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詔。”
片刻之後。
劉榮已經回到上首御榻,正襟危坐。
劉舍也已經跪地負手,恭聞聖訓。
殿內,百官公卿、功侯貴戚,都或真或假的擠出兩滴眼淚,以表達對劉舍這位即將告老退休的老丞相的不捨。
——都到了這時候,就別提什麼成不成分、奸不奸佞的了。
就算不給劉舍、不給丞相面子,也總得給劉榮一點面子。
畢竟劉榮搞出這麼大陣仗,主要的受衆——或者說是關中,就是此刻雲集於宣室的朝中百官公卿。
而在劉榮一聲低沉的‘擬詔’喊出後,那道令所有人關注的老邁身影,再次出現在了衆人的視野當中。
此刻,公孫弘身上,只穿着一件米白色御史袍,頭上也只一頂象徵御史的法冠。
當然,這並不是因爲公孫弘被任命爲御史了;
而是當今劉榮口諭:凡通過三輪科舉,確定能被任命爲四百石,卻還暫時沒有被正式任命的考生、準官員,皆暫且視爲‘採風御史’。
這也說得過去。
畢竟採風御史的工作,就是一年到頭公費旅遊,以‘採風’之名遊山玩水,然後將自己從天下各地採集到的‘民風民俗’帶回長安作報告。
而參加科舉的考生,幾乎有九成九都來自於長安方圓百里之外,有大半來自於關東地方郡國;
讓這些考生在通過三輪科舉之後,拿出一份家鄉的採風報告,也完全是題中應有之理。
能拿得出採風報告,自然就可以被稱作採風御史了。
真要說起來,反倒是長安朝堂,欠這些‘採風御史’們一筆採風盤纏,以及採風期間的俸祿……
此時的公孫弘身御史官袍、戴御史法冠,腰間銅印以黃色綬帶掛在腰帶上,就是一副‘二百石及以上,六百石以下級別文官’的打扮。
但公孫弘理論上的官方身份,其實已經是尚書令了。
而且還是被劉榮提格之後,達到比二千石級別的尚書令。
正式得到任命後,公孫弘會穿深紅色官袍,頭戴中高級文官專屬的二樑進賢冠;
腰間印、綬,也將換成象徵比二千石及以上級別的銀印、青綬。
銀印青綬,大概是個什麼級別?
——秦漢印、綬制度規定:諸侯王金璽𫄫綬;
也就是金制璽,以蒼綠色綬帶繫於腰間。
——丞相、太尉,又皇帝太傅、太保、太師等‘秩萬石’級別,金印紫綬。
另外在戰時,前、後、左、右、上、車騎、大將軍等,皆金印紫綬(臨時性)。
需得注意的是:諸侯王的‘金璽’,和丞相、太尉及古三公的‘金印’,並不是一回事。
準確的說,是璽、印、章三者之間,有着極爲明確的劃分。
璽,對於絕大多數後世人而言,都並不陌生。
——始皇嬴政以和氏璧爲料,使匠鑿制傳國玉璽,纂文: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這,便是象徵至高皇權的玉璽。
玉璽的應用場景,主要爲正式政令、法令頒佈時,爲新政策、新法令賦予合法性。
好比某個新政策的推行政令上,蓋上那名爲‘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大字的傳國玉璽,就等於告訴天下人:這事兒,是朕要做的。
玉璽爲證。
往下,自便是諸侯王專屬的金璽。
相較於天子玉璽——尤其是極具神話色彩的傳國玉璽,諸侯金璽,自然就要低一個檔次。
用料肯定沒的說——金沒玉珍貴;
大小方面,諸侯金璽也要比天子玉璽小一圈,以明確上下尊卑的等級秩序。
再有,便是纂字。
不同於傳國玉璽上,那直擊華夏男性靈魂潮點的: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諸侯金璽,大都是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大漢某王。
其應用場景,和玉璽有些類似,都是在信件、公文上留下印記,以宣示‘這事兒是寡人做的’。
當然,天子有資格制定法令、革新制度,諸侯卻並沒有。
所以,諸侯金璽的應用場景,往往是在私人往來的信件,以及侷限性極大的寥寥幾種政令發佈時。
其中相對具有代表性的,便是諸侯王要享受自己的法定權利,徵勞於民,讓老百姓幫自己白乾苦力時,在政令上蓋下的諸侯金璽。
但這,並非是爲了讓老百姓,知道是誰徵召自己做苦力;
而是留痕。
——漢室諸侯徵勞於民,是有人數額度、時間限度的。
比如樑王,每年可徵召民夫三萬,勞作四十五日;
如齊王,每年可徵召民夫二萬,勞作三十日;
再如江都王,每年可徵召民夫一萬五千,勞作二十日等等——都是根據諸侯國的人口、土地以及富裕程度,來劃出的紅線。
一旦觸及這個紅線,無論是多徵召了一人,還是多徵勞了一日,都會觸犯一條對宗親諸侯而言,比謀反都還要嚴重的大罪。
——役使國人過律。
這一條,和亂lun、毀祖廟,並稱爲漢室宗藩三大紅線。
而且是高壓線,誰碰誰死,神仙都救不回!
