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莊一番話,讓劉榮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一個不成熟的技術,一個尚未完善、尚未得到控制的武器,在戰場上會發揮怎樣的效果?
後世的三哥告訴全世界:只要回扣吃得足,航空母艦也能炸爐,數萬噸的鉅艦也能拋錨。
當然,劉榮如今面臨的狀況,與後世三哥的拋錨鉅艦並非一回事。
——這東西,如果不用,那攻打高闕就只能用笨辦法。
雖然能提前準備一些陰謀詭計,以取得先手優勢,卻也終歸是戰術層面的東西,遠不足以達到降維打擊的程度。
劉榮想得很清楚。
像高闕、函谷關這種要塞級別的關隘,要想以儘可能小的代價攻取,唯一的辦法,就是攻心。
好比函谷關——如果有一天,函谷關外有關東諸侯陳兵百萬,關中大地又遍地匪盜流寇,那函谷關再怎麼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也終歸是要告破。
因爲人心,纔是一座要塞真正‘無法攻破’的決定性因素。
至於要塞的防禦工事、地理優勢,都只是爲了讓要塞內的守軍將士,有更堅定地信心堅守下去。
戰爭,終歸是人和人之間的較量。
人心在,那即便是曠野,也照樣能打出一場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逆天戰例;
反之,若人心散了,那即便是都城,也未必就如想象般固若金湯。
所以此番高闕之戰,說是一場局部攻防戰,然實則,卻是相當純粹的人心之戰。
匈奴一方要做的,是讓高闕內的匈奴守軍堅信:這人世間,根本沒有任何一方勢力,能從外部攻破高闕。
哪怕匈奴人自己,也同樣如此!
當然,高闕本身具備的戰略地理位置,使得匈奴人並不需要再主動做些什麼。
‘高闕難下’,甚至是無法攻下,已然是某種程度上的客觀現實。
反觀漢室一方,則是要讓準備攻打高闕的漢軍將士堅信:攻奪高闕,就算不是易如反掌,也絕非不可能完成的事。
只有帶着‘有機會成功’,而且是較大機會成功的自信,漢軍將士們才能以全盛姿態,發起對高闕的猛烈攻勢。
但正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就像是當年,吳王劉濞麾下的吳楚叛軍主力,在踏入樑國地界後,連戰連捷,如入無人之境,不數日便兵臨樑都睢陽!
當時,長安朝堂內外,十個人裡至少有三個人,堅信漢家要變天、劉濞要坐皇位!
餘下七人當中,也同樣有至少三到四個人,對叛亂結果持觀望態度,隨時準備騎牆倒戈。
反觀吳王劉濞麾下叛軍,怎一般雄赳赳、氣昂昂?
叛軍所到之處,民衆不說是竭誠歡迎,那也是半點不敢扎刺,只能或主動、或被動的被裹挾。
凡叛軍所過之處,官軍無不一觸即潰,倉皇逃竄。
等睢陽之戰打響,睢陽城內的樑國守軍將士,那就沒有腿肚子不抽抽的!
城外的叛軍將士,也沒有臨戰怯敵,不敢向前衝鋒的。
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樑王劉武便先後向長安朝堂中央,發去了上百封求援血書。
到最後幾日,更是發展到了一日七道血書求援!
就這頻率,但凡樑王劉武沾點貧血,怕不是身上的血都流乾了……
但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雙方的軍心、士氣,卻不斷髮生着微妙的變化。
——時間一天天過去,睢陽城內的守軍將士,逐漸從最開始的慌亂、忐忑,變得愈發從容不迫。
雖然仍狼狽、仍吃力,卻再也沒有人,去想睢陽城還能守幾天了。
而城外,叛軍將士原本高昂的士氣,也隨着時間的推移,而一點點被消磨。
叛軍將士們心中所想,也從最開始的‘多久能攻破睢陽,什麼時候能進取滎陽敖倉’,逐漸轉變爲:還能打下睢陽嗎?
如果打不下來,大軍還有其他出路嗎?
如果沒有,那我們,是否還有活路呢……
便是在這樣的此消彼長之下,太尉周亞夫猛然收網,弓高侯韓頹當踏雪一擊,淮泗一下,數十萬吳楚叛軍轟然潰散!
要說淮泗口,真就重要到但凡出點閃失,叛軍就全然沒了活路?
