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說到具體的作戰方式,郅都拿出的預案,卻又讓劉榮有些遲疑了。
根據郅都的預測,如果高闕之戰果真在臘月發起,那即便少府內帑拼盡全力,也依舊避免不了將士們,因寒冷的天氣而出現非戰鬥減員。
——臘月,也就是冬十二月,是北半球一年當中最寒冷的時間。
而涉冰過河,突襲高闕,也必然是半夜突襲作戰。
冬十二月的凜冬,夜半時分,而且還是塞外的高闕、冰封的河面……
這種種客觀條件結合在一起,郅都給出的大致結論是:點燃高闕之戰的先鋒部隊,至少要有三萬人成功渡河,並維持戰鬥力。
而這,至少需要郅都帶着五萬人,從博望城趁夜出發。
也就是說,戰爭爆發之前,漢室就要先遭受高達兩萬人的非戰鬥減員。
不會死太多人。
大部分人只是凍傷,嚴重點的因傷致殘,情況好一些的,也不過是被凍的暫時失去戰鬥力。
但這個數字,也依舊是讓劉榮——讓明白‘慈不掌兵’這個道理的劉榮,都不免有些遲疑了。
五萬人從博望城出發,到了河對岸的高闕下,就只剩三萬可戰之兵;
這還只是先鋒。
先鋒部隊打響戰鬥,自然還要有後續主力部隊跟進,發起對高闕的全面攻擊。
就連先鋒都有五萬人——哪怕是按‘先鋒三萬人’來算,跟進的主力部隊,也至少要有五到八萬。
這,就是十萬人以上的兵力投入了。
且不說這十萬人,有多少人會被活活凍死,又或是如當年,白登山上的南北兩軍禁卒那般,被凍傷、凍殘。
單就是這十萬人的禦寒衣物、攻關軍械,以及酒肉等額外禦寒手段等等,都是一筆無比龐大的支出。
當然了,只要高闕打的下來,一切都好說。
文景之治爲漢家積攢下的家底,足夠支撐劉榮掌控下的漢室,發起至少數十場高闕之戰,又或是三到五場漢匈全面戰役。
但這並不意味着劉榮,能將這豐厚家底當做試錯成本。
說得再直白點就是:如果高闕能拿下來,那即便拿出少府內帑一成以上的家底,劉榮也不會心疼。
因爲值。
劉榮也同樣能接受成千上萬,乃至數萬人的傷亡。
還是因爲值。
高闕,值得劉榮投入相當程度的成本。
但正如郅都方纔所言:無論如何,攻打高闕,都絕不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甚至都不是一筆肯定能做成的買賣。
最理想的結果,自然是漢家以合理範圍內的最小代價,如千八百號人陣亡、幾千人傷殘的代價,在極短的時間內奪得高闕。
但最糟糕的結果卻是:漢軍將士死傷無數,傷亡慘重,府庫投入巨大,戰鬥久不分勝負而陷入拉鋸。
最終,漢家損失一大批戰鬥骨幹,軍心士氣、民心民意一落千丈,府庫耗費海量的資源,卻只能灰溜溜的從高闕撤回博望城。
而後,便是匈奴人必定會發起的反撲。
博望城首當其衝,幕南地區陷入動盪,北地、隴右一線,又要再度成爲漢家需要佈置防線的邊境、前線。
最要命的是:後面這一種糟糕的結果,成真的概率不低於三成!
而前面那種最理想的狀況,達成的可能性卻不足兩成。
餘下五成,則是漢家付出慘痛的代價,終如願奪取高闕,卻也一戰而傷筋動骨,短時間內無力再發起大規模軍事行動,只能艱難固守高闕。
這樣一來,高闕非但無法成爲漢室進一步擴張勢力,進而野望河西、幕南的戰略支點,反而還會成爲匈奴人給漢家‘放血’的刀口。
往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匈奴人都會年年來攻打高闕,漢家也會不斷派出新生力量,補充高闕的兵力損失。
一直不斷的死人,一直不斷的運輸後勤物資。
直到最終,要麼是府庫被耗空,漢家只能放棄高闕,甚至更進一步放棄河套,退回長城內;
要麼,是漢家在府庫被耗空前緩過勁來,卻也沒了繼續進取的民心、士氣等條件,進退兩難……
明白了這些,其實就不難理解劉榮先前,那句‘高闕系我漢家國運’的真正含義了。
從軍事角度上來講,這場高闕之戰,漢家唯一的目標,就是不計成本、不惜代價的拿下高闕。
戰爭結果,只有拿下高闕、沒拿下高闕這兩種。
但若是把視角拉長,從單看這一場高闕之戰,衍生到看整個漢匈未來戰略走向的高度,那此戰,漢家要做的就不單是拿下高闕了。
——首先要快!
