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日午時,平壤城。
半個時辰前忽然下起了不大不小的秋雨,氣溫一下子降了很多,空氣中充滿了深秋的寒意。幾道城門緊緊關閉了起來,城頭上站滿了手持兵器的高句麗士兵,一個穿着皮甲的小頭目眼光茫然的看了一眼北方,縮了縮肩膀,轉過頭看向附近的街道。街道上一隊隊兵丁手持兵器來回走過,不時揪住可疑的路人嚴加詢問,一旦發現問題不由分說就當場處死,冰冷的屍體就那樣躺在路邊無人敢動,更是令人感到徹骨的恐懼和寒冷。
自從那晚的動亂之後,城裡的戒嚴就一直沒有解除,泉蓋蘇文授權巡城的兵丁,遇見可疑人物無須稟報就可以當場格殺。街上的行人十分稀少,偶有不得已上街的路人也是行色匆匆,一見到巡邏兵丁走過就趕緊躬身站在路邊,生怕被當做唐軍奸細而遭受無妄之災。
小頭目看到路邊的屍體和血跡的時候,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眼神更加迷茫起來。
這時他身後一個灰衣兵丁搓搓手,用有些僵硬的聲音說道:“頭兒,這麼冷的天,唐軍不會來吧?”
小頭目眼神一下子清明起來,左右看看之後,嘶啞着嗓子道:“上頭早就嚴令不許議論唐軍,你怎麼忘記了?”
灰衣兵丁嘻嘻一笑,湊過來低聲道:“舅父,你老人家就別嚇唬我了。昨晚我偷聽住在俺家的幾個行商喝悶酒聊天,他們說前幾天來這裡,沒想到卻被困在了城裡不許出去,如今北面除了安市城,再沒有一座堅城能夠阻擋唐軍主力南下,待在平壤城非常危險。他們還說唐軍士氣如虹,安市城陷落是遲早的事情,說不定就在這兩天唐軍就會到來。舅父,他們說的是真的吧?”
小頭目重重嘆了口氣,聲音微不可聞的說道:“舅父我一直在城門附近值守,確實聽到不少風聲……只怕那些話都是真的!一旦唐軍到來,大莫離支肯定會死守,我們這些小人物只怕沒什麼好下場!”說到這裡,拍了拍一臉黯然的外甥肩頭,頓了頓接着道:“一旦事情有變,你就找機會趕回家去護着你的孤寡老孃……”
“緊急軍報!緊急軍報!”
小頭目話未說完,城北幾裡開外傳來一陣馬蹄聲,幾名騎士一邊飛奔一邊大聲呼喊。
“老薑,快來放下籃子!”一個身着黑甲的校尉看了一眼飛奔來的騎士,對着小頭目喊了一聲。
小頭目老薑答應一聲,趕緊湊到城邊上,順着城牆縋下一隻籃子。
那幾名騎士奔到近前,從懷中取出一封竹簡放在籃子裡,轉身又向北面奔馳而去。
老薑用力吊起籃子,從裡面取出竹簡,遞給了剛纔喊他的那名校尉。校尉接過竹簡,迅速下了城牆,策馬向泉府飛馳而去。老薑看着那校尉的背影,眼中的陰翳越加濃厚起來。
黑甲校尉一路飛奔,很快就來到了泉府大門外,將竹簡交到了泉府一名侍衛的手中。這名侍衛不敢怠慢,快步走到大廳外面,向裡面稟報了一聲。
“大莫離支大人,有緊急軍報!”
“進來!”大廳裡傳來一個疲憊嘶啞的喝聲,正是泉蓋蘇文的聲音。
大廳門迅速拉開,侍衛躬身進去把竹簡放在泉蓋蘇文案几上,倒退着出了大廳。
大廳大門關上後,泉蓋蘇文揉揉額頭,先看了看左右安坐的泉男生兄弟以及金熙澤、姜炫燮等重要手下,這纔拿起竹簡緩緩打了開來。衆人目光各異,都緊緊的盯在那封竹簡上,泉男生和金熙澤趁機對視了一眼。
“啪!”
泉蓋蘇文只看了一眼,雙手忽然顫抖起來,手中竹簡隨之脫手掉在案几上。泉蓋蘇文的臉色也一陣紅暈,緊接着劇烈咳嗽起來,嘴角也露出一絲血跡。
“父親大人(大莫離支大人)!”
衆人全都驚呼出聲,二子泉男建趕緊湊過去,取出帕子替父親擦去嘴角血跡,又輕輕拍着父親的後背幫着順氣。
泉男生見到二弟如此,眼中閃過一絲迅速冷色,放在案几下的手掌也緊緊握了起來。
“父親大人,可是安市城出了問題?”等到泉蓋蘇文順過氣來,泉男建小心翼翼地詢問。
泉蓋蘇文搖搖頭,嘆口氣沒有回答,而是指了指那封竹簡。
泉男建撿起竹簡,看完後勃然大怒:“樑萬春那個狗賊,當真該誅九族!安市城地勢險要,又有精兵數萬,那個狗賊竟然絲毫不抵抗就舉城投降!李世民在安市城修整了幾天,已經率領大軍南下,軍報裡說唐軍八萬主力大軍已經過了卑沙城,最遲兩天後就會到達平壤城!”
