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理提着前襟,身後跟着兩個隨從,興沖沖地轉回玉皇街附近的兩把青菜衚衕,走到一處院子前,擡起手拍響了門。
吱嘎門開了,露出個青衣小帽的男子,驚喜地叫出聲:“董管事回來了。”
董理走進院子裡。
院子有一百多平米,站着十幾人,大多數是女子,穿着棉襖布褲,在空地練功。
有一隊鼓樂手,幾乎都是男子,坐在一角,鼓、鈸、小鑼、大鑼和高胡,叮叮噹噹,咿咿呀呀地奏響着。
黃梅戲最開始時,叫採茶戲、黃梅調,臺上一般有七人唱戲,臺下三人演奏鼓、鈸、鑼打擊樂器,參與臺上的幫腔。
叫三打七唱。
崑曲流行一時,安慶黃梅調老藝人吸收長處,嘗試用二胡、琵琶等絲絃樂器伴奏,效果都不佳,試來試去,最後改良了高胡,這才定了下來。
後來又加入揚琴、竹笛,使得伴奏更加豐富。
衆人看到董理進來,紛紛打招呼。
“董管事回來了。”
董理提着前襟,含笑點頭回應,徑直走到北屋正間前,有人替他掀起厚厚的棉布簾子。
走進屋裡,裡面暖和如春。
屋角擺着一盆火炭,火苗正旺。
俞巧蓮一身襖裙,在屋中間閉着眼睛練身形。
舉手投足之間,活生生一位英姿颯爽、光彩奪目的狀元郎。
董理站在旁邊靜靜地看着,不出聲打擾。
後天就要去南苑暢意館戲院正式演出,身爲班主的俞巧蓮叫全戲班休息三天,養精蓄銳。
說是休息,但日常的練功卻是萬萬不敢耽誤。
反而隨着正式演出的日子即將到來,戲班上下顯得更加緊張。
外鬆內緊,大家都自覺地悄悄加練起來,搞得俞巧蓮以班主身份,再三叮囑大家,千萬不要用力過猛,弄傷了嗓子或者手腳,耽誤了暢意館的演出。
俞巧蓮一套身形行如流水般練完,臉紅如春桃,鼻尖上滲着汗珠。
“舅舅,回來了。”
董理上前去,在正牆前右邊的椅子上坐下。
俞巧蓮在左邊椅子上坐下,中間隔着一張棗木紅漆桌子。
端起茶杯咕隆喝了兩口溫茶,茶水還沒完全嚥下喉嚨,俞巧蓮迫不及待地問。
“舅舅,事情辦好了?”
“辦好了。”董理從袖袋裡掏出兩張紙來,擺在棗木桌面上。
“這張是南城區註冊處的註冊紙,上面寫着,北京黃梅戲研究所。”
俞巧蓮很好奇地問:“怎麼叫北京黃梅戲研究所?”
“少府監派來的那位李主事說,自從元美公王世貞在蘇州開辦戲曲研究院後,各地都流行這個稱呼。
北京就有崑曲研究院和徽劇研究院,就是幾個崑曲和徽劇名角,加上幾個崑曲和徽劇戲班,大家湊在一起成立的
他建議我們也叫黃梅戲研究院,我覺得太託大了,不敢。他就建議我們叫北京黃梅戲研究所,然後帶着我去南城區註冊處進行登記註冊,繳納了一圓六角錢,就得了這張蓋有官府大印的註冊紙。
研究所叫正式法人團體,而我成了法人代表。按照此前的議定,你佔六成股,是大東家,戲班其他人一起持有四成股,是小東家。”
“舅舅,那你的股份呢?”俞巧蓮急問道。
“我和大家一起分那四成股,只是我佔得稍微多些。”
“那不行。戲班上上下下都是舅舅你一人打理,怎麼只能佔這麼少。從我的股份裡分兩成給你。”
董理連連擺手,“不行,這樣就亂了分寸。大家都知道,慶梅喜戲班沒有你,它就是個空殼子。
你必須佔大頭,這樣大家才安心,覺得你不會丟下自己另立門戶。”
俞巧蓮還要說什麼,董理阻止道:“阿蓮,其實那位李主事有個建議,就是你可以把你的股份委託給我經營,籤一個什麼契約,這叫什麼信託。”
“信託?”