漢家必須要在極短的時間內——最好是十到十五日之內,無比迅速地拿下高闕!
因爲攻堅戰,一旦被拖入拉鋸階段,就大概率無法成功,且極其打擊軍心士氣,乃至於民心民意!
只有快,漢家才能在幕南地區的其餘匈奴部族沒反應過來、還沒來得及源源不斷支援高闕前,相對輕鬆的將高闕拿下。
一旦戰事拖延,那高闕的防備力量,必然是隨着時間的推移而越來越強、攻打的難度也越來越大,使得戰爭的走向,愈發朝着不利於漢家的方向發展。
所以,速戰速決,是漢家必須要做到的。
其次,便是傷亡。
還是那句話。
劉榮手裡有錢。
父、祖合力締造的文景之治,爲劉榮留下了極其豐厚的家底。
如果是要花錢,那再多的錢劉榮都花得起,也捨得爲高闕花。
但人命——將士們的傷亡狀況,卻不是劉榮舍不捨得的問題,而是天下人能不能接受、能不能認可的問題。
在這個時代,絕大多數尋常百姓,都一生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家鄉——甚至是沒離開過自己所在的縣、鄉。
跟他們說高闕多麼多麼雄偉、多麼多麼難打,他們沒見過,便自然體會不到。
他們只知道:僅僅只是一場攻堅戰,漢家就死了不知多少大好兒郎,又有多少頂天立地的大丈夫落下傷殘,從此成爲了家裡的累贅。
而且這一切,不會是他們道聽途說來的,而是親眼看着左鄰右舍,乃至自己家的頂樑柱,淪落到那般悽慘的下場。
他們也不會明白高闕的重要性,以及高闕對漢室未來戰略部署的意義。
他們只知道:死了很多人,殘了很多人。花了很多錢,就得了個故秦遺棄的破關隘。
這仗打的不值。
這仗,不該打。
有了這次的經驗,下次再要打仗,他們就會說:別了吧?
也別跟我說河西有多大、幕南有多好了。
當年也說高闕怎麼怎麼着,拿下就怎麼怎麼着;
結果死了那麼多人,傷、殘那麼多人,十里八鄉家家戴孝。
消停幾年吧~
安生種地不好嗎?
說到此,慈不掌兵這個概念,只可能爲掌權者、‘掌兵’者所接受。
作爲被掌的兵,底層民衆非但不可能認可這一概念,甚至還會對接受這個概念的人感到憤怒!
因爲慈不掌兵的內在邏輯,是不要將必要的犧牲視作洪水猛獸,要接受戰略目標的達成,是需要承擔一定代價、犧牲的——這一客觀事實。
但在底層羣衆,也就是這一邏輯的‘受害者’眼中,犧牲,根本不存在必要與否。
犧牲就是犧牲,戰死就是戰死。
雖然戰死也算是一種榮耀的死法,但他們只能接受別無選擇的犧牲。
他們只接受在戰爭中,自己被逼不得已,退無可退,完全沒有活路,只得無奈戰死;
卻絕對無法接受原本有活路、原本不用死的自己,卻被上層將官主動犧牲掉、主動送進必死的陷阱當中。
——他們希望自己犧牲後,上官表現出來的是惋惜、自責;
而不是對此早有預料的理所當然。
所以高闕之戰,漢家除了需要速戰速決、儘快佔領高闕外,還要將傷亡數字,儘可能控制在合理得範圍之內。
什麼是合理得範圍?
