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曲周侯酈寄、榆侯欒布、弓高侯韓頹當等,宣室演武!”
對高闕動了心思,劉榮索性也不隱藏自己的圖謀——直接明白要‘演武’。
至於爲什麼要這麼做,卻並不是因爲自信、完全不擔心消息走漏。
——事以密成的道理,劉榮還是懂的。
真正讓劉榮如此‘大聲密謀’的,是在過去這一到兩年,發生在長安的幾件小事。
說他小,是因爲在當時,漢家無論是負責都城治安的中尉、宮禁防務的衛尉,亦或是天子榮的私人武裝——明面上的郎中令、暗地裡的繡衣衛,都沒有半點察覺。
可既然此事被劉榮注意到了,那這件事再小,其實也小不到哪裡去。
具體經過卻也不復雜。
大約是在去年,漢匈河套-馬邑戰役打響之後,嶺南大地傳回南越王趙佗親筆奏疏。
奏疏之上,趙佗言辭懇切的表達了南越——乃至百越之民對漢家的忠心,以及至死不渝的決心。
而後,趙佗便話鋒一轉,說自己年歲已高,已然是過了耄耋之年(九十歲);
又是力虛體伐,又是病重臥榻——拐彎抹角說了一籮筐,總結起來就一句話:寡人不行了!
請陛下允准,將在長安爲質的南越王世孫:趙胡送歸,以備不測。
至於爲什麼是南越王世孫,而非南越王世子?
正如趙佗自己在奏疏中所言:南越王趙佗,已經九十多歲了。
趙佗的長子,曾經的南越王太子/世子趙仲始,早就在二十多年前離世,享年五十一歲。
做了足足三十年南越王太子,趙仲始愣是沒熬過老爹趙佗,反倒是把自己先給熬死了。
於是,南越宗社的傳承,便頗有些戲劇性的,落在了趙仲始之子、趙佗之孫,南越王太孫/世孫:趙胡身上。
照理來說,趙佗九十好幾的年紀,說自己快不行了,請求劉榮將爲質長安的王儲放歸,好應對隨時可能發生的政權交接,這是在正常不過的請求。
但壞就壞在:劉榮是穿越者。
熟知歷史的劉榮,無比清楚地記得:在原本的歷史時間線上,南越王趙佗這個老烏龜,足足活了一百零三歲!
生於六國尚未統一,秦始皇帝尚且還是‘秦王政’的公元前240年;
趙佗兩歲時,年輕的始皇嬴政平定了嫪毐叛亂,並剷除呂不韋及其勢力、幽禁趙太后,隨即正式掌政。
從趙佗十歲開始,秦正式開啓了橫掃六國統一天下的步伐。
到秦一掃六合、一統天下,秦王嬴政也正式昇華爲‘始皇嬴政’的公元前221年,時年僅十九歲的趙佗,已經在秦平滅六國的過程中,累軍功升至都尉。
兩年後,趙佗二十一歲,始皇嬴政正式決定圖謀嶺南,於是便派屠睢爲主將,趙佗爲副將,率領五十萬南征大軍,揮兵嶺南百越之地!
又過了七年,趙佗二十八歲,秦徵南主將屠睢戰死沙場,始皇嬴政又派了任囂擔任主將,繼續和副將趙佗一起平定嶺南。
當年,嶺南平定,秦設嶺南六郡。
再二年,趙佗滿三十歲,始皇駕崩,二世即立,天下戰火驟然。
任囂、趙佗二人商議過後,決定毀道絕澗,將戰火擋在五嶺以北,以偏安一隅。
四年後的公元前206年,趙佗三十四歲,秦徵南主將任囂病故,並遺命副將趙佗接管徵南大軍。
同一年的中原大地,獲封爲漢中王的沛公劉季,纔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以還定三秦,並開始謀劃聯合天下之後,共同討伐弒殺義帝楚懷王的逆賊項籍……
就從那年——即漢太祖高皇帝二年開始算起,太祖高皇帝隨後在位十一年,孝惠皇帝七年,呂太后八年;
太宗孝文皇帝二十三年,先孝景皇帝六年,以及當今劉榮三年……
前後加起來,趙佗三十四歲執掌嶺南,至今,已有過去了足足五十八年。
五十八年的光景,熬死了趙佗的王太子,還把王太孫趙胡,也熬成了年僅半百的老人。
當年,跟隨屠睢、任囂以及趙佗跨越嶺南,進行嶺南大開發的五十萬老秦軍民——第一代悉數死去,第二代只剩年過花甲的寥寥數人。
第三代,也大都已人到中年。
現如今,南越國軍隊的人員組成,基本都是當年,跟隨秦徵南大軍跨越嶺南的老秦軍、民的第四代後人。
而這些老秦移民第四代後人,卻依舊由第一代將領:趙佗所引領。
且肉眼可見的未來,趙佗還要繼續執掌南越十餘年。
到趙佗死去時,南越國的將帥、士卒,只怕是要以老秦移民的第五代後人,來作爲中堅力量了。
言歸正傳。
纔剛年滿九十二歲,但劉榮卻明知其到一百零三歲,纔會真正死去的老烏龜趙佗,突然請求讓王世孫回國;
尤其還是在漢匈大戰在即,馬邑分戰場局勢不明,河套主戰場還沒開打的關鍵時間點!
