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五年,辛勞桃侯了。”
在列數過過去這五年,漢家所遭遇的困境、問題,以委婉表示對劉舍丞相任期的認可之後,劉榮終是從御榻上緩緩起身。
如是一聲:辛勞桃侯,惹得老劉舍也不由得眼眶一熱;
正要彎腰再拜以謝,便見劉榮以自御榻前拾級而下,來到了自己面前。
“陛下……”
喃喃一語,劉舍當即便要提起袍擺,跪地叩拜。
只是不等劉舍彎下身,劉榮那還算有力的手,便已自手臂將劉舍結結實實服了起來。
而後,便是劉榮在滿朝公卿大臣驚愕的目光注視下,將身上那層絳黑色披風解下;
擡臂一掃,披風便已是蓋在了劉舍雖不佝僂,卻也早已盡顯老邁的雙肩之上。
“自太祖高皇帝篳路藍縷,立漢國祚;”
“爾來,足有五十餘載。”
“——先是孝惠皇帝,後,又是少帝、僞帝。”
“便是太宗孝文皇帝,也是在二十三歲的年紀——以弱冠之年承繼大統。”
“直到先孝景皇帝,爲儲足二十二載,更太子監國數歲,年三十一而即立,我漢家,才總算擺脫主少國疑之久弊……”
劉榮嘴上說着,腳下,也已是邁動腳步,踱步走到了劉捨身旁。
與劉舍相反的方向並將站立,劉榮隨機擡起手,在劉舍伴隨着哭泣而輕輕顫抖的肩頭拍了拍。
而後,又環視向殿內衆人。
“孝惠皇帝年少而立,幸有蕭相國、曹丞相,方使國祚無恙,宗廟得存。”
“(前)少帝、僞帝(後少帝)即立,則相府無有國之長者,而使宗、社險些顛覆。”
…
“幸太宗孝文皇帝,少年老成。”
“縱弱冠而立,亦未使我漢家之宗廟、社稷,因天子少弱,而再遭劫難……”
這番話,劉榮可謂是半點都沒給呂太后年間,先後履任的王陵、陳平、審食其這三位丞相留面子。
——王陵還好些;
畢竟孝惠皇帝前腳剛駕崩,王陵後腳就因反對遍封諸呂,而被呂太后給踢出了朝堂。
審食其也沒的說——本來就是個沒得洗的呂黨,哪怕德行、能力都不錯,在如今漢室的政治背景下,那都是必須要黑的。
更何況審食其這人,本身也不具備什麼德行、能力;
後世野史甚至有傳聞,審食其之所以能過一把漢相的癮,不過是因爲和秦賊嫪毐相同的天賦,而得到了呂太后別樣的特殊青睞。
唯獨陳平。
唯獨陳平,被劉榮這一棒子打進‘不是國之長者’的負面歸類,稍微有一些冤。
論能力,陳平好歹也是開國元勳出身。
更何況陳平爲相,那是早在蕭相國還在世時,就已經被太祖劉邦定下來的。
——蕭何,曹參,王陵+陳平,這是劉邦在彌留之際,對呂后委託的漢家前三任丞相/左右相。
論政治成分,按如今漢室‘捧太宗皇帝一脈,暗貶孝惠皇帝一脈,死命黑呂氏’的基本共識;
作爲誅呂主謀、迎立太宗皇帝的第一決策者,陳平本該在太宗皇帝一脈的每一位漢天子口中,都得到毋庸置疑的正面評價和定性。
但考慮到太宗皇帝入繼大統之後,陳平、周勃爲首的一派老臣,爲了掌權而架空太宗皇帝,劉榮今日這番暗諷、暗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畢竟陛下還年輕嘛!
——爲祖父感到不忿,想給祖父出口氣,也算是人之常情。
聽着劉榮擲地有聲的判語,殿內衆人如是想着。
卻見殿中央,劉榮已是側過身,面向此刻正側對自己、正對御榻方向,早已哭的涕泗橫流、老淚縱橫的老丞相;
莊嚴務必的退後一步,沉沉拱手一拜。
“朕,謝丞相。”
沒有過多的華麗語言;
也沒有多餘的政治作秀。
就這乾脆的一拜,簡簡單單一聲‘謝’,老劉舍便已是再也壓不住淚意,吭哧吭哧哭嚎着轉過身。
“陛下~”
“何至於此啊~~~”
“何、何至於此……”
此刻,什麼宮廷禮儀,什麼‘君前失儀’,都早已被劉舍拋到了九霄雲外。
本該誠惶誠恐跪倒在地,口稱‘不敢受陛下之禮’的劉舍,此刻卻滿臉淚水的伸出手,顫巍巍將劉榮扶起了身。
待劉榮面帶不捨,甚至眼眶發紅着直起身,劉舍更是千言萬語,都只化作止不住的淚意,以及那不住點下的頭顱。
——沒人知道這些年,劉舍過得有多憋屈!