根據劉榮根據過往經驗,所得出的大致估算:一支由五百人,而且大概率是同一籍貫的五百人所組成的司馬,平均每有一個人陣亡,就需要有三個人因功得到封賞。
而且這三個因功得到封賞的人當中,至少應該有一個人,要和那位陣亡者同屬一伍。
此外,這五百人的司馬,陣亡人數最好不要超過五十人,且絕對不能超過百人。
只有這樣,民衆纔會將戰死者,歸類爲‘運氣不好’,又或是自己沒本事。
因爲有那三個因功得封——尤其還有一個和自家大概率沾親帶故的小子,也因功得封作爲參照;
便不會有人覺得,自家的兒郎陣亡,是因爲漢家打了一場不該打、贏不了,亦或是需要用人命堆的戰爭。
只是運氣不好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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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時運不濟罷了;
只是技不如人罷了……
有了這樣的自我安慰,再加上朝堂的撫卹、優待,以及那些因功得到封賞者作爲榜樣、激勵,才能抵消將士陣亡,對民心民意所帶來的打擊。
具體到這場高闕之戰,這個‘合理範圍內的傷亡’,就更狹窄了。
——高闕之戰,只要漢家得勝,那就是人均都能得到封賞!
且大概率連戰死者,也能得到身後哀榮!
所以這一戰,於戰場上戰歿、傷殘,以及在戰前、戰後非戰鬥減員的人數,至多不能超過總兵力的四分之一。
用更直觀的數字舉例,便是高闕之戰,倘若漢家派出十萬人蔘戰,那最多隻能有兩萬五千人,因陣亡、傷殘等原因失去戰鬥力。
聽上去,似乎空間還挺大。
百分之二十五的傷亡率,無論放在哪個時代、哪種文明狀態下的戰爭,都遠遠超過了軍隊的潰敗線。
但別忘了!
郅都方纔剛說過:要想將三萬先鋒送到高闕,郅都就得從博望城帶五萬人出發!
都還沒開打呢,兩萬五千的傷亡指標,就要被郅都用掉兩萬!
就算這兩萬的非戰鬥減員,能有小半非死、非殘,僅僅只是累脫力而失去戰鬥力,這指標也要至少用掉一萬以上!
剩下一萬五千人的指標,且不說夠不夠用在攻打高闕的過程當中了;
——光是主力部隊跟進過程中的非戰鬥減員,都能把這總數兩萬五千的‘預算’給拉爆。
試想一下,如果高闕之戰結束後,老農們聽到的、看到的,是村裡出去的十個兒郎,凍死了一個、凍殘了一個,戰死了一個,戰場上殘了一個;
剩下六個雖都立了功,卻也都是身上掛着彩,或輕或重都受了傷。
換做是你,你會爲了勝利而歡呼雀躍嗎?
你會覺得漢家,這是打了一個‘大勝仗’嗎?
當然不會。
你最多最多,只能接受一人凍死或戰死、一人凍殘或在戰場上傷殘。
餘下八人,得大半都立功得封賞,且不能太過狼狽,不能受太明顯的傷!
只有這樣,你纔會繼續教育你的兒孫:當兵好啊!
打仗能立功!
你看那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打了一場高闕之戰,什麼田宅爵位美嬌娘,全都有了!
什麼?
你說隔壁那個倒黴催?
嗨~
打仗哪能不死人吶?
還不是他沒好好磨練技藝,纔在戰場上拉了胯?
這就又給劉榮,以及劉榮掌控下的漢家,出了個天大的難題。
——這個時代的戰爭,並不只是把軍人送到前線那麼簡單。
十萬人的作戰部隊,哪怕是在內陸作戰,都需要至少兩倍數量的民夫、青壯,來負責後勤輜重的運輸,以及一些輔助性工作。
而高闕之戰,是在塞外。
按劉榮最保守的估計來算,哪怕高闕之戰,漢家真的只投入戰役最低需求:十萬戰卒,也需要徵發至少三十萬人以上的民夫,來充當後勤運輸兵,又或輔兵。
四十萬人,在臘月凜冬的塞外,打一場攻堅戰!
還得速戰速決,還得控制傷亡——而且是包括非戰鬥減員在內的傷亡!
留給劉榮的選擇,也就只剩兩個了。
要麼想辦法,竭力避免,最好完全避免漢軍將士,因天氣因素而出現非戰鬥減員。
也就是給將士們百分百做好保暖,將凍死、凍殘、凍傷的人控制在個位數。
要麼,通過某種方式——比如幾萬大軍潛入高闕,同時一對一抹脖子,兵不血刃拿下高闕之類,來極大限度的降低戰鬥過程中的傷亡。
二者都不大現實。
但劉榮,卻似乎非選一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