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軍糧是個很嚴峻的問題。
上官千殺雖然年方二十二,卻已經做了許多年將領。他深知兩軍交戰,雙方將領都想速戰速決,在預算的軍糧耗盡前結束戰鬥。不然的話,不管有多麼嚴明的軍令,軍中還是難以避免的會出現暴·亂,兵變,最輕也會有士兵逃逸,畢竟都吃不上飯了,人心肯定要散的。若是長久的戰役,爲了籌備軍糧,甚至還會牽連整個國家,嚴重時會致使土地荒蕪,百姓易子相食。
暮色四合,大帳內。
“將軍,沒糧咱們怎麼打?”高志遠很發愁。
“孃的,咱們在前面賣命,他們還在後面扯後腿!”說話的是個鬚髮蓬張的校尉,名叫李強任,武藝很過得去,拉得開強弓,耍得了重劍,只是脾氣暴躁得很,“惹煩了咱們,索性掉頭殺回京都去!把那些什麼姓馬的姓牛的,通通吊起來打!”
“正是!掉頭殺回京都去!弄死這幫不長眼的!”高志遠立刻響應李強任的號召。
幾個年輕些的校尉也都紛紛贊同,越說越興奮。
另兩個年長持重些的校尉則沒有說話,他們覺得什麼殺回京都,不亞於天方夜譚,但是眼下的困境,似乎也別無他法可以化解了。總不能坐等餓死吧?士兵一天不吃飯,兩天不吃飯,難道還能忍三天、四天也不吃飯?忍到第五天上,誰知道會鬧出什麼樣的事來?到那個地步,殺回京都雖不至於,這柳州四境只怕就會多了許多逃兵,與此地本就激增的匪類勾連在一起,更要鬧出大亂子來。
上官千殺負手立在沙盤前,沉默得聽衆校尉激烈爭執着。他把飛鴿傳來的一張兩指寬的紙條遞到燭火上,看它慢慢燃盡。
“將軍,您怎麼看?”高志遠從熱火朝天的討論氛圍中找回了一點理智,請示自家將軍大人。
“通知前營的千人隊,整裝待發。”上官千殺道。
前營是李強任負責的。
他忙領命,想了想問,“將軍,準備做什麼啊?”
上官千殺淡淡道:“搬糧。”
搬糧,糧從何來?
柳州刺史江不修這幾天過得很快活。
原本今年是他做柳州刺史以來,最不痛快的一年。倭寇今年簡直是猖獗,跟割不乾淨的韭菜一樣,一茬一茬得冒出來。他在這個位子上已經熬了三年了,再平安無事度過這一年,就可以調回京都,升職加薪,走上人生巔峰。誰知道就在這最後一年,遇上倭寇發瘋了呢?
倭寇最猖獗的時候,江不修都打算掛了官印逃走算了,爲了當個官把命賠上不值當。第一個月,他還當是倭寇像每年一樣,來搶掠一番就走了,沒太在意;第二個月發覺情況不對,倭寇不但沒走,還滲透到柳州中部地區來,內陸的幾處村子也遭到了破壞。等到了第三個月,江不修簡直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朝廷把上官千殺給派來了。
上官千殺一來,江不修頓時心安了,重新把官印又收好,準備繼續做他的柳州刺史,明年升職加薪進入中央部門工作。蓋因爲,既然朝廷已經派了兵來,那麼倭寇成患的責任就不是直接擱在他江不修身上了。出了事情,總有個上官千殺可以推出去,擋在前頭做靶子。
江不修神經緊繃了一個月,前些天突然放鬆下來,不禁就想找點樂子。這不,上官千殺帶兵纔到第二天,江不修就給自己娶了個第七房小妾。
至於軍糧的事,江不修也不是不知道。但是他還想入駐中央做官,就有一點絕對不會去碰,那就是跟胡家或者馬家頂着來。這次的事情,擺明了馬家是要難爲上官軍。此前高志遠來府衙找他,希望他能調集柳州官倉中餘糧,給上官軍支持幾日。江不修自然不敢答應這事兒,打着哈哈把人送走了。上官軍和馬家的事情,自有他們去撕扯,他江不修犯不着攙和在裡面。
這晚,心情放鬆了的江不修正在府中與第七位小妾玩“羞羞”的捉迷藏。
他蒙着眼睛,已是喝得半醉,嘻嘻哈哈衝着空氣裡一通亂摸,“我的乖乖小嬌嬌,你跑到哪裡去啦?”