其實也並非如此。
淮泗口,位於淮水、泗水的交匯處,屬於叛軍水路漕運糧草的交通要道。
失去淮泗口,叛軍也不過是失去了更便捷、更快速地後勤糧草供輸線路,卻也依舊有陸路糧道,能繼續爲叛軍提供糧草供應。
再者——淮泗口並非一座城池!
韓頹當攻破叛軍淮泗大營後,根本不可能,也確實沒有佔據淮泗大營,將叛軍的撤退路線堵住!
只要軍心穩得住,吳王劉濞大可分兵一萬,回身奪回淮泗口。
其實也不用去奪回——韓頹當攻破叛軍淮泗大營後,第一時間就撒丫子跑了,叛軍只需要派人回去,重新接管淮泗大營、重新連接起水路糧道即可。
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劉濞麾下的叛軍主力,卻仍舊是轟然潰散。
爲什麼?
因爲淮泗口,可以說是壓垮叛軍的最後一根稻草。
在淮泗告破之前,數十萬吳楚叛軍,已經進行了長達一個月的、高強度,且極爲慘烈的攻城戰。
而在這個過程中,戰事沒有絲毫進展,日常口糧卻是肉眼可見的減了又減。
原本氣勢高漲的叛軍將士,心裡早就犯嘀咕了。
——這,還能成事兒嗎?
——不會是快敗了吧?
這層憂慮,隨着睢陽之戰的時間拖得越來越長、戰況越來越慘烈,戰果卻一如既往的約等於零,而一步步放大。
也就是在這憂慮,徹底膨脹成懷疑、猜疑時,淮泗口告破的消息傳回,算是徹底印證了叛軍將士的猜疑。
——果然!
——果然成不了事!
——淮泗都丟了,怕不是後路全都被斷了!
——這還打個棒槌?
——抓緊逃吧……
這,便是人心。
在一切順利時,人心彙集在一起的力量,能讓漢景帝這樣的成熟帝王,都隱隱亂了方寸,能讓漢長安朝堂這樣的成熟政治體系,都出現肉眼可見的動盪。
但在遭受挫折時,逐漸渙散的人心,也能讓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吳王劉濞,迫不得已逃去嶺南,並最終被斬首獻頭。
說到底,這人世間的一切,都可以歸咎爲:人心,人性使然。
只要你堅信自己能成,那你最終成功的概率,就必然會比那些垂頭喪氣,整日嘟囔着‘我不行’的人更高。
尤其是不止一人,合作完成某件事的過程中,人心的渙散與否,更是往往會成爲直接決定成敗的關鍵因素。
大家都覺得能成,那就算最終沒把公司搞上市,也大概率能有一定的規模,大家也都能分潤到可觀的利潤和股權。
但若是大家都覺得成不了——甚至哪怕是三成以上的人覺得成不了,那最終,就大概率成不了。這些覺得成不了的人,並非僅僅是無法爲團體提供幫助,而是會在‘百無一用’的同時,無意識、非主觀的,爲團隊設置一個個阻礙、創造一個個困難。
最終失敗了,他們會說:你看吧?
我就說成不了!
殊不知,之所以‘成不了’,就是因爲有他這樣的人,不斷給團隊泄氣,不斷拖團隊後腿。
所以,封建時代絕大多數政權的軍法中,都會有這麼一句:動搖軍心者,立斬!
這不是在裝聾作啞,也不是在捂被子。
而是成功與否,在結果出現之前,往往都是極其微妙的——很可能進一步就成了,退一步就毀了。
在這種時候,隨便一聲陰陽怪氣,就有可能壞事兒。
具體到眼下,劉榮即將打起的高闕之戰,其實也是一樣的道理。
在戰前,漢軍將士固然會士氣高漲。
因爲他們會想:在冬天開打,又是夜襲,匈奴人肯定沒防備!
冷是冷了點,但匈奴人不也照樣冷嗎?
最好所有的匈奴人,都窩在高闕內烤火、都鑽進被窩裡睡覺,好讓大傢伙不費吹灰之力,神不知鬼不覺的把高闕都給拿下!
