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頡作書~以教後嗣~
幼子承詔~謹慎敬戒~
…
勉力諷誦~晝夜勿置~
敬務成史~計會辯治~~~”
天子榮新元二年,齊都臨淄。
旭日東昇。
一處幽靜的院落內,不時傳出稚童們咿咿呀呀的誦讀聲。
孩童們或身着華服,或衣衫襤褸,卻無不在書案前正襟危坐;
儒冠老生們佝僂着腰,將戒尺背握於身後,微眯着眼,一邊在學堂內巡視,一邊側耳傾聽孩童們誦讀的內容。
學堂外,年齡稍大些,約莫十歲出頭的孩子們,則一邊在心中跟着默唸這個時代的啓蒙讀物——《倉頡篇》,一邊忙着手裡的活計。
有人在劈柴;
有人在擔水;
甚至還有幾人擼起袖子,一邊在竈臺前忙着煮飯,一邊在心中默默背誦:君子遠庖廚……
整個院子由內而外,都散發着極爲濃厚的儒學氣息。
當然,不是後世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四肢不勤、五穀不分的那種‘儒學’;
而是戰國遺風極爲濃厚的、獨屬於這個時代的‘特色儒學’。
——後院的空地上,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聞雞起舞’,正頂着儒冠武劍!
院外不遠處的山丘上,更有幾人於樹蔭下撫琴而歌,研習音律。
如此景象,在緩緩升空的朝陽照耀下,盡透出一陣令人心緒舒暢的欣欣向榮之景象。
只不過,在明顯更爲僻靜的側院,氣氛卻莫名有些陰沉。
老樹根下,一儒冠老者躺靠在最近幾年,纔剛在長安流行起來的躺椅之上;
老者眉頭微皺,單手持卷,只是心思,卻顯然不在手中書卷之上。
躺椅前三兩步的位置,一位稍年輕些,卻也同樣髮鬢斑白、頭頂儒冠的老者,此刻卻畢恭畢敬的持子侄禮,滿目哀求的對躺椅跪地叩首。
就好像是後生晚輩,祈求父祖答應自己的某個請求;
只是這個後生晚輩,也已是年過半百的老人了……
“自秦亡而漢興,我儒家之學,便多爲天下人所不恥。”
“——尤其當年,太祖高皇帝寧拜叔孫通爲禮官,也不願重用我儒家正統:魯儒一脈時起,我儒家,便幾可謂寸步難行。”
“更別提那‘高陽酒徒’之類的逸聞趣事,又或是太祖高皇帝,動不動拿我儒家士子尋樂,更甚是折辱……”
漫長的沉默,終還是被躺椅上的老學究所打破。
只是嘴上雖說着話,老學究的目光,卻依舊鎖定在手中竹簡之上。
一番話說出口,又頂着手中書卷看了許久,老學究才悠然發出一聲長嘆。
旋即將手中竹簡丟在腿上,緩緩側過頭。
“次卿,當真打定主意了嗎?”
“當真要爲那‘科考’二字,而走這一趟長安?”
次卿,是那跪地男子的表字。
男子姓公孫,單名一個‘弘’字。
至於躺椅上的男子,正是這齊郡,乃至天下聞名的儒學大家:鬍子都——胡毋生。
先帝年間,胡毋生與同門師兄弟——同習《春秋公羊傳》的董仲舒,在長安擔任博士。
後來年紀大了,又覺得留在長安沒什麼意思,胡毋生才告老還鄉,回了臨淄教書育人。
——說來,胡毋生此刻正坐着的躺椅,都還是先帝所賞賜!