手碰到了一角衣服,江不修大喜,摟上去就要做個嘴兒。
“艹!你惡不噁心!”一道粗噶的男人嗓音突然響起。
江不修渾身一激靈,抖着手揭了眼罩,只見自己抱着的,哪裡是他那第七房小妾?那分明是一個鬚髮蓬張的糙漢。這糙漢還正一臉嫌棄得瞅着他。
李強任一橫胳膊把江不修掃到兩米開外去。
江不修趴在地上,揉了揉眼睛,只見正座上一名金甲男子,不是上官千殺,又是哪個。他那第七房小妾則縮在牆角,一聲不敢吭,她身邊站着個銀甲校尉。這是什麼情況?
江不修好想把眼睛重新蒙起來,這些人出入他府邸竟然如入無人之境,實在是、實在是太讓人沒有安全感了!他養的那麼多護院都是擺設嗎?
“咱們是來借糧的!”李強任開門見山。
“我這裡真的沒糧……”
“外面兄弟們已經在把糧食裝車了。”
“……你們、你們這是搶劫!是土匪!是強盜!”江不修義憤填膺,他扭頭衝着上官千殺,“我要參你!我即刻就給皇上寫信參你們上官軍!”嗚嗚嗚,這些壞人,他的私庫啊!就這麼被擄走了嗎?他要怎麼跟上面交代啊!這事兒辦砸了,他還怎麼進入中央部門、平步青雲登上人生巔峰啊!
高志遠笑道:“你儘管參,不過,參的時候記得跟皇上解釋一下,爲什麼你一個柳州刺史府裡,私囤了這麼多糧食。你是想招兵買馬,還是想哄擡物價?”
都不是!是馬家燒糧倉前,連夜把部分精米轉移到他府中來的。
只不過這一點,上官軍是怎麼知道的?
沒人解答江不修的疑惑。
訓練有素的前營千人隊很快就將刺史府的糧食運走了。
高志遠算了一下數量,“將軍,只夠三天的。”糧食是上好的稻米,都是尋常士兵吃不到的;只不過好吃是一回事兒,填飽肚子又是另一回事兒了。他算完了,又有些憂愁,“過上三天,該怎麼辦?”
李強任哈哈一笑,“你就是愛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瞧瞧咱們將軍!天塌下來都有辦法!”他帶點綠林好漢的作風,對於今晚“劫富濟貧”的行動非常喜歡,“我就是愛跟着咱們將軍這樣爽利的漢子!哈哈,那個老不休,他敢跟馬家穿一條褲子!咱們就扒了他的褲子!”
李強任轉頭對着上官千殺,喊道:“將軍,再去哪家借糧啊?”
