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應龍離開西苑,徑直回到順天府衙,先在前院跟幾位官員說了一會事,然後往後院的簽押房走去。
長史南宮冶和令史沈萬象在院門候着。
沈萬象說道:“府尹,南宮長史叫人備好了晚飯。”
潘應龍停住腳步,右手食指朝着自己和兩人比劃了幾圈,“我們三人一起吃一頓,夠不夠?”
“夠了,長史備好了四菜一湯。”
潘應龍笑了,“四菜一湯,好,南宮有心了,進去吃。開了一天的會,確實有些餓了。”
三人坐下,潘應龍沒有食而不語的習慣,吃了幾口,南宮冶開口道:“千鶴說,今日西苑散會,皇上把海公和王督留下了?”
潘應龍看了沈萬象一眼,“你留在南華門,怎麼還能聽到西苑裡面的消息?”
“府尹,你們出來時,議論紛紛,屬下耳朵又不背。”
“嗯,是的,在西苑裡,大家都睜大眼睛、支着耳朵,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皇上要對百官進行大調整?”
潘應龍看着南宮冶,“南宮果真是做過皇上機要秘書的人,一猜便準。繼續猜猜,皇上要把海公和王子薦分別放到哪裡?”
南宮冶嘿嘿一笑,“我消息靈通,在司禮監、通政司都有故舊熟人,多少都聽到些風聲,也知道皇上的秉性,就不猜了。
你讓千鶴猜猜。”
“對,千鶴你猜猜。”
沈萬象想了想說道,“府尹,長史,屬下有一次去太醫院辦事,無意見到臬相趙公在那裡看病,看來他身體不大好。
這兩年他一直上疏,請求告病致仕。想必皇上會用海公接任他,出掌御史臺。”
“嗯,不錯,繼續猜。”
“王督的新去處,我一時猜不到,只是前兩日跟霍公(霍冀)的令史許潁陽(許國)遇到,聊了幾句,聽說霍公要留京。
我當時多問了一句,問誰可能接任霍公,許潁陽說他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聽霍公提了一句,可能是方天官、鄭兵部。”
綏大總督一職關係重大,皇上調霍冀回京,肯定會就接任者人選諮詢他的意見。身爲霍冀的令史,最親近的屬下,許國肯定能聽到些風聲。
許國是徽州商籍,自幼家境貧寒,但聰慧過人。
他早年一邊經商一邊求學,歷經艱辛。十八歲時考中秀才,此後,六次赴南京應天府參加鄉試,前五次均未考中。
在幾乎絕望之際,得到休寧縣木商程爵的資助,最終在嘉靖四十年(1561年)考中辛酉科舉人第一名,即南闈解元。
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三十九歲的許國第二次進京參加會試,考中進士三甲第一百零七名。
許國跟徽商關係密切,自然就很容易找到門路,攀上同樣跟徽商關係密切的胡宗憲。據說許國能出任霍冀的令史,還是胡宗憲給推薦的。
相對來說,都是自己人。
潘應龍看了自己令史沈萬象一眼,沒有出聲。
說實話,皇上會藉着這次機會調整百官,有心人都猜到了,朝堂上,暗潮涌動。
皇上也早早跟各方勢力的大佬們通過氣,用意很簡單。
你們各派系自己內部趕緊協調好,有什麼訴求私下跟朕說,朕權衡利弊,好生斟酌下。
派系內部怎麼協調?
令史們奉命私下交流一下就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步。
沈萬象和許國私下交流就很正常。
先互相摸清楚底,大佬們再出面正式商談,把自己的訴求擺出來,討價還價,派系領袖再居中協調。
內部商量好了,再去跟皇上說。
要是還像以前,大家爲了爭奪各自的利益,在廷議朝會上演惡狗爭食,皇上一個都不給你們。
新黨領袖原本當仁不讓的是胡宗憲,自從他中風後,大家公認是譚綸。
不過隨着大佬們逐漸變老,新黨新一代的中堅力量,分別團結在王一鶚和潘應龍的身邊,形成了兩大派系。
王派跟軍隊和勳貴們的關係非常密切,大家都認爲王一鶚是將來接替胡宗憲和譚綸的最佳人選。
潘系跟少府監,跟工商實業集團關係非常密切。
大家都認爲,潘應龍以後可能會執政內閣。
但是現在一切都還不是定數,需要爭的大家還是要卷着袖子去爭。
這一次百官大調整,新黨內部既有爭鬥,也有團結,畢竟還有譚綸在上面壓着。幾位老一輩大佬,中生代大佬王一鶚和潘應龍等人,互相之間也沒有什麼杯葛怨恨。
“千鶴,你繼續說。”
“府尹,屬下把許維楨的話,在心裡仔細琢磨了一下,覺得方天官接任霍公的機會最大。如此一來,吏部尚書不就空了嗎?