至於先帝從何得來如此妙物,那就沒人知道了……
“回老師的話。”
“學生,有心一試。”
胡毋生一番詢問,公孫弘也總算是開了口,表達了自己的意願。
見老師胡毋生仍不爲所動,依舊是一副有心再勸,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的遲疑之色,公孫弘不由苦笑着搖搖頭,又莫名發出一聲哀嘆。
“學生這一生,老師是再清楚不過的。”
“年少時,蒙父蔭爲獄吏,不數歲,爲宵小所迫害,因罪免官。”
“後治《詩》《書》,年不過二十,便因才能聞於郡縣。”
“——說來,那賈誼賈長沙,也是和學生一個年紀。”
“太宗皇帝拜賈長沙爲博士時,學生也同樣是在二十歲的年紀、同樣被太宗皇帝拜爲博士。”
…
“學生至今都還清楚地記得:在當時,人人都說漢家,一連出了兩個二十歲的小博士。”
“可從不曾有人在意:這兩位小博士當中,除賈誼之外的另一人是誰……”
說着說着,公孫弘略顯老邁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現出陣陣落寞之色。
又一聲哀嘆發出,便聞公孫弘繼續說道:“賈誼之才,學生自愧不如。”
“說不嫉羨,那是假話;”
“但即便稍有嫉羨,也不過是望其項背,而以自強罷了……”
…
“學生自知不如賈誼遠矣,所以在四十歲的年紀,毅然決然丟下了從二十歲起,就一直在擔任的博士一職。”
“——學生,不是不願留在長安;”
“而是學生不願在長安,做一個不爲人知、不爲人敬,甚至沒人知道公孫弘是誰的所謂‘博士’。”
“故而,學生還鄉,再治《春秋公羊傳》,厚顏無恥的自詡爲‘胡生鬍子都之門徒’,以這樣卑劣的方式,拜入老師門下。”
“雖然只接受老師的教導不過數年,遠不至‘登峰造極’之地步,但也終歸是學有所成——至少是略有所成。”
“若非此番,長安傳回科考之信,學生或許會一直在臨淄,接受老師的指導,甚至終生都未必會再回長安。”
“但……”
說到最後,公孫弘不由自主的低下了頭,只如倔強的少年般輕輕攥緊拳頭,面上也悄然涌上些許不甘。
——二十歲,被漢太宗孝文皇帝拜爲詩博士,與同樣年紀的賈誼賈長沙並列!
這,是公孫弘這一生當中,最高光的時刻;
同時,也是公孫弘畢生難忘,且至今都滿懷不甘的過往。
憑什麼?
憑什麼他賈誼,就能集天下人之關注,而公孫弘,就只能做個沒有半點存在感的陪襯?
甚至別說是陪襯了——問問現如今,還活躍在長安朝堂的老臣,有誰記得三十多年前的長安,有一個和賈誼同歲,且同樣被拜爲博士的少年?
絕大多數人都不會說‘我記得’。
即便偶有人說:哦~是了,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兒,當年除了賈誼,好像是有另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也一併被拜爲博士。
但公孫弘很確定:如今長安,絕不可能有哪怕一個人,記得那個同樣二十歲的小博士,是齊人公孫弘……
正如公孫弘方纔所言:對於賈誼的才華,公孫弘自愧不如。
甚至可以說,在二十歲的年紀,擔任太宗皇帝的博士後,那長達二十年的博士生涯,公孫弘的絕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學習、深造,追趕賈誼之上。
只是賈誼抑鬱而終,公孫弘失去了努力方向;
再者,公孫弘也逐漸發現:在長安,在那帝都繁華之地,自己根本無法靜下心來,專心搞學問。
於是,公孫弘頂着整個世界不解的目光,毅然決然丟棄了什麼都不用做,每年就能有一千八百石俸祿的博士職務,來到了臨淄。
回想起年少時,那段艱苦的歲月——無論是在祖籍薛縣做獄吏,被那些老油子同時欺負,甚至最終被陷害丟了官職;
還是後來,失去生活來源後,自己只能一邊牧豬,一邊苦學《詩》《書》。
至今爲止,菑川郡薛縣的老者們,都還有人記得曾有一個叫公孫弘的年輕人,在爲富戶牧豬時,腰間總是彆着一卷又一卷竹簡。
還有人記得那個叫公孫弘的年輕人,總是因爲看書太過投入,而讓豬跑丟,隔三差五就要吃東家的掛落。
那般艱難的二十年過後,又是看似體面,實則無比空虛的二十年;
時至今日,公孫弘已經五十又二,卻依舊在潛心治學,以圖‘更上一層樓’。
雖然不知道如今的自己,距離曾經驚豔天下的賈長沙還有多遠,但公孫弘卻依舊不敢有半點鬆懈。
如果不出意外,公孫弘的一生,原本就是這樣了。
——五十多歲的年紀都還在‘學習’,指不定哪天,就學着學着老死了;
就算長壽些,等學有所成,才華被長安朝堂看到,公孫弘也早就是個垂垂老矣、行將就木的老人了。
可這意外,偏偏就出了。
輕飄飄‘科舉’二字,便讓原本心如止水的公孫弘,那早已被長安傷透、早已被賈長沙打擊的體無完膚的心,重新泛起了層層漣漪……
“既是有了決斷,直去便是。”
“何以此番,叩首請辭?”