與這三條高壓線相比,什麼謀反、自立乃至刺王殺駕,反倒是諸侯藩王次一級的重罪——頂多就是個死;
而且大概率是病死、溺亡,而非明正典刑。
所以,漢室宗法——或者說是老劉家的‘家法’規定:宗親諸侯徵勞於民,必須發佈正式的露布政令,並蓋上諸侯王金璽爲證。
至於這麼做有什麼用,這就不得不說漢室諸侯徵勞於民,真正有趣的地方了。
按照慣性思維,諸侯王一口氣徵召幾萬人,勞作數十日;
就算多徵點、多勞作幾日——至少人數方面動點手腳,應該是沒那麼容易被查到的吧?
事實上,很好查。
因爲諸侯徵勞於民,並不是只發一張‘徵勞多少萬,勞作多少日’的王令,然後原封不動得抄錄數百份,並分發全國上下。
而是每一個地方,都要發去一張針對性的王令,類似於:這個縣三百,那個縣五百,這個鄉八十,那個亭二十……
就這麼一封一封王詔發下去,底層民衆再笨、再蠢,也總數得清自己村出來應勞的,是不是王令上寫的二十或三十人;
至於這些零零散散的王詔加在一起,總數有沒有超過人數限額,那就是朝堂御史要乾的事兒了。
一旦出現人數過限,或勞作時常超過限度,那直接就是一個役使國人過律的帽子扣下來,縱是尊貴如宗親諸侯,也不過鋃鐺下獄的下場。
而證據,就是那一張張印有‘大漢某王’金璽的徵勞王令。
——這個縣的三百人,是你徵的吧?
——那個縣的五百人,也是你徵得吧?
——還有,這個鄉、那個亭……
…
——既然這些都是你徵的,那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這加一塊兒都超好幾千號人了!
至於勞作時限,那就更沒操作空間了。
如果你王令上按規矩寫‘勞四十日’,那隻要第四十一日沒遣散民丁,說不定就要爆發民變!
老百姓又不傻!
說好四十日,真當俺們不識數、不會輸日子?
至於直接在王令上寫明八十日、一百日——還是那句話,不蓋金璽,那就沒人認;
蓋了金璽,那就是你‘役使國人過律’的鐵證。
所以可以這麼講;
——天子玉璽,是極致純粹的權,幾乎不受監督。
而諸侯金璽,既是王權的具象,同時也是王權的牢籠。
在牢籠裡,王權可以肆無忌憚;
可一旦觸及牢籠邊沿,那即便貴爲諸侯,也終不過是隻觸碰高壓電線的籠中鳥。
再往下:金印。
說到金印——尤其是‘印’和‘璽’的不同,就不得不提綬帶。
所謂綬帶,便是自印、璽頂部的孔洞穿過,並將印、璽掛在腰間的布帶。
而印、璽二者的不同,便在於綬帶自印、璽頂部孔洞穿過的位置。
——璽,在方正的底座之上,還另有半截雕刻。
比如著名的傳國玉璽,上半部便交有五龍;
諸侯金璽上半部,則多以龜紐——即‘玄武’爲飾,亦偶有山脈雕刻爲飾。
無論是天子的傳國玉璽,還是諸侯金璽,其供綬帶穿過的孔洞,均位於雕刻上方。
即:底座下篆字,上半部雕刻,雕刻之上留孔洞。
而印,則沒有上、下半部之分——就是一個方方正正的金屬塊,底部刻字,頂部平面留有突出的鼻紐。
至於刻字內容,‘印’和諸侯金璽一樣:是持有者的職務。
比如丞相金印紫綬,便指丞相腰間的金印,以紫色綬帶掛於腰間。
上有刻字:大漢丞相/相國。
太尉亦然——大漢太尉。
車騎將軍、大將軍,以及上、前、後、左、右將軍,也基本都是類似的狀況。
金印往下,便是比二千石及以上、中二千石及以下的銀印青綬。
很好理解:銀、鉛摻制印,以青色綬帶懸掛腰間。
其上刻字同樣爲職務,如少府匠作大臣、治粟內史、大漢廷尉、御史大夫之類;