“對,新叫法。好像意思就是你信任我,把產業股份託付給我經營,然後定期覈算盈虧。虧了我要擔責任,捲鋪蓋滾蛋,賺了就能分錢。
大概就是這麼個道理。”
“舅舅,我當然信任你,我信託給你。”俞巧蓮馬上說。
“不着急,這事找個律士就可以辦,不着急,先緩緩。”
“律士?”
“就是以前的訟師。可以到司理院法庭上當訴訟士,幫人打官司。平時幫人處理法律相關的事宜,叫律士。
李主事說,簽訂這個信託契約,是法律行爲,必須由律士幫忙擬定符合法律規定的契約,律士再以中人身份簽字。
他有律士費拿的,拿錢後會監督我倆履行契約。如果我倆誰違約了,他就會幫着對方打官司,告那個違約的人。”
俞巧蓮忍不住感嘆:“居京不易。京師天子腳下,不僅支出耗費高,還規矩特別多,真是不容易。”
董理聽到天子腳下,忍不住擡頭看了俞巧蓮一眼,不過他忍住不說話。
西苑裡到底什麼意思,誰也不知道。
要是瞎嚷嚷惱了禁內的人,那就大禍臨頭!
董理端起茶杯,喝了幾口溫茶,潤了潤喉嚨,繼續說:“成立了法人團體北京黃梅戲研究所後,就可以和少府監一個叫資產管理處的衙門打交道。
長安戲院兩天前就被這個叫資產管理處的衙門收購了,現在它轉手賣給我們黃梅戲研究所,折價一百六十圓。”
這個價錢是早就說好的,屬於小部分買、大部分送。
俞巧蓮搖着頭,“一百六十圓,買這麼大一個戲院,還在玉皇街和琉璃廠之間的羅馬街上,不是什麼犄角旮旯的地方。
我想着就覺得不踏實。”董理反倒很踏實,“阿蓮,有什麼不踏實?這裡有長公主,有少府監楊公公的面子,要不是現在是萬曆年,規矩嚴,都不用出這一百六十圓遮人耳目的錢。”
俞巧蓮默然不作聲。
董理看了她一眼,知道外甥女接受了這些,欣然地說:“好了,現在長安戲院掛在黃梅戲研究所名下,黃梅戲在京師有了立足之地。
以後黃梅戲班進京,就不會舉目無親。阿蓮,我們不負鄉親和同仁們的期盼啊。”
萬和樓的大東家之一是北京崑曲研究院,理所當然成了崑曲主場。
廣德軒的大東家之一是北京徽劇研究院,於是成了徽劇主場。
長安戲院雖然名氣和位置比不上萬和樓和廣德軒,但它完全屬於黃梅戲研究所。
天天唱黃梅戲,就算黃梅戲班累了休息兩天,長安戲院跟着歇業兩天,就是不給其它劇種的戲班安排,也沒有其它東家出來瞎比比。
“舅舅,現在長安戲院歸了我們黃梅戲研究所,是我們運氣好。
你去跟越劇、河南高調戲、西秦腔、蒲州梆子戲、蜀戲等在京的地方戲班說說,長安戲院歡迎他們來唱戲。
除了戲班,其它落地說唱、蓮花落、平調、大鼓等曲藝,願意來長安戲院的,我們都可以安排上。”
董理一拍手掌,欣喜地說:“阿蓮想得周到!慶梅喜戲班還要繼續打名氣,去暢意館唱過,還要去盛世藝術館。
兩處唱完後,黃梅戲在京師算是打出名氣,以後多在衆樂園和玉皇街唱戲,畢竟那裡纔是京師公認的梨園戲場。
長安戲院這邊就兼顧得少了,而且現在打電報去安慶,叫人趕緊再組織兩個黃梅戲班進京,也得明年去了。
長安戲院現在歸了我們,不能讓它白白空在那裡。慶梅喜戲班回來演出的少,就邀請那些地方戲班來唱戲,既在同行裡博得好名聲,又能讓長安戲院繼續賺錢。