公孫弘一番真情流露,胡毋生便大致明白:眼前這個並不比自己年幼多少的‘學生’,大概率是聽不進去勸了。
於是順勢搭了個臺階,便見公孫弘就勢接道:“學生厚顏,欲請老師修書一封。”
“——學生雖於長安爲博士二十餘載,怎奈除賈生一人,便再不曾有過故舊、至交。”
“若老師願修書一封,請董師叔收留學生一段時日,學生,感激不盡……”
公孫弘口中的‘董師叔’,自然是當年和胡毋生一同被先帝拜爲博士,卻並沒有和胡毋生一同還鄉,而是至今都還在長安的《春秋》博士:董仲舒。
對於公孫弘‘在長安沒什麼認識的人,沒地兒落腳’的解釋,胡毋生是一萬個不信。
但胡毋生也清楚:弟子公孫弘想要的,並不是一個落腳之地,而是一個能在長安,爲自己指明道路、趨利避害的人。
很顯然,胡毋生在長安的人脈關係當中,最能拿得出手、最能幫到公孫弘的,便是博士董仲舒。
只是公孫弘再怎麼厚顏無恥,也終歸沒好意思直說‘請老師找個人幫我’,這才委婉的說:去了長安沒地兒落腳,不知道能不能住董師叔那裡……
“博士有多難做,我也不是不明白。”
“——守得住清貧,耐得住寂寞;”
“說來輕鬆,可真要是做,又談何容易?”
“所以,次卿辭官返鄉,我向來都不曾說次卿‘不智’。”
“因爲我自己,也是因爲類似的原因,辭官回臨淄治學的。”
如是一番話,表達了自己對公孫弘‘辭官深造’的贊同,胡毋生又是一陣默然沉吟。
過了許久,纔再度長嘆一氣,重新拿起竹簡,再度恢復到先前一邊看書,一邊有一搭沒一搭說話的模樣。
“我在長安雖不過數年,卻也是有些熟人。”
“這所謂‘科舉’,我也得了些消息。”
“——三輪文考,即便全部通過,也不過是四百石的佐吏起步;”
“次卿,可是曾辭去二千石博士的職務,回到臨淄治學的啊……”
“治學十數年,再回長安,去和後生晚輩以文競之,最終,卻只做個四百石的小吏?”
“次卿,當真有此願?”
胡毋生話音落下,公孫弘也不由陷入一陣沉思之中。
關於自己的未來,公孫弘曾和老師胡毋生商討過。
再潛心深造個十來年,過了六十歲,再加上有老師胡毋生的名氣,公孫弘的學術造詣和學術地位,大概率就能達到‘名士’的級別。
等一個機遇,被某個達官貴族舉薦——甚至只需要老師胡毋生親自舉薦,公孫弘便大概率能得到長安朝堂的徵辟,舉爲賢良方正。
在原本的歷史上,公孫弘也恰恰是在六十歲的年紀,被新君繼立的漢武大帝一紙‘強制郡國二千石舉賢良方正’詔,從而得以徵辟入朝的。
但此刻,公孫弘卻半點都不覺得:從四百石小吏做起有什麼不好。
二千石又如何?
一個看似體面,實則半點權利都沒有,三年五載都得不到天子召見一次的博士官,難道真就比那所謂的‘百石小吏’強?
至少在公孫弘看來,並非如此。
——四百石小吏,哪怕是個‘吏’,也終歸是能參與到國家的治理當中,切切實實去做點什麼。
而二千石的博士,卻大都窮其一生,都無法爲宗廟、社稷——爲天下人做哪怕一件實事。
就說眼前的胡毋生,做了五年的博士,滿共就見了先帝一面,得到了一把躺椅作爲賞賜;
其師弟董仲舒更慘——至今都做了快九年的博士,無論是先帝還是當今劉榮,都不曾有哪怕一次私下召見。
歸根結底,公孫弘要做的,從來都不是一個高談闊論,隨遇而安的純知識分子。
公孫弘的目標,是賈誼賈長沙!
即便無法成爲賈誼那樣絕豔千古的人物,公孫弘也要竭盡所能,在華夏的歷史篇章中,留下獨屬於自己的風姿。
“學生,確有此願!”
這個回答,公孫弘給的務必堅決。
片刻之後,一封早已寫好的‘介紹信’,也被胡毋生從懷裡掏出,頭也不擡的遞到了公孫弘面前。
“去了長安,先去拜訪魏其侯竇嬰。”
“魏其侯於我,也算是有些淵源。”
“——且去~”
“若事不可爲,大可再歸臨淄;”
“我師徒二人,仍可有教無類,爲我儒學開枝散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