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站着一位驛站的夥計,不卑不亢。
“客官看你說的,固節驛站當然是大明驛站,也當然歸兵部管,歸兵部運輸總局管。”
男僕俊秀的臉龐猙獰得有些變形,噴着口水繼續吼道:“既然是大明的驛站,歸兵部管,那我家公子手裡這份兵部堪合爲什麼不能用?”
“我的公子哥,驛站堪合,都是哪一年的老黃曆了?
隆慶年間朝廷就下旨,驛站改制,京城兵部所給的內號堪合,南京兵部及各處撫按衙門所給的外號堪合一律停用,行爲各衙門介紹信書。
萬曆元年,朝廷又下詔,驛站改革,官民可共用驛站,費用一律自理。經報批准的公差,由各衙門報銷差旅費。
這事都在《皇明朝報》、《中國政報》,以及各省政報上刊登了多期。公子一看就是讀書人,難道沒看報紙嗎?”
男僕愣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自家公子,直着脖子繼續說道:“我家公子一心治學,平日裡不看報紙。
我也不看這些亂七八糟的報紙。”
《皇明朝報》、《中國政報》,你說是亂七八糟的報紙,膽子真大,真敢瞎說。
“你不看報也沒關係。可這世事變化你不會也不知道吧。”
“世事變化關我們屁事!我家公子拿的是兵部堪合,上面的兵部大印有假嗎?”
“客官,這可說不定。在下眼拙,見識不多,分不出真假來。”
男僕氣得臉色鐵青,揮舞着雙手歇斯底里,“你什麼意思?敢說我家公子騙人嗎?你知不知道我家老爺是誰嗎?開罪了我們少爺,你這驛站還想不想開了?”
夥計呵呵一笑,“不管我知不知道你家老爺是誰,這太陽照樣升起來。也不管你家少爺樂不樂意,太陽照樣落下去。”
男僕一愣,喉結上下抖了抖,錦衣公子臉色一黑,“你說什麼,話裡什麼意思!”
他旁邊的男僕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跳着腳吼道:“幹什麼,想欺負我們家少爺嗎?
告訴你,我家老爺是嘉靖二十六年進士,跟李閣老、張相是同科,還做過一任藩司。一張拜帖就能叫你固節驛站關門,送你進衙門吃牢飯!”
看到夥計站在那裡沒有出聲了,錦衣公子發黑的臉徐徐轉紅,眼裡裡滿是抑制不住的得意,偏偏故作矜持地對僕人說道:“不要提老爺的名諱,顯得我家仗勢欺人。”
轉頭又對驛站夥計說道:“你既然知道我家路數,自然清楚這兵部勘合是正經來的。這是本公子在京師拜訪世叔時,得他家府上管家所贈。
世叔乃九卿之一,怎麼會胡亂相贈,你趕緊收起欺下瞞上、糊弄外鄉人的心思,拿着這張堪合去核銷。”
一番拉扯交談,大家都聽明白了,心底都不約而同地升起一個念頭。
哪裡來的棒槌?
居然拿着兵部堪合出來混吃混喝?
他難道是躲在山中十年,不知道萬曆新朝換了新規矩?
李瑄也十分好奇,輕聲問道:“舒爺,任老哥,這驛站內外堪合早就停用數年,怎麼還有人送他,什麼意思?”
任博安和舒友良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呵呵一笑。
舒友良抿了一口小酒,“這位公子的父親,肯定是落魄失勢了。嘉靖二十六年進士又如何?松江府的前首輔徐府都被抄家了。
他那位世叔府上的管事,肯定是位勢利眼、捉狹鬼,看人下菜,落井下石,故意戲弄羞辱他。
偏偏這位公子主僕不諳世事,不識時務,還拿着十年前的老黃曆在這裡擺譜。”
李瑄一聽,覺得很有道理。
“私贈堪合,公器私用,此前在國朝是蔚然成風,屢禁不止。晚輩也聽說過,兩京兵部,各地巡撫巡按,拿着堪合,贈送給自家親戚子侄,然後是世交後輩,到最後,幾乎只要是能攀得上關係的,都會贈送一份堪合。
反正耗費是朝廷的,人情卻是自己的。
於是無數官宦子弟,名士大儒,拿到堪合免費暢遊天下,沒錢了還能狐假虎威,敲詐一筆路費。
全國驛站耗費無數,全部以苛捐雜稅攤派在地方百姓頭上,苦不堪言。皇上就是鑑於此害,這才下定決心進行徹底改革,行了如今新法。”
李瑄說得沒錯。
驛站制度的巨大漏洞,對於財政制度混亂、賦稅緊張的明朝而言,爲禍巨大!
