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渭橋上,感受着這前所未有的淒涼,郅都心中,只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心酸。
一朝天子一朝臣,並非郅都早先不具備的思想認識。
在離開長安時,郅都也確實曾想過:再回長安,可能是很久以後;彼時的長安,也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想過再回長安時,朝中會多出許多新的面孔。
只是郅都無論如何都沒想到:再回長安,迎接自己的,居然是這樣的朝野格局。
——基本還是那些人。
但也都不再是那些人了。
紈絝外戚竇王孫,拜了相;
樑國謀士韓安國,進三公。
就連過去,多少爲郅都所瞧不起的頂頭上司、在絕大多數時間裡,都僅僅比郅都官大一級的衛綰,如今也已是官拜御史大夫,位漢亞相。
只差最後一步,便可禮絕百僚、羣臣避道。
本就比郅都地位尊貴的老前輩們,不是隱退過上了退休生活,就是升到了眼下的郅都,連登門拜訪都不一定有資格見到人家的程度。
原本和郅都平輩的同僚們,如今也大都升了官,見了郅都哪怕不主動拿喬,郅都也得主動先打招呼,口稱:某某公。
原先的後生晚輩、同門師弟,那就更別提了。
見了郅都,能不挖苦兩聲‘auv,這不內誰嗎’之類,就已然算得上是人品厚重,與人謙和。
一切都變了。
一切的一切,都讓郅都感到前所未有的無所適從。
便是帶着這樣的複雜情緒,郅都沿章臺街一路南行,終於站在了未央宮北宮門:司馬門外。
一番追憶過後,郅都終還是唉聲嘆氣間,昂起頭,繃起臉,徑直入了宮門,朝着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卻不知,看似對郅都的歸來無甚反應,好似仍風平浪靜的長安輿論,卻隨着這一則轟炸性新聞,而徹底爲天下人——至少是關中人所關注。
至於關外,也不過早晚的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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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的蒼鷹來了啊~”
“且坐。”
未央宮,宣室殿。
今天,劉榮特意把會見郅都得場地,定在了後殿那座巨大的沙盤前。
一來,是奏對、述職這個東西,其實非常繁瑣。
從檔案整合,到覈算過程,再到得出結果的經過、將結果送報長安朝堂中央等等——往往都是一聊起來,眨眼就是從天亮到天黑。
劉榮即不喜歡這種繁瑣、無聊的工作彙報,也沒耐心聽郅都說這些又臭又長的老生常談。
這二來,也是因爲雁門郡的特殊性,使得郅都這個郡太守,實際上卻是個邊關守將的性質。
說到雁門郡,就不得不提到雁門關。
雁門關的位置,大致在後世山西省忻州市代縣縣城以北,約20公里處的雁門山中。
從關塞接連長城的角度上來看,也可以說雁門關,同樣屬於長城防線的重要關隘、節點。
在後世,雁門關以‘險’著稱,被譽爲‘華夏第一關’,有‘天下九塞,雁門爲首’之說!
且雁門關,與寧武關、偏頭關合稱爲:外三關。
要想數百年前,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大幅加強了趙國軍隊的戰鬥力——尤其是在草原騎戰的戰鬥力。
而後,趙武靈王掌控下的趙國將士,便幾乎是連戰連捷。
對於北部邊境的遊牧部族,有了趙武靈王之後的趙國,也表現的無比強硬。
——林胡人打來,幹他!
——樓煩人打來,趕他!
如是多年,趙國的邊境實控線越來越靠北,趙國在再這片新服之地上,設立了雲中、雁門、代三郡。
而後,名將李牧奉令助手雁門,以防備北蠻匈奴。
在駐守雁門期間,李牧曾根據現實情況,針對趙國北方邊境防禦情況,而做出了極爲準確的判斷。
李牧上疏表奏趙王:爲免除匈奴對趙國邊民的襲擾,尤其是爲了讓匈奴人,也常常辛苦收穫被人摘走桃子的憤怒,就應該主動出擊接戰。
這一戰的目的,是爲了讓匈奴人未來幾年都無法通過畜牧、遊牧,又或是和商賈交易,來換到任何東西!