然後,就是加官進爵,升任偏將軍,迎娶俏娘子,登上人生巔峰……
但這種精神激勵,終歸有耗盡的那一天。
而且在寒冷的冬天,將士們高漲的士氣、堅信自己能夠成功的信心,只會加倍流失。
第一日,將士們或許還能嗷嗷叫着往前衝,不要命的往高闕城頭爬。
第二日,將士們有點累了,有點冷了,卻也還是咬牙往前壓。
到了第三日,或許就要有人開始心裡犯嘀咕了。
到第四日、第五日——只有攻破高闕才能重振軍心,但在軍心提振起來之前,高闕又必然無法攻破。
便在這越拿不下高闕士氣越低迷、士氣越低迷越打不下高闕的惡性循環下,傷亡數量卻會穩步增高,長安朝堂投入的後勤成本也會越來越大。
反觀高闕城頭的匈奴人——從一開始的驚慌失措,到之後的心神不寧,再慢慢的穩住心神、遊刃有餘。
此消彼長之下,匈奴人愈發自信,人心愈發凝聚;
漢軍將士則愈發低迷,人心愈發渙散。
到了那時,除非天降隕石,戰果便非人力所能扭轉的了……
那劉榮眼下,是想要幹什麼?
兩個方案。
第一:在開戰前,直接把高闕炸了!
最起碼,也要把高闕外牆炸出百八十個窟窿,把匈奴人嚇得肝膽俱碎,再也沒有上牆駐守的勇氣,只能朝着高闕後方的幕南狼狽逃竄。
這樣一來,即便無法兵不血刃拿下高闕,也必定能把傷亡,控制在一個極其可觀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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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激進一些的方案。
稍微保守一點的第二方案,則是先讓將士們按計劃正面強攻。
三日之內,攻下來便攻下來了,一切照舊。
可若是沒攻下來,那到了第四日,我方將士心裡要犯嘀咕、高闕的匈奴人也即將翹尾巴的時候,冷不丁給他炸上一下子!
把我方將士即將低迷的士氣重新提起來,把匈奴人即將高漲的氣焰重新壓下去,然後繼續正面強攻。
這其實已經有明顯的異常了。
——爲什麼還要有這第二個方案?
爲什麼不直接按照第一個方案,噼裡啪啦一通亂炸,直接把高闕給炸飛,好把我軍傷亡降到最低?
明明有這大殺器,爲啥還要先讓將士們,拿頭去硬磕高闕,然後再象徵性炸一下,嚇唬嚇唬匈奴人,而後繼續讓將士們死磕?
這不純純捨近求遠嗎?
但劉榮卻深知:之所以會有這第二個方案——之所以會有這第二個看似傻缺,實則卻只是保守,甚至都依舊不夠保守的方案,就是因爲秦莊方纔,那一番言論所透露出的信息。
‘那件東西’,還極度不穩定。
哪怕劉榮給出了現成的配比,以及原材料、製作工藝、成品結構等信息,也仍舊如此。
秦莊方纔說得輕鬆。
鬼知道那一個個墨者——那一個個比徹侯都還稀少、稀缺,且更有價值的墨者們,被一個個炸飛、炸碎時,劉榮究竟有多心疼。
那都是一個個科學家啊!
而且還是能帶學生、能按照樹狀圖擴大科研隊伍,爲漢家迅速壯大科研團隊的那種科學家!
這種寶貴的財富,別說是一個接一個死去——便是某一個生了重病,劉榮都是要親自過問,並派御醫去治、賜珍貴藥物去吃的!
就這樣的國寶級人物,都能一個接一個的死去,而且至今都沒有半點‘降低傷亡率’‘降低事故率’的趨勢;
也就難怪秦莊方纔,會說出那樣一番令人匪夷所思的言論,以及劉榮,會準備那明顯古怪的‘第二保守方案’了。
“人心啊……”
“人心……”
…
“攻心爲上……”
“攻心爲上……”
即便早已下定決心,即便早已有了決斷,但在秦莊的告誡之後,劉榮也依舊是遲疑了許久、糾結了許久。
但最終,劉榮還是咬緊了牙槽,到處了自己的最後決斷。
“先備威力不足,只能聽響,無法殺傷的甲號,五萬斤。”
“再備威力巨大,卻不受控的丁號。”
“——千斤即可。”
“以一斤爲數,分裝於陶罐之中。”
“共分一千罐,分一千批,有一千人分批次運往博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