如果按照正常歷史,再過幾十年,南直隸江陰會有一位徐霞客,遊遍大明各地,寫下了著名的《徐霞客遊記》,留名青史。
徐霞客屢次科試失敗,連個秀才都沒考中,心情鬱悶才決定四處遊歷,排遣心情。
不是官員也沒有功名,爲何能免費遍遊各地?
因爲他出自江陰徐家,江南名門,父祖都是東南名士,往來無白丁,親朋好友多有做官的,遍佈全國。
無論去那裡,都能跟地方官和巡撫巡按們攀上關係。
可以在驛站白吃白喝的堪合還是小事,徐霞客可以通過地方官拿到官牌,隨時在地方徵發民夫。
最讓人無語的是,徐霞客享受這樣的待遇,在當時看來是司空見慣,因爲他是士子儒生階層一員,有資格享受這些特權。
《遊記》裡徐霞客自己記載,在廣西桂林,他知道陽朔有風景絕佳的勝地,便要帶着僕人去遊歷。
只是那裡山高路遠,非常不好走,於是便從地方官那裡討得一份官牌,就地徵發十名民夫,兩匹馬,給他擡轎子,托運行李。
可那會是崇禎年間,天災人禍不斷,世道凋敝。
附近鄉村的青壯不是躲逃起來,就是被官府強徵走了,里正地保根本徵不到足夠的青壯當民夫。
徐霞客不管,要是耽誤我遊山玩水,往縣衙投一張拜帖,叫縣官老爺打你的板子。
里正地保被逼得實在沒法子,只好在村裡徵發了蒼頭老人和婦人若干名,湊夠十人,又借了一頂滑竿,擡着徐霞客,扛着他的行李上路。
山高林密,路途艱難。
路上徵發來的民夫心懷抱怨,丟下行李想逃走,徐霞客叫僕人用鞭子把不聽話的民夫狠狠抽了一頓,終於讓他們老實了。
徐霞客主僕開開心心遊歷了幾日,揮毫記下這美不勝收的風景,讓世人知道桂林象鼻山,知道陽朔之美。
正是知道這段歷史,加上李自成的經歷,朱翊鈞對全國官吏、家眷以及掛着十八道彎的士子儒生們,組團薅驛站羊毛是深惡痛絕。
張居正縫縫補補的改革舉措他根本看不上,直接把整個驛站制度推倒,建立新的一套。
李瑄身爲他的小舅舅,經常在一起讀書、騎射鍛鍊,肯定聽過相關的話,也深受影響。
舒友良點頭道:“李大郎說的正是。
國朝此前的驛站確實爛透了。我家老爺在浙江淳安當知縣,深知驛站之苦,痛切往來勒索之惡。
下定決心進行整飭,嚴查濫用堪合,嚴禁亂攤派,可惜沒鳥用.
還是皇上有魄力,乾脆把爛房子推倒了重建。”
衆人若有所思地點頭贊同。
那邊站着冷笑的夥計懶得再跟對棒槌主僕扯淡了,“兩位,你們去遞拜帖也好,找地方官問罪也行,反正今天這頓飯錢,還有你們的住宿費,一文錢都不能少。”
錦衣公子看到夥計油鹽不進,一時不知所措。
他身邊的男僕更是惡向膽邊生,跳起來要打人,被夥計一巴掌扇回原位。
“你也知道這驛站歸兵部管?知道還敢在這裡吃霸王餐!真當我們是麪糰啊!老劉,保衛組的人來了沒有!”