趙佗究竟意欲何爲,劉榮自然是一目瞭然。
——覺得漢家要被匈奴人胖揍一頓了,所以想要渾水摸魚,看能不能在漢家身上,伺機咬下一塊肉!
於是,才以‘病重彌留’爲藉口,將王儲從長安喊回來,以絕後顧之憂。
既然都看破了趙佗的打算,當時的劉榮,自然是理都沒理趙佗。
尤其當時,整個戰役都還在‘戰略保密期’,河套戰場一直都是在暗中開闢,還未公之於衆;
劉榮的全部注意力,都緊緊繫於河套戰場的成本,自然更沒空去理會上躥下跳的老烏龜趙佗了。
後來,自然是河套戰場大獲全勝,漢家徹底奪回河套,正式宣告河套-馬邑戰場的全面勝利。
發現漢家非但沒有被漢家胖揍,原本還蠢蠢欲動,想要渾水摸魚的趙佗,自也就此偃旗息鼓,重新夾起了烏龜尾巴。
然後這件事就過去了。
在當時的劉榮看來,這件事完整的經過,就是趙佗在開戰前居心叵測,又在漢家全面勝利後‘迷途知返’——病也不重了,命也不短了,世孫趙胡也不急着回去繼承王位了。
但有一個小細節,卻爲當時被勝利衝昏頭腦,無暇他顧、深究的劉榮給忽略了。
不單劉榮——漢家的所有情報部門,都忽略了這個至關重要的細節。
——時間。
要知道趙佗所在的南越,與五嶺對側的長沙,都至少要十天半個月的路程!
而長沙到函谷關,縱是八百里加急,也至少需要五到七天。
進了函谷關,一路送來長安,又是三五天。
林林總總算下來:長安-南越兩地之間的信息流轉速度,在最理想的狀態下,也需要至少二十天。
——長安的消息,需要二十天才能傳回南越;
趙佗的奏疏,也需要二十天時間,才能從南越送到長安。
一來一回四十日!
但當時,幾乎是馬邑剛開打不到十日,長安都纔剛收到開戰消息不久,趙佗請求世孫回國的奏疏,就已經從南越出發了!
等馬邑戰事焦灼起來,奏疏更是剛好送到長安,出現在了劉榮的御案之上。
而且是一發不可收拾——一開始是每五日一封,而後是每三日、每兩日,最終,更是日日有南越奏報入長安。
所言無他:請釋世孫歸國即立。
戰役結束之後,南越國詔書停止的時間也是極其一場。
幾乎是從勝利的消息傳到長安的第五日左右,便再也沒有趙佗的奏報送到過長安。
這合理嗎?
很不合理!
按照正常的距離、正常的消息流轉渠道,馬邑戰場開戰至少二十天後,趙佗才應該收到消息,最短四十天後,趙佗請求世孫回國的奏疏才應該抵達長安。
同樣的道理:戰役結束之後,趙佗最早也該在二十天後,才收到‘漢室大獲全勝’的消息,並同時停止向長安發送請求世孫迴歸奏疏。
四十天後,趙佗早先發出的最後一封奏疏,才應該出現在長安、出現在劉榮御案之上,並就此結束。
然而事實卻是——漢室北方邊牆的馬邑這邊一開打,南方版圖邊界的趙佗就同時發出了奏報!
