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都這幾年過的是什麼日子,劉榮自然是一清二楚。
甚至於歷史上,郅都是個什麼樣的人,有過怎樣的經歷,最終是個什麼樣的下場,劉榮也都是如數家珍。
——在太史公所記載的史料當中,蒼鷹郅都,是被記在《酷吏列傳》裡的。
究其因,則是因爲郅都於歷史上的吳楚之亂過後,曾擔任濟南太守,並在任上大肆屠殺濟南豪強。
在太史公眼中,似乎只要是殺人,便不用去管是出於什麼原因、殺的是什麼人,都能統一將其歸類爲:酷吏行爲。
劉榮甚至懷疑,若非被歷史上的漢武大帝行了宮刑,太史公甚至可能將衛青、霍去病二人,都給塞進《酷吏列傳》。
畢竟匈奴人也是人嘛;
衛、霍於草原上‘殺人無數’,可不就是純純的酷吏嘛……
說回郅都。
雖然在這個時間線,郅都還沒來得及被先帝老爺子外放濟南,並一刀刀砍出‘酷吏’之名,但郅都的性格,本質上並沒有變化。
郅都是個什麼樣的人?
無論是原本的歷史上,還是當下這個時間線,答案都是一致的。
——嫉惡如仇!
而且,由於思想價值觀更偏向法家,即申商之學的緣故,郅都尤其厭惡的,便是那些破壞王朝穩定因素的羣體。
比如儒生啊~
比如遊俠啊~
再比如地方豪強啊,貪官污吏啊,豪商富賈之類。
可以說,哪怕是到了後世,郅都這一套價值,都能在那個時代得到相當範圍的認同。
——儒生,不就是指點江山的所謂磚家嘛?
——遊俠,不就是無惡不作的黑惡勢力嘛?
地方豪強、貪官污吏、豪商富賈,那就更別提了。
無論哪朝哪代,這些個羣體,全殺了或許有冤枉的,但隔一個殺九個,準沒錯!
瞭解過這些,再來看郅都這個人,其實就不難發現:這個人,其實是非常簡單且純粹的。
從大義上,他嫉惡如仇,可能未必過分善待底層百姓,但一定會對特權階級無比嚴苛。
工作態度上,郅都更是有過這樣一句名言:遠離雙親來長安爲官,不能侍奉雙親晚年,已經是有違孝道了;
若再不忠於君事,有違君臣之道,那不就成了不忠不孝的敗類嗎?
至此,郅都是個什麼樣的人,已經很明顯了。
——極爲典型的法家酷吏!
當然,酷吏二字,是太史公爲代表的一衆腐儒的說法。
劉榮更傾向於將其稱之爲:幹吏。
根據郅都過往這些年——太宗孝文皇帝,以及先孝景皇帝年間的履歷,劉榮所能得出的結論,似乎都在印證先帝老爺子的評價。
郅都,是個忠臣。
頭腦簡單,死腦筋,直來直去,對漢天子唯命是從。
只要是天子下令,說讓他上吊,他就絕不會投水。
如果完全尊重先帝老爺子的建議,郅都這個人在劉榮這一朝最好的去處,其實是新設置的執金吾一職,以及暗中兼掌繡衣衛的郎中令。
但在再三思考過後,劉榮最終還是決定:發揮郅都在原歷史上被埋沒的另外一個才能。
將才。
在原本的歷史上,郅都於太宗孝文皇帝年間,以中郎的身份起家。
中郎二字的含金量,不必贅述——無論是個人武力,還是戰場表現、戰鬥經驗,郅都必定都是挑不出毛病的。
到了先孝景皇帝年間,又升任爲中郎將。
這更沒得說了——‘中郎’這一羣體的領頭人,更是將郅都最耀眼的才能,無半點遺漏的盡數展現。
而在擔任中郎將之後,郅都也有一件事垂名青史。
——漢孝景皇帝元年,天子啓與皇七子劉彭祖、皇九子劉勝之母:賈姬同遊上林,中郎將郅都陪同。
途中,賈姬不適如廁,卻被一頭突然出現的野豬,給堵在了廁所了。
天子啓情急欲救,卻爲郅都所勸阻。
郅都勸阻天子啓時的說辭是:亡一姬復一姬進,天下所少寧姬等邪?
陛下縱自輕,奈宗廟太后何?