正說着,呼啦啦進來四人,帶頭的正是嚴大富。
“哪呢?在哪裡?這年頭居然還有人敢在驛站吃白食的!”
“這裡!”
嚴大富帶着人不客氣地把主僕二人帶走。
夥計對着衆人抱拳環視一圈,“諸位客官,打擾了。現在清靜了,諸位請繼續用餐。”
夥計把那張桌子收拾了,引來新的客人坐下,點好菜忙了一會轉到這邊,被舒友良拉住。
“老弟,你不怕剛纔那兩位拿堪合的人真是個官?”
夥計哈哈一笑,“老哥,當官的絕不會拿着堪合來嚇唬人。
隆慶年間還有人這樣糊弄過,結果被抓了一批,嚴懲了一批。萬曆年後,沒有當官再拿着堪合來嚇唬人。
不要說拿堪合糊弄人,他敢在驛站白吃白喝,我們往上一報,都察院中央監察廳或按察司自會請他去喝茶。
上頭盯得緊。”
“原來如此!”
周圍幾桌也聽到了,紛紛讚歎道。
“萬曆新政這個改得好。要不然每年地方被這驛站的白吃白喝連累,坑得老慘了。”
“沒錯,以往能拿到堪合的人,都是些什麼人,大家都知道。這幫傢伙,真的是要吃幹抹淨!”
衆人心裡有桿秤,明眼人都能看出驛站對大明地方的禍害,吃苦的還是老百姓。
說着驛站的瓜葛,有人提到了河南大案。
“河南大案,涉及二十多個縣,數千人。嘖嘖,這些人怎麼這麼大的膽子啊!把海青天和魚鷹總督都給驚動。”
“河南這幫混賬子怕是要吃大掛落。”
“這些貪官污吏,全砍了最好。”
在座的人都在開罵。
“你們說,河南怎麼會出這麼大的案子?河南那地方,中原之地,民風淳樸”
“民風淳樸又如何?老百姓過得苦,以前封了多少藩王在那裡。”
“沒錯,藩王是老虎,下面一羣豺狗惡狼,狐假虎威,仗勢欺人。皇上聖明,除國一批,剩下的藩王都給請到京城去了。
此前那夥幫兇吃人的玩意,殺了一批,可還是留下一批。這些人惡習不改,怎麼辦?重操舊業唄。”
那位山東客商湊着頭,神秘地說道:“我老早就知道河南要出事。”
衆人好奇地問道:“老兄,爲什麼這麼說?”
“俺們山東跟河南挨着,河南有藩王,俺們山東也有,還有孔府,上千年的坐地戶。原本俺們山東的情況,跟河南差不多。
聽說啊,那個啥子洗心遷善局,還是俺們山東傳過去的.”
旁邊幾位客商忍不住豎起大拇指:“不愧是孔孟之鄉,就是講究。”
“呵呵,那可不是。
俺們山東的那些讀書人,一個個都是那個德性。不瞞你們說,那兩年,俺們山東類似的情況,不比河南好到哪裡去”
“那”
正說着,嚴大富帶人把那對主僕送了回來,還當衆訓誡了他倆一頓。
大家隔着屏風,聽得清清楚楚。
“老老實實的,驛站有你們吃的,也有你們住的。拿着一張紙就想白吃白喝的年頭過去了,你們睜開眼睛,看明白而今這世道,是萬曆新朝!”
主僕兩人耷拉着腦袋,垂頭喪氣,老老實實挨嚴大富訓話,半個字都不敢回嘴。
嚴大富訓完話,帶着人嘩啦啦又走了。
被訓得跟孫子一般的主僕二人,沒敢過來,用袖子掩着臉離開,自回自己的房間。
舒友良搖頭感嘆道:“這幫傢伙,還是一如既往的傲慢無知,卻不知道,而今這新時代,早就沒有他們的份了。
這兩個棒槌現在也該明白了,他們已經不是新時代的主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