不單是劉舍,而是整個桃侯家族,從決定背叛項氏的那一天,就再也沒有被人當‘人’對待過。
不單是私底下、背後——就連非正式的宴請,乃至於朝議等正式的公開場合,人們關於桃侯家族背叛項氏、牆頭草兩邊倒的行爲,都始終是不屑和鄙夷。
而且不知爲何——每每到人們要忘記這件事的時候,就總是會發生一件足以載入史冊的事件,讓桃侯家族再次被拉出來道德鞭屍。
比如當年,太祖高皇帝於洛水之畔即立爲帝,開漢國祚;
衆所周知,太祖高皇帝劉邦立漢國祚當年,並非‘太祖元年’,而是大漢五年。
因爲大漢紀年,並不是從劉邦稱帝開始算,而是從秦三世身亡,劉邦獲封爲漢王那年開始算起。
漢元年,太祖劉邦獲封漢王,就國漢中;
同一年,大將軍韓信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以還定三秦!
漢二年,基本掌握故秦國之地的劉邦,召集其餘各路諸侯組成聯軍,東出函谷,正式向霸王項羽發起挑戰。
這一戰,也被稱爲彭城之戰。
而彭城之戰,也被後世史家作爲‘楚漢爭霸’的開端。
劉舍的父親劉襄——或者說是項襄,便是在那一年的定陶一戰,爲漢將灌嬰所敗後,降服於漢。
從項襄降服的漢二年,一直到霸王項羽烏江自刎,太祖劉邦即立稱帝的漢五年,中間已經過去了三年時間。
再者漢營之中,本就諸多降將;便是項氏族人,也不止項襄一個。
照理來說,即便是對項襄再怎麼不屑、鄙視,三年時間過去,外加一個‘開國之喜’;
其他功侯們情商再低,也總該嘀咕一聲:算了,以後好好處吧;
然後不再拿項襄開涮纔是。
結果桃侯的爵位纔剛封下來,項襄就被賜了劉姓。
於是,輿論就又一次炸了。
——作爲項襄族人,你背叛家族?
行,站在‘正義’的角度,算你大義滅親;
幫對手倒戈對付自己的家人?
好吧,算你心狠手辣。
被對手封爲開國功侯?
也沒問題——就當你通過這種委曲求全的方式,爲老項家留了條血脈。
但?
改姓?
尤其還是改姓劉?
臉都不要啦?!
就這一下,桃侯家族徹底成了整個天下,都最爲人所不恥的家族。
偏偏同一年,還發生了一件事,讓項襄被賜劉姓的輿論風波,徹底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
——早些年,彭城之戰,霸王項羽忙着在齊地攻伐,太祖劉邦長驅直入,直接打進了楚都彭城!
順風順水之下,太祖高皇帝自認爲勝利已經到手,就一頭扎進了楚王宮的後宮,整日整日的廢自己腰子。
等項羽自齊地輕裝奔襲而歸,還在彭城楚王宮瑟瑟的太祖劉邦,那是褲子都沒來得及提,就着急忙慌往城外跑。
結果還差點沒出得了彭城!
好不容易自西出了城,才踏上逃亡之路,就被楚軍將領丁固率領的騎兵追上,死死咬在了身後。
被騎兵追擊,劉邦那是嚇得心神俱震;
坐在由太僕夏侯嬰駕馭的馬車上,什麼兒子、女兒,都毫不遲疑的往車下踢,就圖能減輕車重,加快車速,以更快逃出生天。
結果每踢下去一次,夏侯嬰就要停一次車,把後來的魯元主劉樂、孝惠皇帝劉樂往車裡撿一回;
非但沒有按照劉邦的預想,減輕車重、加快車速,反而還因爲夏侯嬰停車撿孩子,而又浪費了不少時間。
萬般無奈之下,劉邦就只能從車廂後側探出頭,向已經追進的丁固喊道:兩賢豈相厄哉!
