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孝景皇帝尚在之時,便有遺令。”
“——桃侯舍後,魏其侯竇嬰可爲相。”
“今桃侯告老,魏其侯又已爲亞相多年,於情於理,皆當拜相。”
先帝老爺子曾說過:遇到複雜的局面,就得先抓緊把能確定的部分落實。
所以,看着眼前這團剪不斷、理還亂的毛線團,劉榮當即決定:快刀斬亂麻。
——先把能定的位置定下來!
剩下的,再集中去解決。
也果然不出劉榮所料——這話一出,大傢伙齊齊向劉舍拋去了同情的目光;
就好似是在說:可憐的老桃侯誒~
前腳纔剛遞乞表,天子後腳就開始指定新丞相了……
但劉舍的反應,也同樣沒有出乎劉榮的預料。
“誠如陛下所言。”
“早在當年,條侯因故辭相之時,先孝景皇帝、東宮太皇太后,均有意使魏其侯爲相。”
“但最終,還是太皇太后思慮再三,決議使魏其侯磨礪數歲,而後再議。”
“於是,先孝景皇帝無奈之下,拜臣爲相,以作權宜之計;”
“只彼時,魏其侯繼臣之後而拜相,便已是先孝景皇帝定下的事了……”
劉舍這一番表態,看上去是在主動接劉榮的話茬、捧劉榮臭腳,或者說是給劉榮和自己一個臺階下。
但實際上,劉榮這看似隨意的表態,在漢室丞相‘換屆’的過程中,同樣是舉足輕重、不可或缺的一個環節。
——漢室的丞相,是可以在離任前指定繼任者的!
當然,不包括因爲‘犯錯’而被罷免的丞相。
比如:酇侯蕭何臨終前,推舉曹參接自己的班;
曹參臨終,則藉着‘太祖高皇帝早有安排’的說辭,指定王陵、陳平各爲左右相。
王陵是被呂太后明升暗貶,自然是沒資格,也沒心思去指定繼任者;
倒是陳平,在自己臨終前,同時指定了周勃、灌嬰二人,爲自己死後的先後兩任繼任者。
畢竟都是‘誅呂功臣’一黨嘛,也算是拉了兩個老夥計一把。
只是不曾想,看上去人畜無害的太宗皇帝,實則卻是個比侯桂芬還狠的狠人!
入繼大統之初,太宗皇帝投桃報李,拜陳平、周勃兩位誅呂功臣,各爲左右相;
個把月後,周勃聽人勸說,覺得這麼搞會破壞自己和陳平的關係,於是辭相,讓陳平做了獨相。
短短一年後,陳平離世,指定周勃爲自己的繼任者。
結果周勃‘二進宮’,在丞相的位置才單獨坐了十個月,就被太宗皇帝一句‘丞相爲百官之首,當爲天下先’,就稀裡糊塗做了滯留長安、不願就國的功侯們的表率,回封國種地去了!
然後灌嬰爲相,兩年後,老死了。
短短四年時間,入繼大統的太宗孝文皇帝,就完成了對陳平、周勃、灌嬰這三位誅呂功臣集團核心成員的‘收割’。
雖然其中兩個都是老死的……
而後,便是灌嬰臨終前,指定了北平侯張蒼,爲自己死後的下一任漢相。
只是灌嬰指定張蒼,究竟是自己的心願,還是爲了家族而遵從太宗皇帝的心意,就多少有些耐人尋味了。
再往後——張蒼被粗暴罷相,失去了繼任者舉薦權;
太宗皇帝親自選出了故安侯申屠嘉。
申屠嘉離任前,算是指定了條侯周亞夫。
然後周亞夫‘自辭’相位,並‘主動’放棄了繼任者舉薦權。
而後,便是先帝老爺子任命桃侯劉舍……
從以上這一連串——自酇侯蕭何以來,漢丞相每一次‘換屆’的過程,其實就不難發現:對於上一任丞相的繼任者舉薦,漢天子基本都是遵循的。
至少表面上,每一次換屆都是老丞相指定一個人,天子從善如流的拜那人爲新的丞相。
這就使得漢家政壇,實際上形成了又一個政治潛規則。
即:除非上一任丞相,是因爲‘過錯’而被罷免;
否則,新一任丞相,必須得到上一任丞相的舉薦——至少是認可,才能真正具備丞相所對應的政治威望。
這就類似於後世,老領導調任前,拉着新領導對所有下屬說:我走之後,就由新來的某某同志,來主持大家的工作了;