——漢室版圖西北角的馬邑戰場,纔剛傳回‘大獲全勝’的喜訊,居於嶺南趙佗的趙佗又同一時間停止發送奏報。
就好像開了天眼!
這件事,直到今年春、夏之交,草原東胡王部——或者說是長安侯盧氏傳回一份情報,才終於被揭露。
在這份情報中,長安侯盧氏明確表示:南越王趙佗的嫡孫,南越王世孫趙胡,沒有接受哪怕半點漢室正統教育,或者說是洗腦!
從入長安爲質至今,趙胡沒有哪怕一天,是在接受漢家‘仁義禮智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思想開化;
而是由一位出身嶺南的所謂‘書生’,日日教導趙胡:一定要記住漢室給南越帶來的屈辱,將來務必要圖強,以報此血海深仇!
除此之外——除了從老家嶺南瞞天過海‘帶’來長安,並正大光明成爲自己老師的自己人,世孫趙胡手上,還有一支人數不多,情報傳遞效率卻極爲高效的情報組織!
這個情報組織要做的事,可以說只有一個:將長安城內發生的任何事,都儘快送回南越,以供南越王趙佗定奪。
極個別情況下,該情報組織甚至能在世孫趙胡的決斷下,在一定程度上代替趙佗執行決策!
比如:在趙佗還沒得到漢匈開戰的消息之前,就以趙佗的名義,向長安朝堂遞上‘請歸世孫’的奏疏;
比如,在趙佗纔剛得知此事,卻根本無從得知戰爭結果的時候,就自主停止上奏。
至於這個情報組織的存在,爲什麼能逃過整座長安城的審視,卻被遠在塞外的長安侯盧氏家族所知曉?
答案是:這個情報組織和盧氏家族之間,有着相當穩定,且已維持多年的情報交易、互換、合作渠道。
盧氏通過該情報機構,獲知長安城內發生的一切。
而該情報機構又通過盧氏,來提前獲知草原上的情況——主要是匈奴人即將對漢家採取的行動,並以此爲準,制定南越國接下來的應對舉措。
比如趙佗試探性稱個帝啊~
或是派出一支偏師,去長沙國蹭一蹭啊~
又或是老老實實去帝號,上表稱臣之類。
主打一個漢家受挫我豪橫,漢家得勢我蟄伏——純不粘鍋。
得知此事之後,劉榮究竟有多怒,只有繡衣衛指揮使周仁知道。
從那一天開始,繡衣衛上下就瞪大了眼睛,勢必要在長安城,將那個隸屬於南越王世孫趙胡——或者說是隸屬南越國的秘密情報機構連根拔起。
只可惜,收效甚微。
爲了不打草驚蛇,王世孫趙胡和那個僞裝成‘大儒’的南越書生,繡衣衛一直都沒去動。
但不知爲何——許是沒什麼有價值的信息需要冒險傳遞,在漢匈河套-馬邑戰役結束之後,那個情報組織就好似是憑空消失般,未曾被繡衣衛抓住哪怕絲毫把柄。
對於繡衣衛,劉榮還是比較信任的。
先前大意了,沒注意到這麼個情報組織的存在,雖然氣人,但也情有可原。
現下,明知有這麼一個情報組織存在了,但凡這個情報組織有活動,就必定不可能再次從繡衣衛眼皮子底下逃脫。
所以,劉榮便打算放出一個假餌,試試看魚兒要不要勾。
——漢天子召衆將軍演武,對於南越國而言,這絕對是一個值得冒險傳遞迴國的重要情報!
而這個情報,只要送到那個情報組織手中,劉榮就有九成以上的把握,讓繡衣衛將其連根拔起。
至於這麼做,會不會真的泄漏機密?
誰能知道劉榮此刻,是在盤算高闕呢?
誰又猜得到此刻,劉榮的注意力並不在漢家唾手可得的河西休屠澤,而是在幾乎無法從外部攻破的高闕呢……
“最好老鼠也抓了,趙佗老賊也信了朕要圖謀河西;”
“——若能把這個消息送去匈奴單于庭,那更是最好不過。”
“嗯~”
“敵人的間諜,那也不是全無用處的嘛。”
“等匈奴人去盯着休屠澤,高闕那邊……”
“就算不至於到唾手可得的地步,也至少不會仍那般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