更誇張的是,李牧成功了。
雖然沒人知道那場戰爭,是如何開始、如何進行、何時結束的,卻也終還是在世界戰爭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破匈奴十餘萬騎。
——其後十餘年,匈奴不敢寇趙。
就這寥寥兩句話,便足以說明李牧爲什麼是名將,以及春秋戰國時期,各割據政權面對外族,就基本已經是當野怪、boss刷,而不是純粹爲了升級。
在後世,人們稱李牧爲軍事戰略奇才,並在雁門關附近建有一寺,曰:靖邊寺。
其存在的意義,便是紀念李牧戍邊保民的累累戰績。
後來,始皇嬴政一統六國,李牧的功績也和趙國王廷的尊嚴一起,被始皇嬴政暫時埋在了故六國的廢墟之下。
秦時,天下一統,海內昇平。
於是,始皇嬴政派遣大將軍蒙恬,率兵足足三十萬,北出雁門關!
起戰略任務,史書上的原話是:北擊胡,悉復河南地——也就是河南地區。
正所謂,關乎高級官員、將帥的事兒,字兒越少,事兒才越大。
就這簡簡單單的八個字:北擊胡,悉復河南地,便不知道沾上了多少人的血液,乃至於寶貴的生命。
當匈奴人被秦將蒙恬趕到了陰山以北後,始皇嬴政纔再度下令:將故列國長城連接起來,已形成一條自西向東綿延萬里的秦長城。
故而雁門關,也就變得愈發重要了起來。
時間來到漢室鼎立,太祖高皇帝劉邦即皇帝位後的第一年。
匈奴冒頓單于大軍壓境,韓王信於戰爭前線:馬邑投降,並率軍倒戈,回頭來打漢室軍隊!
而在韓王信不抵抗+免費效命的束手就擒下,匈奴人也得以向南翻越句注山,以直撲晉陽。
晉陽,既是如今漢室的代國國都,也是後世人所常聽到的:太原。
那一場戰爭最終的結果,也就不必多贅述了。
——平城戰役,白登之圍之類,後世人基本都有所知解。而按照原本的歷史進程,當時間來到漢武大帝在位時期,也就是如今這個時間線,天子榮即位後的這段時間,匈奴人針對漢室的軍事活動會越來越頻繁,強度越來越大、來的人也越來越多。
面對匈奴人愈發猖狂的侵犯,漢武大帝自然是咽不下這口氣,於是便從即位開始,就一直在着手反擊報復。
漢武帝元光五年,漢武大帝頒詔,徵發民夫、兵卒整修雁門關。
也幾乎是在雁門關被整修完畢後的次年開始,作爲絕代雙驕的衛青、霍去病,以及李廣、程不識等名將,也隨之開始以雁門古塞,作爲北出塞外的最後一站。
漢元帝時,王昭君出塞和親,走的也同樣是雁門關……
明白了以上這些——這些有關於雁門關的歷史,便也就不難發現:雁門郡這個地方,之所以叫‘雁門郡’,與其說是因爲其治下有座雁門山;
還不如直言不諱的承認:雁門關的存在,是雁門郡重要戰略地位的源頭。
念及此,劉榮也終於戀戀不捨的,將目光從身前的沙盤上收回片刻。
含笑擡起頭,望向數年不見,面上已能略看出風霜的郅都,便見劉榮呵笑着一招手。
“將軍且來。”
不知爲何;
劉榮這一聲‘將軍’,沒有讓郅都聽出有半點違和。
恰恰相反——正是劉榮這一聲闆闆正正的‘將軍’,讓郅都恨不可能直接原地參軍,成爲漢家真正的將軍!