大家要像支持我一樣,支持某某同志未來的工作……
有這句話,新領導大概率就不會被排斥。
反之,沒有老領導這句話,新領導上任後,還要花相當一段時間,來和下屬進行磨合。
一樣的道理——老丞相認可的,甚至是指定的新丞相,是不怎麼會被朝堂內外排斥的。
反之,則多少會有或多或少的排斥。
比如當年,並沒有得到北平侯張蒼指定、認可的申屠嘉,就被批爲‘一代不如一代’。
即便這並不是申屠嘉的錯,而是張蒼因爲自己的原因,而喪失了繼任者推薦權,申屠嘉也還是無法避免被排斥一段時間。
再比如劉舍。
如果當年,劉舍接的不是周亞夫的班,而是老丞相申屠嘉的班,並得到了申屠嘉的舉薦;
甚至於——哪怕得到了周亞夫的指定,劉舍爲相初期的工作,也不會開展的那麼費勁。
所以,劉舍方纔這一番表態,看似平平無奇,可有可無;
但實際上,卻是在這朝議之上、在正式的政治場合,以前一任丞相的身份,認可了即將成爲新一任丞相的竇嬰。
如此一來,等竇嬰入主相府,朝堂內外——至少那些和劉舍共事比較愉快的人,就不會再排斥竇嬰。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劉舍的認可,甚至補全了竇嬰這個新任丞相的部分合法性!
至少在如今漢室的政治大背景下,朝堂內外基本都是這麼認爲的。
劉榮快刀斬亂麻,劉舍也半點不含糊的表了態,丞相的位置,這便是定了下來。
剩下的,就只剩下奏請東宮,卜卦問吉,以及正式祭天拜相等手續。
基本都是走個形式。
——東宮竇老太后,難不成還能反對竇嬰拜相?
負責卜卦問吉的太常官員,難道還敢占卜佔出‘老天爺不讓竇嬰爲相’的卦象?
顯然都不可能。
華夏上下五千年——至少當今漢室,是神爲皇帝服務,而不是皇帝爲神;
甚至就連神,都得先得到漢天子的敕封,才能真正成爲‘神’……
“魏其侯即爲相,則御史大夫出缺。”
“又新設大司空一職,亦缺。”
“——朕意,故內史韓安國,擢大司空。”
“又衛尉建陵侯衛綰,擢御史大夫。”
“諸公以爲如何?”
還是那句話。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公卿大改制,外加劉舍離任,三公九卿體系已經亂成一團;
御史大夫、大司空,都是除衛綰、韓安國外,再沒有第二個合格備選。
既然都只有唯一的選擇,那與其糾結,還不如直接定下來。
對於衛綰升御史大夫,大家夥兒明顯意見不小。
——衛綰?
——憑什麼!
一個郎中令出身,比二千石的小蝦米,因吳楚平亂有功,更軍功封侯,才勉強官升一級,做了二千石的中尉。
從二千石的中尉,轉任中二千石的衛尉,已經是跳過真二千石——連升二級了!
這纔沒幾年,又要從平平無奇的九卿:衛尉,直接提拔到三公一級的二號:亞相御史大夫?
還有天理嗎?
還有法律嗎?
劉榮並沒有否認公卿百官所提出的意見。
卻也沒有正面回答。
而是簡簡單單扔回了一句:那我問你;
除了衛綰,還有誰能做御史大夫?
這下,大家夥兒就都消停了。
反倒是韓安國上大司空,幾乎沒人有意見。
——韓安國當年從樑國入朝,本身就是因爲御史大夫出缺;
若不是橫空跳出來個魏其侯竇嬰,外加‘入朝直接做亞相’多少有些不妥,韓安國當年就該的御史大夫!
現如今,在內史任上鍛鍊了幾年,韓安國已經是充分證明了自己。
若不是三公一級多出個大司空,韓安國直接做御史大夫,那也是沒人能跳出毛病的。
——至少韓安國爲御史大夫,反對意見會比衛綰要小很多。
於是,三公一級正式確定:竇嬰,衛綰,韓安國!