阿蓮啊,你腦子就是比我要聰慧。”
俞巧蓮看了董理一眼,沒好氣地說:“我就是想着京師裡的地方戲班,都不容易。很多戲班不要說唱出名氣,連飯都快要吃不上了。”
沒錯,這十幾年來,大明工商大興,又在進行工業革命,生產力迅速提高,經濟發展迅猛,地方百姓們的生活肉眼可見地變好。
大家物質生活得到滿足,自然對精神生活的需求也跟着起來。
尤其是東南、灤州、京畿、太原、長江沿岸等經濟發達和經濟相對發達地區,百姓們對精神生活的需求可謂是空前高漲。
在這種推動下,地方戲曲迅速發展。
那些流行當地的簡單唱腔,在融合弋陽腔、青陽腔、西秦腔後,又吸收了崑曲、徽劇等成熟戲曲的特點後,迅速形成了有各自特色的地方戲曲。
加上朝廷一直鼓勵戲曲宣教,文人可以靠寫戲文劇本拿到不菲的“補貼”。
許多“舊時代”的落魄秀才和舉人,紛紛投身於此。
根據地方傳說,以及各種志怪小說,編寫了大量的戲文,豐富了地方戲曲的劇目內容。
但是各地戲曲藝人都有一個共同的執念,那就是進京!
在京師,在天子腳下,在大明心臟,在宗室勳貴、文武百官以及名士們最聚集的地方,唱出名。
在京師唱出名,四捨五入,也就等於天下聞名!
於是近幾年來,進京的地方戲班每年都有數十上百。
按照某些京爺的說法,而今京師五城的地方戲班,比永定河的王八還要多。
數量一多自然就卷。
許多戲班在地方上大受歡迎,被父老鄉親們熱烈追捧,信心滿滿地來到京師,迎頭幾盆冷水澆下來。
京師百萬官庶軍民,都是什麼都見過的主,眼界高着。
地方的小把戲,根本入不了他們的眼。
許多地方戲班在京師碰得滿鼻子灰,連小戲園子都進不去。
沒法子,只能在街頭巷尾練攤,被警政局的巡警攆得到處跑。
沒有收入,京師生活耗費又不菲。
許多戲班子到最後,只好灰溜溜地回原籍家鄉。
更慘一點,把傢伙什都當了,組團一路乞討回鄉。
董理訕訕一笑,不以爲然。
他是戲班管事,最操心的是戲班要掙到錢,讓戲班上下都有一口飽飯吃。
其它的人文情懷,還是留給外甥女吧。
雖然出發點不一樣,但是歸處卻一致。
董理和俞巧蓮說定了,等雜七雜八的事忙完,董理出面,以長安戲院的名義邀請地方戲班來演出。
爲什麼以長安戲院的名義?
同行是冤家。
以黃梅戲研究所的名義邀請,人家想來卻礙於面子,可能不敢來。
靠同行接濟,以後還怎麼在行業裡混?
擡不起頭!
但是以長安戲院的名義,卻大不一樣,正常商業往來。
戲院要開張,吸引觀衆買票看戲,就需要找不同的戲班來唱戲。
戲班需要戲園子唱戲,好賣票掙錢吃飯。
兩人正商議着細節,有人跑到門口喊道:“班主,管事,有個當官來拜訪。”
當官的?
董理遲疑地說:“少府監已經派了李主事,幫了我們大忙。應該不會再另派人過來。難道是西苑的人?”
俞巧蓮秀臉一紅,連連擺手,“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董理看出俞巧蓮自欺欺人的本質,心裡半喜半憂,嘴裡說:“不管是哪裡當官的,我們都得罪不起,趕緊去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