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個時辰後,殿試結束。
不同於一輪、二輪科舉——考試結束後,考生們就可以自行離開,只需要把考卷留在座位上;
今日殿試結束後,要求考生們停筆留座,不要走動,先由考官們把考卷收上來。
然後~
就沒有然後了。
——考卷被收走了;
考官們帶着考卷走掉了。
現場除了考生們,就剩下維持秩序的禁中武士。
沒人告訴考生們,現在是該走還是該留;
於是,考生們便只能左顧右盼着,繼續在座位上等候起來。
等什麼?
沒人知道。
就是覺得,如果就這麼直接走,會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
雖然無緣無故留下,也好像哪裡不太對,但總覺得比直接走掉要好些……
“誒,鄭兄;”
約莫一炷香過後,發現武士們根本沒有異動,依舊如雕塑般屹立原地,考生們便試探着、小心翼翼的,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倪寬找上的,自然就是此番到長安,所認識的朋友里門路最多、人脈最廣,同時也最瞭解當今劉榮的鄭當時。
“陛下這是~?”
“——雷霆震怒了?”
“便是怒了,也總該有個章程吧?”
“就這般置我輩於不顧,又是個什麼路數???”
作爲儒家年輕一代僅有的幾位代表性人物之一,倪寬身上,有着極爲濃厚的儒家色彩。
說直白點,就是人情味兒極重,爲人處世,極其看重人脈和交情。
好比此番入長安趕考。
作爲濟南伏生的徒孫、歐陽和伯最拿得出手的關門弟子,《尚書》一脈當代唯一傳人,倪寬到了長安後,即便不走任何關係、不找任何人脈,也同樣不用擔心什麼。
——長安朝堂,會給濟南伏生面子、會給歐陽和伯面子,甚至會給倪寬這個青年俊傑的面子,將他的起居事宜,都給安排的妥妥當當。
但作爲儒家士子,倪寬抵達長安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上如今朝中,儒家能夠到邊兒的‘人脈’‘交情’裡,能量最大的那一位:御史大夫魏其侯竇嬰。
作爲當世大儒,對於倪寬這個後生晚輩,竇嬰自然也是禮待有加,盡全了地主之誼。
而後,倪寬便在竇嬰牽線搭橋下,結實了自己在長安的第一個‘朋友’:故太子舍人鄭當時。
這或許很抽象;
一個儒家的好好學生,一個樑楚豪俠兼沒混出頭的故太子舍人——這兩個人,似乎並不應該走到一起去?
但實際上,今歲科舉數千考生、數十位‘才俊’當中,最適合倪寬結交、親近的,還就是鄭當時。
先來做個排除法。
除鄭當時之外,其他有點名氣、有點實力的應考士子,沒有哪怕一人,是和倪寬這個儒家乖寶寶對路的。
主父偃?
——縱橫家異教徒!
王溫舒?
——法家酷吏!
韓嫣?
——紈絝子弟!
竇彭祖?
——二世功侯,當朝外戚!
唯一一個看上去,似乎適合倪寬去親近、結交的,其實也就是同爲儒家出身的公孫弘。
但很可惜,三十多年前的公孫弘,是被太宗皇帝任爲《詩》博士;
過去這些年,公孫弘又轉頭去治了《春秋》,而且是《春秋》各流派中最激進、畫風最不像儒家的公羊!
