺階上,孟七七已經能聽到裡面歌姬的笑鬧之聲,還有隱隱約約的絲竹管絃之聲。她見高志遠攔着自己,考慮到他是戰神大人派來的,她也不好太囂張了,只好略帶遺憾地嘆了口氣,跟着他慢慢往後邊園子走去。
暖春閣的後面是一大片竹園。
萬壑翠竹,連肩接踵。夜風吹來,便是一片竹葉擦蹭的窸窣聲,宛如淺淺的浪濤聲。
這裡與前面的紅香軟玉絕不相同,天地間彷彿只剩了風聲竹聲,不聞一絲人語。
孟七七悄悄問道:“這是馬家老頭選的地方?”
高志遠點頭道:“正是。是馬老爺定下的地方,請了少將軍過來的。”
孟七七咋舌道:“看起來這個馬家老頭還挺風雅,如果是我,多半會選在前面。”
高志遠:……
“呵呵,公主殿下果然不同常人。”
沿着翠竹間的小徑走入園子深處,便見一方靜湖,上面搭着一座竹木拱形小橋。過了橋,就是馬採覓與戰神大人所在的二層小木樓。
小樓沒有漆色,全然是原木的奶黃色。一走近,便聞到整幢木樓都散發着奇異的香氣,也不知道這小樓是用什麼樣的香木建成。
孟七七暗道,這馬家老頭有錢有閒,很會享受生活嘛。
她走進小樓中,正看見戰神大人從二層快步走下來接她。
人已經安全帶到,高志遠摸摸鼻子,知趣的退了出去。
孟七七一見戰神大人,不自禁露出個笑臉來,小跑過去停在他面前,卻只是笑着,也沒有旁的舉動。
上官千殺眉梢眼角柔和了些,牽住她的手,帶她上樓。
孟七七歪頭望着戰神大人,笑得露出八顆牙齒來。
上官千殺詢問地挑了挑眉毛。
孟七七搖搖頭,只是笑,啊哈哈!果然戰神大人會來主動牽她!
兩人並肩走在樓梯上,這樓梯卻一絲聲響都沒有發出來。
整幢樓只是又靜又香。
二層居中落了一層白紗,外面跪了兩個人,其一便是陳二賴;裡面卻有一人背對樓梯口,半坐半躺歇在一張巨大的長椅上。
“可是安陽公主來了?”鮫綃帳內的男人聽到腳步聲,緩緩開口問道。他的聲音很平常,語調卻有些奇怪,好像每個字的高低輕重都是一樣的,絲毫不帶情緒。
“是我。”孟七七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只見鮫綃帳旁的燭臺上燃着兩隻小兒臂粗的紅燭,燭淚已經凝了半盞,顯然他們在這裡已經呆了不短的時間了。她問道:“你便是馬家家主馬採覓嗎?”
帳內男人道:“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孟七七笑道:“你若是呢,咱們就把你一起帶走。這陳二賴說的可是,他姐夫——馬家管家,傳達的馬老爺的話,讓他撤兵的。你若不是,那我們就只帶馬家管家走,而後再到馬家去請馬老爺。”
帳內男人道:“公主只聽陳二賴一面之詞,便定了旁人之罪嗎?”
孟七七笑道:“這可不叫定罪,還只是調查中而已。身爲南朝民衆,配合調查也是分內之事吧?”
帳內男人安靜了片刻,又道:“仲景,你說給大將軍和公主殿下聽聽。”
馬仲景便是馬家大管家,平時都是他親自守着前院,令外人不可靠近,便是馬家兄妹他都敢攔着的。此刻聽帳內男人這樣吩咐,原本就跪着的馬仲景低了一下頭,忙道:“請大將軍與公主殿下明鑑,這陳司馬的姐姐只是我房中一個伺候丫環。我與他實在並無姻親。”
陳二賴原本死氣沉沉跪在一邊,乍然聽了馬仲景這話,登時仰起頭怒道:“好你個馬仲景!用我的時候口口聲聲叫着妹夫,如今看事情敗露了,就趕着撇清關係了!你虧不虧心?啊呸!”他一口唾沫衝着馬仲景直飛過去。
馬仲景側頭讓開,平靜道:“你說是我指使你從岐嶺關撤兵,可有憑證?如若沒有,怎麼知道不是你含血噴人,拉人墊背?”
陳二賴哈哈一笑,他的雙手被反剪着捆在背後,只好挺了挺胸膛,示意千七上前來,“老子跟你們這種人打交道,從來都要留着後手!你以爲當初不給我留下字據,出了事兒把我甩開就能高枕無憂了是不是?”