翻譯過來就是:死了一個賈姬,也會有張姬李姬被送進宮裡,天下難道還缺能送進宮,給陛下做姬妾的女人嗎?
陛下縱然如此輕視自己的安危,卻又將宗廟社稷、東宮太后置之何地?
當然,這件事,也同樣發生在劉榮所身處的這個時間線。
劉榮依稀記得當時,尚未封王就藩的七弟劉彭祖、九弟劉勝,還因此事把狀告到了自己面前。
最終,劉榮也是毫不遲疑的站了出來,替兩個弟弟好好出了一口胸中惡氣。
但畢竟是對事不對人。
也不至於說是從那以後,郅都就對劉榮心懷怨念了,又或是劉榮從那以後,就本能疏遠郅都了。
——一碼歸一碼。
兩個弟弟的身生親母,被郅都說成‘亡一姬復一姬進’的一次性用品,劉榮固然要給弟弟們出氣,好履行自己長兄如父的身份職責。
但話又說回來,劉榮自己和郅都之間,其實並沒有什麼仇怨。
相反,對於郅都這個人,劉榮向來是極爲欣賞的。
至於上林野豬事件當中,郅都疑似玩忽職守,導致野豬亂入抵近聖駕,劉榮也並不覺得有什麼值得介懷的。
誰還沒年輕過啊?
誰又沒犯過錯?
雖然這個錯確實嚴重了點,但總歸沒有真造成什麼嚴重的後果,以及惡劣的影響。
反而是郅都,自打那次意外失誤後,爲人處世愈發的成熟、穩重,也更加細緻入微了。
從這個角度上來講,當年那件事,反倒是好事。
甚至可以毫不誇張的說:能讓郅都如此迅速地成熟起來,當年哪怕賈姬真被野豬拱死了,那也值!
至於劉榮爲什麼會有這種認知,自然是因爲屁股決定腦袋。
——當年,這件事發生的時候,劉榮是太子。
太子榮要考慮的,是自己在弟弟們,朝堂內外,以及天下人心中的形象。所以,劉榮得以哥哥的身份,給弟弟們做主;
得以太子儲君的身份,指出郅都工作上的失誤。
而今,劉榮已貴爲天子。
思考問題,自然就不能再按照原來那套思維邏輯了。
仍拿當年的野豬事件舉例。
如果說現在,再發生一起上林野豬事件,某位王太后因爲郅都玩忽職守,而被野豬堵在廁所,該王太后的兒子,也就是劉榮的某個弟弟把狀告到劉榮這裡?
那劉榮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必然是嚴厲的斥責那個弟弟:誰允許你媽去上林的!
誰允許郅都護衛你媽的!
還有臉給朕告狀?
帶着你媽,滾回你的封國去!
你要問爲什麼,劉榮只能說:對於天子而言,郅都這樣的忠臣,是一定要保的。
在極端情況下,哪怕這個人真的犯下了大錯,只要不是故意、有心,就得網開三面。
因爲人都會犯錯。
忠臣也是人。
四條腿的蛤蟆好找;
兩條腿的忠臣,卻可遇不可求。
又或者說,按劉榮現在的視角,即‘天子榮’的視角,來看待當年的上林野豬事件,劉榮的看法也是不一樣的。
——郅都當年,確實是犯錯不假;
但當天子啓打算以身涉險時,郅都那一番勸阻之語,確實是一套非常值得提倡,乃至於廣爲傳播的價值觀。
但凡是個皇帝,就必定會希望全天下的人,都能有郅都那番話所體現出的思想覺悟,將天子安危、得失放在首位,將其他一切都排在後面。
之所以會這樣——之所以‘太子榮’和‘天子榮’,在同一件事情上有不同的看法、感官,自然是因爲思維模式,以及立場的緣故。
對於太子榮而言,上林野豬事件,是一次彰顯氣質、展露鋒芒,並收買兄弟手足、朝堂內外,乃至天下人心的做秀機會。
太子榮需要通過那次事件,讓全天下人都知道:太子榮能處,有事兒他是真幫你!
無論你佔不佔理,只要和你關係好,太子榮鐵定幫親不幫理!
只有這樣,弟弟們纔會死心塌地的跟着劉榮,而非惶惶不可終日,乃至於和劉榮作對。
朝堂內外,也纔會有意無意的親近劉榮,以換取劉榮的好感。
而且話說白了——郅都當時是先帝老爺子的忠臣,又不是劉榮的忠臣。
劉榮壓根兒就沒必要保護一個‘不忠於自己’的所謂忠臣。
當然,最重要的是當時,太子榮需要天下人誇上一句:瞧這大哥做的,就是靠譜!