須得一提的是——徹侯,同樣是金印紫綬。
所以,即便中二千石級別的九卿,以及同爲中二千石的御史大夫,其官職匹配的是銀印青綬;但在如今漢室,絕大多數九卿都身具徹侯之爵的前提下,大部分九卿腰間,也同樣是和丞相一模一樣的金印紫綬。
但不同的是,這些由九卿掛在腰間的紫綬金印,刻的卻並非職務;
而是爵號。
如:漢魏其侯,漢弓高侯之類。
當然,也有人腰間一枚金印、一枚銀印——這便是有徹侯之爵的九卿;
或許會出現腰間有兩枚金印者,便是有徹侯之爵的丞相或太尉。
但絕大多數情況下,朝中官員都不會臭顯擺,誇張的腰掛二印。
要點臉的,即便有徹侯之爵,也會把徹侯金印收起來,掛銀印青綬上朝,平日裡以‘徹侯’身份出現在非正式場合,再掛徹侯金印紫綬過過癮。
不要臉點兒的,也不過是頂着九卿或御史大夫的職務,腰間卻掛着徹侯金印,好似這麼做,就能和丞相平起平坐了似的……
說的就是你,御史大夫魏其侯竇嬰!
當然了,劉舍要退了,竇嬰真的要做丞相了。
往後,只要竇嬰別真在腰間掛倆金印,也沒人會說他不要臉……
說回公孫弘。
此刻,公孫弘腰間的,依舊是象徵二百石及以上,六百石以下的銅銀黃綬。
但在劉榮一聲‘擬詔’之後,公孫弘卻施施然起身,走上前,於御階下方,側對御榻上的劉榮,以及殿內公卿百官坐下身。
幾乎同一時間,筆、墨、布、硯到尾;
公孫弘懸筆半空,便將目光投降御榻上正襟危坐的劉榮。
而後,便是一封草擬封賞詔,再次驚掉了殿內百官公卿的下巴……
“朕嘗聞:以史爲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爲鏡,可以明得失。”
“——以史爲鏡者,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也。”
“——以人爲鏡者,忠直之臣,犯顏直諫也。”
“先孝景皇帝壯年而崩,朕弱冠而立,以至主少國疑,外蠻輕睨。”
“幸有家臣,曰:桃侯舍;”
“爲相五載,兢兢業業,面面俱到,勞苦功高。”
“今以年老而乞骸骨,朕不捨其去也,亦不忍其勞也。”
…
“乃詔進桃侯舍,爲皇帝太傅,秩萬石。”
“賜桃侯舍:贊拜不名,入朝不趨。”
“——入宗譜,賜宮籍。”
“凡非長安八面臨敵,則桃侯捨出入禁中,無召而面聖,皆百無禁忌。”
話音落下,除了停止哭泣,並亞麻呆住的劉舍之外,整個宣室殿內外,都當即一陣譁然。
進皇帝太傅!
贊拜不名,入朝不趨!
入宗譜,賜宮籍!
出入禁中,無召面聖,百無禁忌!
第一條不用說——就是個榮譽性質的皇帝太傅,而非真的去給劉榮上課。
但那也是皇帝太傅啊!
古三公、天子三師之一!
毋庸置疑的帝師!
第二條更誇張——贊拜不名,入朝不趨;
就差個劍履及殿,便能和蕭何蕭相國、曹參曹相國平起平坐了!
第三條,入宗譜,賜宮籍。
啥意思?
——過去,桃侯一脈僅僅只是‘得賜姓劉’,就只是姓劉而已,壓根兒不算老劉家的人;
但往後,桃侯家族,那就真是如假包換的大漢宗親、劉氏皇族了!
不出意外的話,桃侯家族有相當大的機會,被分封爲宗親諸侯!
最最極端的情況下,身爲項氏之後的桃侯家族,甚至可能具備劉漢皇位繼承權……
“嘶~”
“劉舍這廝……”
“當真值得陛下這般……?”
…
“陛下,還真捨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