孟七七第一次親自“破案”,有點小激動,不等戰神大人行動,她就湊上前去摸進了陳二賴的衣裳裡……
上官千殺低頭,拿右手食指指節輕輕蹭了一下鼻尖。
“哇,好多匯票!”孟七七從陳二賴懷裡摸出來一個油布包,打開來厚厚一疊最大面額的匯票。她平時花費都是直接走賬目,這樣□□裸的匯票倒真沒見過,握在手中頓時有種“發財啦發財啦”的質感。所謂的匯票,相當於面額可以隨意書寫的銀票,此地匯出,以票作憑,到異地兌付。
陳二賴得意一笑,“馬仲景,這下你還有什麼話說?當初你對老子噓寒問暖,老子就覺得不對勁。你們馬家人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貼上來從不做賠本買賣。我離京的時候,你親自送行,還給了這一疊匯票——全是馬家銀莊出來的,將軍、公主,您二位可以查,我陳二賴可從沒做過什麼生意,不可能平白無故有這麼些匯票。”
孟七七翻看着那疊匯票。這時候的匯票普及度其實不高,尤其是平民百姓幾乎用不到。多數只有大商人會用,相當於隨身帶着大量金銀。
這會兒的匯票爲了防止僞造,有兩種辦法,一種就是靠書寫字跡,各票號和每個分號莊書寫匯票的人都是固定的,此人的字跡要通報各分號莊,使大家都認識他的字跡,能辨別他的字跡特點,一看匯票上的字跡,就能識別匯票的真假。
如果書寫人更換了,再向各分號莊通知新書寫人的字跡與特點。這是南朝毛筆書法藝術特技。一人一個樣,要想字字都模仿得像一般是不易做到的。
另一種方法便是用防假密押,用漢字作符號的保密措施,用來書寫匯票上的簽發時間代號和銀款銀兩數目的密碼。每個票號所使用的密押符各不相同,而且還是不斷地變更的,只有本票號的賬房先生和掌櫃知曉。
這兩種措施,在保證了匯票安全的同時,卻也就體現了這匯票是哪家票號開出來的。
陳二賴既然拿出了這疊匯票,說是馬家給的,那自然不會有假。這東西一去驗證,馬上就知道究竟是不是馬家票號出來的。這麼容易被戳穿的謊言,沒有編造的意義。
馬仲景忍不住扭臉望向帳中的男人。這件事是他辦砸了,誰能想到千七二人好巧不巧,正好在那一日去了漠村;誰又能想到,便是連陳二賴這樣不入流的東西,也有幾分小人物的聰明呢?是他從前做事太順,想當然耳去佈置,最終出了紕漏。這匯票一拿出來,馬家跟岐嶺關撤兵之事就已經摘不清干係了。
陳二賴嘿然一笑,“怎麼樣?你以爲我這種花天酒地又不學無術的人一定早早就把這些匯票兌現,拿去享樂了吧?老子告訴你,老子愛財,更惜命!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這話你當老子沒聽過?”
馬仲景見他實在囂張,不禁輕諷了一句,“你如此惜命,又爲何干犯律令從岐嶺關撤兵呢?”
陳二賴怒罵道:“誰能想到柴浪國的人這會兒發瘋?自當初的定州血戰之後,那裡十三年沒打過仗了!誰去看,守在岐嶺關都是白守,幹受冷挨凍。老子又不能未卜先知!”他大聲嚷嚷道:“老子要是知道柴浪國那些玩意兒會來,說什麼都不能撤兵,好不好要上去殺幾十個過過癮!”
他這話雖然是衝着馬仲景罵的,卻是要說給上官千殺與孟七七聽。他知道自己此次犯事太大,即使拉扯上馬家,也未必能保得住自己性命,只好有一絲希望也要牢牢抓住,博取千七二人一點好感。
孟七七捏着那一疊匯票走回戰神大人身邊去,低着頭細細看着匯票上的紋樣,一副很新奇的模樣。
室內一時靜默。
帳內的男人幽幽嘆了口氣,道:“仲景,看來你真的與此事有關了。”
“是。”馬仲景來不及體會帳內男人這句話背後是什麼意思,便條件反射般先答應了一聲。及至明白過來,馬仲景邊想邊說,“這件事是我自作主張,因爲陳二賴的姐姐有次同我說見不得她弟弟在外面吃苦受冷。他姐姐在我跟前還算不錯,我便在陳二賴離京之前,出於關照之意,贈了他一疊匯票,好令他過得寬裕些,又勸他撤兵岐嶺關。因爲擔心陳二賴不敢撤兵,仍是在外受苦,因此我又假傳這是我們老爺的命令。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們家老爺是絲毫不知情的。”
孟七七“噴”的一聲笑了,“編,接着編。”
馬仲景老老實實跪着,平靜道:“我所說的,句句屬實。”
他這擺明是在撒謊。
還是個臨時想出來的,拙劣而缺乏誠意的謊言。
陳二賴指認了馬家,馬仲景卻要將這原本指向馬家家主的利劍擋下來。他是陳二賴和馬家家主之間的樞紐,他咬死了不鬆口,那這條線就會斷在他這裡。
“你真是叫我失望。”帳內男人輕聲道,“事已至此,一切但憑大將軍與公主殿下裁決吧。”
上官千殺沉默得看着事態發展至此,聞言道:“馬仲景假傳軍令,陳二賴因此撤兵,致使漠村百戶民衆慘遭殺戮。二人按律當斬。”
“國法無情吶。”帳內男人嘆了一聲,靜默片刻,忽而道:“大將軍的爲人,我一向是很佩服的。不知道大將軍看我如何?願不願意同我做一筆交易?”
孟七七感覺這氣氛怪怪的,不由得牽住了戰神大人的衣角。
上官千殺察覺,輕輕放下手來,握住了她的手,朗聲問道:“請說。”
夭壽十年。
這一折騰,這個小時沒能靜下心來碼字。二更要在零點前了。
大家早點睡吧,明天起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