誰家有個這樣的大哥,那弟弟們可都有福了!
有了這麼一句正面的誇讚,往後,劉榮再和某個弟弟發生茅盾,不明真相的天下人也會說:不能吧?
我記得劉榮這個做大哥的,對弟弟們很好啊?
當年,中郎將郅都巴拉巴拉,劉榮還幫弟弟們撐腰呢!
現在劉榮和弟弟們起了茅盾?
怕是做弟弟的不恭順吧?
反正我不信劉榮會對弟弟不好……
結合以上種種,當年的劉榮纔會義正言辭的站出來,當庭斥責郅都‘不當人臣’。
不是劉榮想這麼做,而是劉榮需要這麼做。
但現在,劉榮已是天子榮,而非太子榮了。
再遇到類似的事,劉榮需要考慮的,早已不再是太子時期的顧及形象、嶄露鋒芒、邀買人心。
坐上皇位之後,劉榮只需要知道:好處,拿到手裡纔是真的,其他一切都是扯淡。
給弟弟撐腰?
能有啥好處?
好處能大過一個死心塌地的忠臣?
什麼天下物論,什麼朝堂內外的輿論,又或是所謂的形象——若是不涉及利益,一切好說;
一旦涉及利益了,那一切就都得給利益讓步。
如果形象要不要都行,不需要付出什麼代價就能有好形象,那劉榮自然願意豎立一個正面的形象。
但如果要在形象和利益之間選,劉榮寧可被天下人罵成獨夫、暴君,也必定會選擇把實打實的利益攥在手裡。
至於弟弟們對自己的感官?
拜託~
孝景皇帝都已經駕崩了~
吳楚之亂平定,四捨五入都是上個世紀的事兒了~
還拿宗親藩王嚇唬漢天子?
唬不住啦~
如果說當年,太子榮想要讓弟弟們不起二心,不和自己作對,封王后也乖乖聽自己的話;
那現在,天子榮眼中的‘兄弟手足’,則都成了可有可無、平平無奇的某位宗親藩王。
你要老實點,朕還願意給你推恩;
要不老實,朕捏死你跟捏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
什麼名聲不名聲的——朕可不是太宗孝文皇帝那般,畢生都愛惜羽毛的在世聖人。
只要價碼合適,朕的羽毛論斤賣!
所以,對於上林野豬事件,如今的天子榮看法無比明確。
——郅都說得對!
——賈姬是生是死,得看運氣!
——死便死了!
天下之大,都不用說是別的女人了——便是再找一個姓賈的女人,甚至是和賈姬相貌七分相似的女人,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天子的安危,卻絕不能因爲一個隨時隨地,能被無數人取代的女人,而面臨絲毫的威脅。
是的,沒錯。
郅都這套說辭,太子榮一半從本心上不認可,一半在客觀條件影響下不能認可。
而如今的天子榮,完全認可,甚至高度贊同。
由此繼續往外延伸,劉榮也完全樂意承認:自己就是欣賞郅都,自己和郅都就是三觀一致,君臣相得的一類人。
至於原本的歷史時間線上,孝景皇帝的太子劉榮,最終是被中尉郅都逼死於牢獄之中……
劉榮只能說:反正死的不是我。
此劉榮非彼劉榮。
甚至於,郅都在原歷史上,不折不扣的履行孝景皇帝交代下的任務,在完全不牽連孝景皇帝的前提下,手尾乾淨的將那位廢太子、臨江王給逼死,也同樣讓劉榮感到讚賞!
哪怕歷史上,被郅都逼死的人是‘自己’,劉榮也依舊想說:像這麼能幹、忠心,且擅長保護君王的臣子,麻煩給我來一麻袋用着先!
而在原本的歷史上,郅都在軍事方面的才能,也恰恰是在一段十分微妙的時間段內意外顯現。
——在逼死廢太子劉榮之後,郅都爲竇太后所惡。
竇太后說:郅都外臣,安能傷我劉氏性命?
於是,爲了保護這個忠臣,歷史上的天子啓在廢太子劉榮屍骨未寒之際,便將郅都外放去了雁門。
也正是在雁門太守任上,郅都第一次被發現:這法家出身的酷吏,居然勾八還這麼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