即便沒這麼做,郅都實際上,差不多也能算是漢家的宿將了。
——自有漢以來,漢家北方邊牆的戰略防守人物,便向來都是由地方郡國來具體負責。
比如燕王、代王、趙王,再苦再難,也得先把關外的匈奴人給打舒服了,然後再給大後方做彙報不遲。
諸侯宗藩如此,外臣掌控下的邊關郡縣,那就更是如此了。
可以毫不誇張的說:無論是如今還是過去,漢家的邊牆,其守備主將向來都是有極高的戰術自主權,以及部分程度的戰略自主權。
當匈奴人兵臨城下,包括雁門、上、代、北地、隴右在內的北牆諸郡,都可以在各自主將——也就是郡太守或郡都尉的倡導下,自發組織起反抗和抵禦外敵入侵的方向。
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所有朝堂內外,有這麼一個上不得檯面的說法。
——內陸的郡太守,那是官;
邊關的郡太守,那是將。
很顯然,對於劉榮‘將軍’的稱呼,郅都極其受用。
畢竟是邊關太守,這一聲將軍,無疑是對郅都過往這幾年的工作,所能給予的最直接,最簡單粗暴的肯定。
循着劉榮的呼喚應聲走上前,並順着劉榮的目光低下頭,看向那座地基沙盤的局部區域,‘河西’二字首先映入郅都視野當中。
只是很快,郅都便由看向那片區域的右側,另外一片名爲‘河套’的區域。
而後,郅都的臉色便有些古怪了起來。
對於程不識這個小老弟,郅都的感情可謂是愈發的複雜了。
最開始,當今劉榮外放程不識,去北地做邊關郡太守,郅都還只當是尋常。
卻不料一步慢,步步慢。
等程不識在北地打完朝那之戰,平調去雁門做郡太守時,程不識都已經封侯樂!
反觀郅都,卻只能去給這個曾經的小老弟、後生晚輩做副官,任雁門都尉。
等人家調走了——從雁門太守轉任朔方太守,去和河套前線,郅都才得以順位遞補,爲雁門太守。
有一段時間,制度甚至這樣調侃自己。
——程不識下一次調任,自己或許又可以跑去朔方郡,繼續拾人牙慧,擔任朔方郡守了……
將飛散的心緒拉回眼下,郅都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有些‘異常’的高闕所吸引。
去年,漢匈河套-馬邑之戰,郅都所部雖然沒有直接參與戰鬥,卻也終究是以預備機動力量的成份,參加了那場戰役的。
作爲馬邑分戰場唯二的兩位負責人之一——哪怕是副的那個,郅都也不可能不明白:雁門分戰場拖住匈奴單于庭主力,是爲了給河套戰場上的漢軍主力,爭取更多的時間以謀奪河套!
自然,郅都也不可能不明白河套地區的地形,以及得到河套之後,漢家在西、北兩側,各應該如何佈防。
其中的重中之重,顯然就是和幕南隔着大河,又遙相對望的河套北部區域。
準確的說,是高闕及周邊地區。
而現在,郅都卻驚訝的發現:眼前這個沙盤上,高闕南側的護城河,沒了!
從沙盤上插着的幾片三角小旗來看,劉榮方纔似乎還同某個人,以‘高闕沒有護城河’爲前提,進行了一場兵棋推演。
是誰和劉榮兵棋推演,郅都不是很關心,也不大在乎。
只是‘高闕沒有護城河’這個先決條件……
“陛下,可是欲凜冬發兵,使大軍夜渡大河,再夜襲高闕?”
終歸是先孝景皇帝口中的‘國之爪牙,戰克之將’。
幾乎只是在三兩息間,郅都便通過沙盤上,那條本該位於高闕以南,卻被沙土填實的護城河:大河之上,看出了劉榮的真實意圖。
如是發出一問,待劉榮似笑非笑的低頭看向沙盤,又見郅都自顧自皺起了眉頭。
許久,方再開頭道:“確激進了些。”
“但也確實是過往數十年,乃至未來數十年,都難得一見的天賜良機。”
“而且,和陛下謀奪河套一樣:這法子,只能用這麼一次。”
“一旦沒成,往後要再想拿下高闕,可就是難上加難,幾無可能了。”
看着原本還有些落寞、唏噓的郅都,眨眼間便進入到自信滿滿,侃侃而談的狀態,劉榮也終於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笑意。
卻並未直接回答郅都的問題,而是意有所指道:“卿在雁門,待得可還習慣?”
“沒仗打,怕也是憋壞了吧……”
…
“今年冬天,朕欲於朔方‘圍獵’。”
“獵物、獵場,良弓、長劍皆是齊了。”
“只不知,先帝口中的戰克之將、國之爪牙,可否能爲朕鷹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