字面意思就是說:英雄爲何要難爲英雄呢?
聽到劉邦這句話,丁固便駐馬止步,而後引軍而去,不再追擊劉邦了。
——當然不是因爲丁固,被劉邦這一聲‘英雄’給誇嗨了!
而是劉邦這句話,是有一層更深層次的含義的。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丁固或許是英雄,或許不是;
但毋庸置疑的是:丁固,是楚將。
在那個時代,絕大多數楚將存在的意義,都是對付劉邦的漢軍。
楚將建功立業、奪取功勳,也都得通過戰勝漢軍來達成。
更何況霸王項羽,在軍事方面本來就有點瞧不起人,連韓信都瞧不起、不願重用,更捨不得爲其加官進爵。
所以,出於養寇自重的考慮——出於‘留下漢軍之主,給楚軍將士留下一個刷怪升經驗的副本’的考慮,丁固放走了逃亡路上的劉邦。
然後,這個和項襄沒有半毛錢關係的迴旋鏢,在三年後——在項襄被賜劉姓時,不偏不倚正中項襄腦門。
——漢五年,太祖劉邦立國稱帝后不久,僥倖於垓下之戰活下來的丁固,非但沒有找個山溝溝躲起來,反而跑去洛陽找劉邦了!
去幹什麼?
要封賞。
因爲丁固覺得,如果不是自己當年放走劉邦,那劉邦也沒有這開國家、建社稷,以王天下的一天。
不料劉邦聞知丁固來意,卻滿是唏噓的說:丁公爲項王臣不忠;
使項王失天下者,乃丁公也。
於是下令斬殺丁固,並對左右言:使後世爲人臣者無效丁公。
至於丁固的救命之恩,最終也只換來了劉邦那略帶敬意的一個‘公’字……
然後,輿論又炸了。
——使後世爲人臣者無效丁公!
——劉襄!
——你就沒啥要說的嗎?!
——丁固一個外臣,背叛項氏尚且得了這麼個下場,你一個項氏族人,還哪來的臉繼續活着?
——趕緊下去給項王當面請罪去!
有那麼一段時間,桃侯府外,總是有一陣若有似無的輓歌響起。
項襄不敢管,更不敢說。
當然,也沒有‘羞愧自盡’。
就這麼忍了二十多年,一直到死去的那一天,病重臥榻、彌留之際,連人都認不出來的項襄,嘴上都還在不斷念叨着:非有罪也;
非有罪也……
父親離世的時候,作爲侯世子的劉舍,當然就在病榻前。
且無論是那之前的桃侯世子,還是那之後的二十桃侯,都對桃侯家族的處境瞭然於胸。
——桃侯家族,就是融不進開國元勳的圈子裡!
因爲人家的侯爵,是在戰場上,一刀一槍砍出來的;
而桃侯家族,卻是背刺項氏背刺出來的。
非但功侯圈子融不進——幾乎每一個正常的、但凡有點道德追求的圈子,桃侯家族都融不進去。
看看過去這些年,桃侯家族能日常往來,逢年過節、婚喪嫁娶能彼此走動的,都是些什麼人?
——賣友求榮的曲周侯酈寄;
——父親判漢投胡,自己又判匈投漢的弓高侯韓頹當;
——商賈出身,貲郎起步,最終官至廷尉的張釋之;
——和誰都不輕易交惡的交際花袁盎。
沒了。
劉舍記得很清楚:父親死後,滿朝公卿大臣、功侯貴戚,沒有哪怕一個人上門弔唁;
至於自己,劉舍也大概能斷定:能有多少人能來調研自己,就看以上這幾個僅有的故人,還能有幾人健在了。
某種程度上,劉舍爲相,也算是先帝代表老劉家,給桃侯家族過去這些年,所遭受到的不公待遇的一定補償。
——過把丞相的癮,權當是安慰;
順帶着,藉此提一提桃侯家族的地位——這家出過丞相的!
所以早在履任之初,劉舍就已經明白,這丞相,自己就當是體驗券,過把癮就好了。
順帶着過渡一下,等有合適的人了就麻溜讓位;
若有必要,甚至可以故意犯點錯,好讓天子名正言順的罷免自己。
直到此刻,劉榮將自己的披風掛在了自己肩上,還當着滿朝公卿大臣的面,如此鄭重其事的拜謝自己;
劉舍心裡的委屈,一下就再也蚌埠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