直到三個人都確定下來,大家夥兒才發現一個問題。
這特麼……
怎麼儒裡儒氣的……
丞相竇嬰——當世大儒,竇氏外戚牌面。
御史大夫衛綰——因駕馬技術而得太宗皇帝賞識,郎官出身,先後離任中郎將、中尉、衛尉;
履歷看似是偏軍方,實則學術上,卻無比討厭法家和縱橫家!
用衛綰自己的話來說:爲人臣者,就該本本分分、老老實實,啥亂七八糟都不去想,君王怎麼說,臣下就怎麼做。
而不是像法家的酷吏、縱橫家的說客一樣,整日裡嘰哩哇啦個不停,胡亂出主意!
這樣一來,衛綰的學術成分——至少是學術傾向,也就是一目瞭然的了。
討厭法家、縱橫家;
主張‘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極其看重上下尊卑。
這特麼不還是儒家那一套麼……
好你個衛綰,行伍出身,居然還特麼是個儒將……
唯獨大司空韓安國,稍微好一些——早年隨鄒縣田生,治《韓非子》和雜家學說,行事作風又多少有些縱橫家的影子。
很顯然,未來的三公之二:御史大夫衛綰和大司空韓安國,指定尿不到一個壺裡。
但韓安國的缺陷也十分明顯。
——在對外戰略層面,韓安國無比堅定的主張和親,以及‘反戰’。
在韓安國看來,打仗——尤其是和匈奴人打仗,是一筆毋庸置疑的賠本買賣。
打輸了自然沒的說,就算打贏了,也根本沒法拿策馬逃竄的匈奴人怎麼樣。
匈奴人的土地,漢家得來也沒法用,更無法有效掌控、駐守;
匈奴人更沒有什麼資源,能彌補漢家的戰爭消耗。
所以在韓安國看來,與其拼着一年的糧食歉收,去和匈奴人打一場兩敗俱傷的戰爭,還不如拿出部分糧食收成,來換回天下人安居樂業、和平穩定的外部環境。
說白了,就是打仗沒和親划算。
在原本的歷史上,韓安國就曾在武帝一朝,擔任亞相御史大夫。
並於丞相田蚡死後,擔任了一段時間的‘代理丞相’,差一點就染指相位!
只可惜,天不遂人願,一次爲武帝駕車時的意外崴腳,讓韓安國因‘疑似跛腳’而錯失機會。
再後來,武帝爺也給了韓安國機會:去軍中建功立業,從而堂堂正正的擔任丞相!
結果韓安國再三做出‘反戰’舉動——動不動就是私自撤軍、私自避戰,甚至於私下與匈奴人談和;
慢慢的,韓安國愈發被邊緣化,駐守區域也越來越偏、部下戰損也越來越大。
如此不數月,韓安國便抑鬱而終,吐血而亡。
這麼一個人,對劉榮,以及這個時間線上的漢室而言~
呃,怎麼說呢……
嗯。
韓安國,是個非常不錯的文官。
拋開三觀不大正、不大符合民風剛烈的大漢不談:業務能力方面,韓安國還是很不錯的。
尤其眼下,漢家缺人——尤其卻文職高官;
所以韓安國這個人,劉榮得用,而且得用相當一段時間。
只是用歸用,升上去卻是不大可能了。
——即便在這個時間線上,漢武大帝被劉榮所取代,但漢家在這個階段的歷史使命、劉榮皇帝生涯的頭等大事,也仍舊是‘揚大漢軍威’五個大字!
這個歷史階段,劉榮不允許漢家、不允許華夏文明,出一個避戰、怯戰,認爲和親更划算、打仗不值當的丞相。
亞相也不行!
至於新一屆三公班子的學術舒屬性,劉榮也考慮過了。
——儒家+外戚出身的丞相,行伍出身+情感偏向儒家的御史大夫,外加一個治《韓非子》和雜家學說,肯定和這倆人尿不到一個壺裡的大司空。
某種意義上來講,這也算是一種平衡。
御史大夫衛綰和大司空韓安國針鋒相對,竇嬰有心偏幫,卻礙於自己的外戚身份,以及自己和衛綰‘丞相對亞相’的天然對立關係,而只能中立看戲。
至少在劉榮看來,這三人之間的均衡,還算是比較穩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