所以屬下猜測,皇上會不會讓王督接任吏部天官?”
“不可能!”潘應龍斬釘截鐵地說道。
“爲什麼?”
潘應龍轉頭看着南宮冶,指着沈萬象說道:“南宮,千鶴好歹也是你半個學生,你給他開開竅。”
南宮冶笑着說道:“好。海公出掌御史臺,有心人大家都有數的。海公什麼脾性,大家心裡更有數。
以前張相的考成法,只是給百官立規矩。今後海公出掌御史臺,就是手持鋼鞭鐵錘,要讓百官守規矩。”
形象!
想起海瑞那張黑臉,問心無愧的沈萬象心裡也哆嗦了一下。
“王一鶚再出任吏部尚書,那真是不給大明百官們一點活路了。”
海瑞眼裡容不下一點沙子,而王一鶚可是真敢殺人的。
這兩人一個負責監察百官、彈糾官紀;一個負責考成百官、遷黜銓政。對於大明百官來說,就等於黑白無常上門。
一個在前面拿着放大鏡找茬;一個在後面拿着大砍刀,找到茬了就是一刀。
真的要官不聊生了!
現在也不是隆慶年間和萬曆元年。
而今的大明官員隊伍,經過考成法等多次鍛打淬鍊,算得上一支合格能用的隊伍,也能勉強應對目前的經濟和社會發展。
請海瑞上神臺,彈壓四方鬼祟,完全夠用了。
可要是把王一鶚這個殺神也擺上去,這支好不容易纔錘鍊出來的官員隊伍,可能會被錘散。
適得其反!
明白了這個道理,沈萬象馬上猜到:“王督會出任刑部尚書。”
潘應龍和南宮冶點點頭。
沈萬象又問道:“那皇上會讓誰接任吏部尚書?”
潘應龍和南宮冶笑而不語,有小吏在門口稟告。
“府尹大人,通政使曾大人求見。”
“這麼晚了,曾三省有什麼事找本官?”潘應龍詫異了一下,隨即說道,“快請進來。”
南宮冶也叫來雜役,把桌子上的飯菜都收拾乾淨。
過了一會,曾省吾被帶了進來。
見過禮後,曾省吾瞥了南宮冶和沈萬象一眼,說道:“潘府尹,張相托學生給你捎來一句話。”
潘應龍右手隨意指了指南宮冶和沈萬象,“三省兄但說無妨。”
既然你不介意,那我也不介意了。
“潘府尹,張相說,他全力支持你出任吏部尚書。”
潘應龍一愣。
南宮冶和沈萬象也愣住了。
雖然說吏部尚書一職,肯定是由皇上乾綱獨斷,但身爲內閣總理的張居正竭力反對,這事就不好辦。
不管如何,吏部總歸是內閣的六部之一,內閣總理的話語權擺在那裡。
張居正如此表態,意味着潘應龍出任吏部尚書,掃除了最大的障礙,絕對是利好消息。
可張居正爲什麼要這麼做?
潘應龍的目光在曾省吾的臉上轉了幾圈,腦子裡靈光一閃,突然悟到了。
“這次大好機會,張相有安排三省兄去哪裡?”
曾省吾在來順天府的路上,也琢磨出老師張居正的心思。
江蘇是新黨的勢力範圍,更是新黨潘系的根據地,自己要想在江蘇布政使任上做的安穩,做出成績來,必須獲得他們的支持。
所以老師纔派自己來向潘應龍示好。
本相支持你出任吏部尚書,我的學生在江蘇任上,你多多關照!
想通了這點,潘應龍一問,曾省吾毫不遲疑地答道:“恩師想讓在下去江蘇藩臺任上歷練。”
潘應龍目光閃爍,想了一會,決定對曾省吾開門見山。
“三省兄,我建議你回去後,跟張相商議一下,還是改謀湖南藩臺一職吧。”
曾省吾目光一凜,“潘府尹,爲何出此言?”
“張相和三省兄對在下敞開心扉,在下也不藏着掖着。有人想挪應天府少尹吳汝忠出任江蘇藩臺。”
應天府少尹吳汝忠?
不就是王一鶚任漕督時的長史吳承恩嗎?