上官千殺道:“回營。”
“啊……”李強任還沒盡興,聞言有點遺憾,但是他向來信服自家將軍,當即就押糧回營。
高志遠跟着上官千殺,低聲問道:“將軍,這次倭寇人多勢猛。咱們只有三日的糧,夠用嗎?”言下之意,是三天只怕無法打完這場仗。
上官千殺淡淡道:“三天的糧,就用三天的打法。”
上官千殺從不說沒有把握的話。他說用三天的打法,那自然就是已經成竹在胸。
在第一天和第二天,上官軍猶如一柄巨大的鐵錘,從柳州中部的平原上橫掃過去。
倭寇本就是從島國而來,不擅長平地作戰。況且平原作戰,步兵對上騎兵,且天時地利人和哪一樣都不佔,真是一絲勝算都沒有。
待第三日,倭寇就被逼得退回到沿海地區去了。到了第三日晚上,倭寇就不得不上了停在岸邊的戰船。
然而倭寇上了船,水上作戰,上官軍作爲騎兵的優勢就不復存在了。
若是這一晚,能將倭寇徹底擊垮,則是大功告成;若是不能,那倭寇必定死灰復燃,再度襲擾柳州腹地,並且下一次再戰,他們已經知道平原作戰不是對手,會迅速撤回海上,在人員傷亡還不嚴重的情況下把戰線拉到海上去,來回往復,把來剿他們的南朝軍隊拖垮——從物資供給上來講。倭寇隨時可以擄掠沿海民衆,南朝的軍隊卻不能這樣做,只能靠“軍糧”支撐。除非堅壁清野,否則別無良法。但是堅壁清野要考慮到遷走民衆的安置問題,這又是一筆朝廷如今拿不出來的錢。
所以這一晚,這在海上的最後一戰,實在是至關重要。
大帳內,上官千殺正在旁觀高志遠審訊倭寇俘虜。
從數名倭寇俘虜的講述中,這場柳州倭寇之患的原因漸漸清晰起來。
起因卻着實令人哭笑不得。
原來這太陽國是建立在一處南北狹長的島嶼上,島上可耕種土地很少,好在環島資源豐富,民衆多以捕魚爲生。然而從去年開始不知爲何,北部地區持續低溫寒冷,漁夫每常所獲不足以往三分之一,時日一久,連果腹都成問題,更不用說供養妻兒了。
這狀況到了今年冬天就更加嚴重了。經濟出了問題,馬上政治上也出問題。太陽國的皇帝被大臣篡了位,小皇子流落在外。島上民衆活不下去,有力氣無牽累的青壯年們出海來謀生路了。兩廂裡遇上,就變成了大批太陽國的閒漢和擁護小皇子的舊臣,一同前往柳州來。
往年來柳州侵擾的倭寇,多半是在太陽國犯了事的通緝犯,聚集在一起,規模小,動機也只是爲了財。今年這一大批,卻打着要給小皇子找一片立足之地,站穩根基再圖大業的念頭。那自然是要往柳州腹地蠶食鯨吞而來。
是夜,上官千殺率大軍奔赴柳州海岸。離岸幾十米遠處,停着倭寇們的數十艘戰艦,在黑漆漆的海上如同狡猾的怪獸。與之相對的岸邊,萬名上官軍嚴陣以待,只待上官千殺一聲號令,便按照定好的戰術突襲對決。
入海口的空氣溼潤偏暖,天空中有細細的雨絲飄落。細雨落地的聲音,那麼輕那麼柔。
一場數萬人的大戰即將引爆。
上官千殺聽着那雨聲,忽然想:不知道此刻七七在做什麼。
孟七七正在頭懸樑、錐刺股,磨刀霍霍向賬本!
深夜燈燭之下,孟七七正埋在一堆比她還高的賬冊裡。果然她沒有開掛的算數天分,好多年不學數學,她現在筆算三位數的乘除都生疏起來。憑藉對戰神大人深沉的愛(2333,泥垢),她翻完了今年最新的一冊籌糧官記下的總賬本。
她實在是太困了,賬冊上的一個個數字慢慢變成了遊走的小蝌蚪。孟七七揉揉酸澀的眼睛,視線落在凌亂的桌角,那裡靜靜放着一枚小小的金橘。
接到戰神大人送給她的金橘,回去路上她就對着變態表哥炫耀了。
倆人對話非常簡短,交鋒如下:
“戰神大人送了我一個橘子!!”孟七七炫耀臉。
南宮玉韜涼涼倆字,“酸麼?”
……酸你妹!孟七七一口老血哽在喉嚨,她含淚想着,變態表哥這絕對是紅果果的嫉妒!