故而,雖同是儒家出身,但治《尚書》的倪寬,終歸還是不認爲治《詩》《春秋》——尤其還是齊詩、公羊春秋的公孫弘,能和自己尿到一個壺裡去。
再者,倪寬如今二十郎當歲,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
反觀公孫弘,早在三十多年前,就曾擔任過二千石博士。
如今再度入朝,參加考舉,未來不說是出將入相,也起碼是個保底九卿、衝擊三公的下限。
倪寬並不覺得現如今年紀輕輕,又‘一事無成’的自己,能僅憑同出儒門的交情,就和公孫弘搭上線。
畢竟倪寬自己也清楚:儒家出身的士子,無論老幼、無論才華高低,骨子裡那都是有點倨傲的。
就像是倪寬自己,看不清那些學無所成、幾十年都學不出名堂的肺霧前輩一樣——在倪寬看來,公孫弘這位大佬,也肯定瞧不上自己這個小年輕。
竇嬰就不一樣了。
雖是當世大儒,但竇嬰實際上,並沒有特別專精某一流派,詩、書、禮、春秋——乃至於易,竇嬰都有所涉及。
甚至於,在儒家典籍外,竇嬰還自幼受當朝竇老太后,以及竇氏外戚一族的影響,而在黃老諸學之上也有一定造詣。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與其說竇嬰這個‘當世大儒’,是因爲儒家學問做得好而成爲大儒;
還不如說,是因爲竇嬰學的夠全、夠廣,外加上一層外戚身份加成,才被有心攀附的儒家,給硬捧出了個大儒的名頭。
所以在倪寬看來,竇嬰這個‘名不副實’,本身就是儒家爲了攀附而捧起來,且並不專治某一流派、對任何儒家內部流派都不存在有色眼鏡的‘當世大儒’,纔是自己真正應該聯絡感情的人脈。
而竇嬰在成爲御史大夫之前——在先帝朝,是以儲君未立、太子宮無主時的太子詹事起步,之後平定吳楚有功,升格爲了太子太傅。
考慮到彼時,竇嬰所‘傅’的太子,如今已經貴爲漢天子,完全可以說竇嬰,是當之無愧的當朝帝師。
故而親近竇嬰,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其實就是親近天子,外加竇嬰背後的當世最強外戚:竇氏一族。
至於鄭當時,也正是竇嬰擔任太子太傅時期,於劉榮的太子宮中結識,並讚賞有加的舊相識。
竇嬰說鄭當時這個人可以交朋友,那倪寬自然是絕無二話。
除了‘竇嬰引薦’這一關鍵要素外,鄭當時自己,其實也比較滿足倪寬這個儒家乖寶寶,對政治盟友的選擇標準。
——鮮有人知,或者說是很少有人記得:粗狂、直率,曾爲關東豪俠的鄭當時,身世那也是大有來頭。
——鄭桓公第十九世孫!
——漢家‘存亡斷續’之潛規則的又一對象!
這,便是王公貴族之後、血脈高貴,很符合儒家所提倡的: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的價值觀。
王公貴族之後,那能是個不值得結交的人?
開玩笑……
其次,對於遊俠這個羣體,如今漢室尚還存於世的諸學說、流派當中,儒家的態度可謂是最爲溫和。
法家不用說——直接連遊俠帶儒生,給一起掃進了‘五蠢’的行類;
黃老學也差不多,看上去懶洋洋的,有事沒事喊一聲‘無爲而治’,但真把黃老學逼到份兒上,人家大喊一聲‘無爲,而又無所不爲’!
幹你乾的比法家還狠、手段比法家還殘忍!
反倒是儒家。
反倒是以豪強地主爲基本盤,堅持爲豪強‘發鹽’的儒家,出於金主們對黑手套的需求,而對遊俠羣體有着相當高的容忍度。
——畢竟當世儒家講的,終究還是仁、義、禮、智四項準則嘛!
遊俠衆旁的不說——在‘義’這個點上,那是真沒說的。
所以,對於鄭當時這個豪俠出身的‘劣跡官員’,倪寬並不排斥。
除了竇嬰引薦、不排除遊俠外,鄭當時‘故太子舍人’的精力,也同樣讓倪寬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想想也知道:像倪寬這樣的‘宗門聖子’,什麼都不用做,就能在幾十年後擔任二千石《尚書》博士的人物,大老遠跑來參加科舉,肯定不會是爲了一個四百石級別的官職。
說白了,倪寬若想做官,那光是學師歐陽和伯的舉薦,就能爲倪寬謀求一個比二千石打低的官職。
所以,科舉對於倪寬而言,真正的價值、意義,其實並非謀求官職;
而是藉着‘響應當今劉榮號召’的大勢,順利進入劉榮的視野,伺機靠近劉榮,並潛移默化的改變劉榮,對儒家的刻板印象。
——給漢天子洗腦,讓漢天子不再那麼討厭儒家,是從漢室初立至今,儒家始終在堅持推動的工作。
世人皆以爲,太祖高皇帝一朝,儒家這項工作做的極其糟糕,非但沒有任何成效,反而讓本就討厭儒家的太祖劉邦,更加討厭儒家了不說,還接二連三的站在儒家臉上拉屎撒尿。
但實際上,自有漢以來,漢家歷經七帝一後,儒家洗白最成功的時間區間,恰恰是在太祖劉邦一朝。
因爲在那不到十年的時間裡,儒家成功培養出了一位張口仁義道德、閉嘴道德仁義,不出三句話就必提‘子曰’的太子儲君!