曾省吾心裡忿忿不平。
湖南布政使和江蘇布政使,在他心裡完全不是一個檔次,未來的前途也大不一樣。
原本他得了老師張居正的許諾,推薦出任江蘇布政使,正躊躇滿志,結果被潘應龍迎頭一棍,打得暈頭轉向。
憑什麼給吳承恩那個老頭?
自己哪點比他差了?
潘應龍看到曾省吾有些慌了方寸,連忙勸道:“三省兄,你還是回去跟張相說一聲。此事他一聽,便明白原委。”
曾省吾勉強笑了笑,拱手道:“那在下告辭了。”
說罷,匆匆離去。
潘應龍忍不住搖了搖頭:“太嶽公忙於國事,日夜操勞,殫精竭慮,故而疏忽了衣鉢傳人的教誨。
曾三省,他這個得意門生,選得倒不怎麼樣。”
南宮冶笑道:“是啊,火候差得遠。不過張相一門,師生之間的傳承,都是那麼回事。他們啊,過於注重權謀,忽略了立心立志。”
潘應龍和沈萬象齊刷刷地看向他。
南宮啊,你可真敢說!
你這話裡的意思不就是說從徐階開始,張相師門不正嗎?
雖然出了張居正這麼一位心懷大志的異類,可他權謀手段盡得徐階真傳,要不然也不能把百官們治得服服帖帖,敢怒不敢言,進而被驅使力行新政。
有時候過於注重權謀,其它的確實容易被忽略。
潘應龍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多說,轉言說道:“皇上就順天府尹接任者的人選,問過我的意思。
聽皇上的意思,要讓鴻臚寺吳君澤(吳兌)接任任順天府尹,讓南宮你出任少尹。”
這是預料之中的事。
反正南宮冶特殊身份擺在這裡,不管誰來當順天府尹,都會對他敬重有加,所以他顯得很無所謂。
“吳君澤是位能臣幹吏,鳳梧你的京師改造計劃,相信他能夠繼續執行下去,還能執行的更好。”
潘應龍點頭道:“我制定的京師改造計劃,以十年爲一期,現在做了近五年,完成了基礎工作,剩下的更加艱辛繁瑣。
不過這個計劃,得到了內閣批准,更得到了皇上御批欽定。做好了是一份大政績,吳君澤想必也清楚其中的輕重,南宮不用擔心。”
南宮冶笑了,“我擔心什麼。我反倒擔心千鶴,他跟在你身邊三四年了,也該外放出去,好好歷任。
千鶴的隆慶二年同科,李子明現在被王子薦外放到雲南,任戶曹參政兼昆明郡守。
王明受(王用汲)被卓吾公外放到湖北,任武昌郡同知兼嘉靖大學庶務長。
陳元忠(陳於陛)被大洲公外放到四川,在石汀公(殷正茂)帳下歷練。
趙汝邁(趙志皋)被水濂公(潘晟)外放到河南,任洛陽郡同知。
鳳梧,想好給千鶴外放到哪裡?”
潘應龍哈哈一笑,“早就想好了,千鶴跟着張子愚南下去靜海,幫他管管糧草。”
“張子愚張學顏?”
“對,就是他。”
張學顏不僅是張居正的內閣長史,跟王一鶚的關係還非同一般。怎麼現在又幫潘鳳梧歷練起他的令史來了?
悟不透,真心悟不透啊!
難怪我的仕途要比潘應龍和王一鶚要艱難啊。
南宮冶長嘆一口氣,心裡說不出的唏噓。
曾省吾匆匆趕回內閣政事堂,張居正還在批閱文書。
聽完曾省吾的話,張居正的眉頭忍不住擰在一起。但是更讓他揪心的是曾省吾那副六神無主、患失患得的神情。
想找一位好的衣鉢傳人不容易啊!
可惜自己忙於國事,一心撲在推行萬曆新政上,無暇旁顧,結果好苗子全被他們搶光了。
將就着用吧。
曾省吾沒有注意到張居正神情的細微變化,他現在一門心思只想知道,自己的江蘇藩臺,怎麼就沒了。
他還抱有少許幻想,期望老師聽完自己轉述潘應龍的話後,拍案而起,拼盡全力,要保自己爲江蘇布政使。
可是老師的沉默讓曾省吾更慌了。
老師,我可是你的得意門生,衣鉢傳人啊!
你可不能坐視不管啊!
看着曾省吾閃爍的眼神,張居正輕輕嘆了一口氣,自己選的學生,含着淚也要教下去啊。
他輕輕咳嗽一聲,開口道:“潘鳳梧讓你轉述的這番話,確實是一番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