然後第二天,她去外婆家看大哥孟如珏的時候,閒聊間又想起來,忍不住問道:“大哥,如果一個人送我橘子,是什麼意思?”戰神大人就給她橘子,沒說什麼話,到底什麼意思呀,孟七七想好多。
孟如珏學術臉,“嗯,在南朝呢,民衆之間有在春節期間互贈橘子的習俗,這是我朝文明的傳承,代表着親切與友好,善意與團結……blabla……”
在她大哥的談性徹底被激發出來之前,孟七七落荒而逃。
後來她大姐孟俊娣歸京,當晚孟七七向胡淑妃打了申請,與她大姐一起在外婆家住了一夜。姐妹倆聯牀夜話,孟七七不由得又提起這件事來,她小聲道:“姐姐,戰神大人送了我一枚橘子。”
孟俊娣倒是知道自己小妹向來早熟,聽她這樣說,便藉着窗外灑落的星光看向她,見她神色有異,不覺心中一動,正了面色問道:“你和那上官千殺是如何親近起來的?”
孟七七還記得她大姐小時候挺怕戰神大人的,見她這樣問,果斷要幫戰神大人在姐姐面前刷好感度啊,於是便把戰神大人三番兩次救了她的事情一五一十道來。
孟俊娣遠在幷州,竟是不知道後來馬慶嵋意圖擄走小妹之事,聽孟七七轉述當晚之事,不禁後怕心驚,聽說是上官千殺及時救了小妹,心裡對他的成見倒是消了幾分,唸了聲菩薩,道:“這可真是萬幸。”又道,“你以後出宮千萬要小心再小心。”
孟七七甜甜一笑,“戰神大人這次離京去柳州之前,也這樣叮囑我的呢。”
孟俊娣仔細瞧着她,猶豫着慢慢道:“姐姐問你一句話,你若要回答我,便需說真話。若不願意說真話,那便當我沒問過。”
“什麼事兒,你問。”
“你可是……”孟俊娣自己也覺得這問題有些太早了,但是對她這個小妹而言,凡事好像都不能拿正常人的標準去判斷,因此心裡權衡過後,還是問了,“你可是有喜歡的人了?”
孟七七的臉一下子燙起來。她算是體會到當初她揪着她姐,一聲聲問“姜家表哥哪裡好?長得俊不俊?你喜歡不喜歡?”的時候,她大姐的心情了。
“是也不是?”孟俊娣盯着小妹,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她暗暗心驚,一面覺得小妹還太小,多半懵懵懂懂,興許是父母都不在身邊,那上官千殺又機緣巧合救了她兩次,她便生出幾分依賴信任來;一面又覺得小妹自幼早熟,三歲時便管起父親姬妾之事來,又同她們娘說出“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話來,竟是不能只拿年紀來看事情。
孟七七小聲道:“你爲何有此一問?”
孟俊娣見她不答反問,已是證實了自己心頭猜測,不禁深感爲難,她即將嫁人,所思所想與當初青澀的少女時期已是不同。想着,孟俊娣道:“若那人不是你喜歡的,哪怕他送你一筐橘子,你也不會……”這樣心情起伏。
孟俊娣的話沒說,然而未盡之言孟七七已經聽懂了。
此刻夜深人靜,想起大姐的話,孟七七不禁又望着這小小一枚金橘出起神來。
她卻是已經忘了當初自己曾在禁宮司南閣外,送給過戰神大人一枚小金橘;也忘記了那晚戰神大人在安王府外救下她,也送了一枚小金橘給她。
孟七七的世界是一個打開的世界,人來人往,熱熱鬧鬧,即使是戰神大人,很早之前相處的某些細節,也會被大腦自動封存到記憶深處,很難再一一想起。
上官千殺的世界卻是一個封閉的世界,人數有限,安安靜靜,偶爾闖進來一隻熱情活潑叫七七的小姑娘,竟是點點滴滴都默記心間。
那枚小金橘,孟七七放了很久。
直到橘子已經硬了。
她才終於下定決心吃掉。
橘肉很甜。
孟七七把橘子皮小心收藏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非常抱歉,這一章有幾個情節推翻重寫的,更晚了,對不住。捂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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