而且這個好儒、喜儒,甚至恨不能以儒生自居、奉孔夫子爲先師祖的太子儲君,還順利即立爲帝了!
毫不誇張的說:孝惠劉盈,就是儒家這百十年來,最成功、最傑出的作品——比扶蘇還成功、還完美,被洗腦的也更徹底!
只可惜,孝惠皇帝不長命,且始終不曾掌權。
之後呂太后掌權,前、後少帝在位,儒家只能蟄伏——畢竟呂太后一朝,別說學說、學派了,連開國皇帝的子嗣、在位的宗親諸侯,都被這位挨個點殺了;
儒家向來都很擅長審時度勢。
到了太宗皇帝一朝,儒家又迎來了轉機。
先是賈誼橫空出世,儒家正式在漢室政壇,登上了大雅之堂!
結果賈誼恰恰因爲其‘儒生’的出身,而被整個朝堂內外排斥,最終更時運不濟,鬱鬱而終。
又冒出來個《尚書》博士晁錯,搞得儒家又是一陣歡喜;
尤其是在晁錯混進太子宮後,儒家上下更是普天同慶——大家都以爲,漢家要出第二個孝惠皇帝了。
結果晁錯老賊嘿嘿一笑,儒皮一扒:驚不驚喜?
開不開心?
嘿嘿!
爺們兒可是正兒八經的法家拂士!
搞得儒家罵又罵不得,說也說不得,只能自顧自生悶氣……
先帝一朝就不說了——孝惠皇帝2.0計劃,由於晁錯老賊而胎死腹中。
縱觀先帝一朝,酷吏大行其道,黃老苟延殘喘,壓根兒就沒有儒家張嘴說話的份兒。
到了當今劉榮一朝——準確的說,是先帝后三年,當今劉榮監國掌政開始,儒家又重新開始了行動。
爲了在當今劉榮面前,展露出最完美的姿態,儒家甚至極爲冒險的,將最拿得出手的‘聖子’,顏回之後顏異給送來長安,塞進了劉榮的太子宮做舍人。
目的還是一樣:在太子耳邊潤物細無聲的洗腦,潛移默化的改變儲君脾性,最終培養出下一位孝惠皇帝。
結果如何,大家夥兒都見到了。
好在當今劉榮,對儒家也算不上有多大敵意——至少沒有太祖高皇帝那麼深刻、那麼純粹的敵意;
於是,儒家再度動起了心思。
——當今劉榮,也已經及冠了。
椒房有主,國朝有後在即。
趁着這次機會,把倪寬送來參加科舉,在當今劉榮面前混個臉熟,順帶着展現一下儒家士子的學術水平;
之後皇嗣降世,儒家在朝中最大的靠山:魏其侯竇嬰,應該也能坐上丞相之位了。
等皇嗣——皇長子到啓蒙的年紀,有當朝丞相竇嬰從中運作,外加歐陽和伯舉薦,讓倪寬去做個太子少傅,或是太子家令之類,當也是不在話下的。
倪寬當然知道自己的使命。
當然知道自己此來長安,就是衝着未來,能混到儲君身邊的機會。
所以,任何與‘儲君’二字有關的字眼,都會是倪寬重點關注的對象。
而鄭當時,剛好就是當今劉榮太子時期的舍人,正兒八經的潛邸心腹。
雖然在競爭過程中,由於不知名的原因被淘汰了,但再怎麼着,也總比其他沒在太子宮待過的人,要更瞭解有關儲君的事宜。
結合這些,倪寬這個儒家乖寶寶,和鄭當時這個大老粗、大豪俠湊到一起,也就是可以預見的事了。
倪寬出聲發問,其實也不是真要鄭當時回答出個名堂,而僅僅只是想要藉此,來稍稍平復忐忑不安的心情。
卻不料鄭當時還沒開口應答,宛若聳立雲端的宣室殿方向,便傳來一聲聲由遠及近、由低至高,由模糊不清,到清晰可聞的傳唱聲。
“宣,故《詩》博士,菑川公孫弘覲見~”
“宣,淮陽鄭當時,臨淄主父偃、千乘倪寬、陽陵王溫舒……等,側殿待召~”
“餘者,離宮歸家,靜候露布張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