衆人聞聽齊齊大驚失色,有幾人臉色瞬間慘白起來,案几下的雙腿也在瑟瑟發抖。泉男生和金熙澤再次悄然對個眼色,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竊喜。
“咳……咳!金大人,南線眼下什麼情況?”泉蓋蘇文順過氣來,低聲詢問金熙澤。
“情況極其糟糕,唉!”金熙澤搖頭嘆氣,“扶余風那個蠢貨弒父之後遠遁倭國,還帶走了許多文武大臣,百濟國內一片混亂,金德曼趁勢奪取了不少地方!若非唐軍水師忽然出現並且登岸進入百濟境內,只怕金德曼已經掌控百濟全境了!”
“這也是意料之中,本大人一直都沒對百濟人報什麼希望!”泉蓋蘇文臉色黯然,“如此說來,我們平壤城即將南北受敵!諸位都說說,是繼續死戰還是再次求和?”
衆人聞聽都低下頭去,不敢接這個話題。
泉蓋蘇文無奈,只好點名道:“金大人,還是你先說說吧。”
金熙澤沉吟一會道:“昔日曹操率領大軍南下進攻東吳,東吳孫權也曾經問過魯肅是戰是降。魯肅答道‘如肅等降操,當以肅還鄉黨,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將軍降操,欲安所歸乎?位不過封侯,車不過一乘,騎不過一匹,從不過數人,豈得南面稱孤哉!’。再者,頡利可汗乃是前車之鑑,望大人三思!”
金熙澤說完後,施施然回身坐下。泉男生見他鼓勵死戰,先是一愣接着恍然大悟,嘴角露出一絲淺淺的冷笑。
泉蓋蘇文低頭沉思良久,接着問道:“泉男生、姜炫燮,你二人以爲呢?”
泉男生不假思索道:“啓稟父親大人,小兒以爲金大人所言極是!唐軍雖然來勢洶洶,戰線卻拉得太長,而且天氣也逐漸不利於他們!平壤城經過這麼多年的苦心經營,城牆十分堅固,城中糧草輜重充足無比,只要能支撐到大雪到來,唐軍必然不戰自退!”
“大公子此言差矣!”姜炫燮搖搖頭出言反對,“平壤城再堅固,可也無法和遼東城相提並論!遼東城都被唐軍輕易攻下,平壤城又豈能倖免?金大人所言不錯,大莫離支大人不可投降,但是也不能堅守平壤城,這是自尋死路!小的倒是有一策,不知當講不當講!”
姜炫燮話音剛落,泉男生馬上就想開口駁斥,卻被泉蓋蘇文攔了下來。
“姜炫燮,你直說就是!本大人會好好斟酌的!”
“遵命!大莫離支大人,諸位大人,我高句麗少堅城而多山林,而唐軍最擅長攻城,我們拒城堅守無異於以己之短攻敵之長!當下唯一的出路就是大莫離支下令放棄平壤城,帶上心腹軍隊遁入山林和唐軍長期周旋!”
“此計策萬萬不可!”泉男建率先出言反對,“一旦依照姜炫燮所言,我泉氏等於自己放棄執掌國器,豈會還有人真心跟着我們?再者說了,我高句麗冬季無比寒冷,遁入山林之後補給肯定不足,豈不白白讓手下凍死餓死?據城堅守尚有等待大唐退兵的可能,一旦放棄平壤城只會是自尋死路!請父親大人明鑑!”
“(二弟)二公子所言極是!”泉男生和金熙澤異口同聲贊同起來。
見到這三人都反對姜炫燮的計策,大廳裡幾乎所有的人都紛紛出言,指責姜炫燮胡言亂語。
被這麼多人指責反對,姜炫燮卻依舊目光堅定的看着泉蓋蘇文,期待着能夠獲得支持。只是姜炫燮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隨着唐軍勢如破竹,泉蓋蘇文的心態也在逐漸惡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英明善戰、從諫如流的大莫離支,而是變得膽小怕事以及毫無主見起來,否則的話也不會多次錯誤判斷局勢。
“姜炫燮此言雖然不妥,不過他也是一片忠心,諸位就不要再指責他了!”泉蓋蘇文擺擺手阻止衆人繼續喧譁,揉着額頭沉思良久,終於說了一句話。
姜炫燮聞聽心裡一涼,瞬間如同墜進了冰窖,一屁股頹然坐下,對泉蓋蘇文接下來的話根本就沒聽見。此時姜炫燮的內心悲哀不已,大廳裡匯聚了幾乎所有的文武大臣,竟然沒有一人能看透局勢!高句麗,即將亡了!
“金熙澤、泉男建,調集物資以及安撫城中百姓的事情就交給你二人了,無論如何不可出現民變!泉男生,你隨爲父率領大軍守城,其他人各司其職,務必全力協助守城,陽奉陰違者斬!”
金熙澤和泉男生起身接令,心裡卻都冷笑不已。都到這地步了泉蓋蘇文還在玩平衡,竟然讓泉男建跟着一向親近泉男生的金熙澤,這是想要做什麼?接到這個命令,泉男生心中唯一的一絲親情也蕩然無存,雖然低着頭一副恭敬的模樣,然而看向地面的眼神卻已經冰冷如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