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是達春,即便換了忽必烈本人來,丟失兩江的罵名,他也承受不了。那意味着連續六年來的江南戰略徹底失敗。也意味着大元與殘宋之間的戰爭,從戰略進攻,就此轉入戰略相持。還意味着,忽必烈賴以炫耀的奪位賭本,覆滅大宋,成爲一個徹底的大笑話。
因此,任何一個主動放棄江南西路的人,都是大元的千古罪人。即便是他手握重兵,忽必烈一時投鼠忌器,不敢降罪於他。將來,也會讓他身敗名裂。除非,他真的擁兵自重,像當年李檀和今天的乃顏那樣,用自己的全族的身家性命,與忽必烈賭一賭。
“你退下去,明天我安人送你過江,回咱們部去嫁人!”達春伸出雙臂,抓住女兒的肩膀搖晃,嘴裡發出低低的咆哮聲,如同一隻落入陷阱中的野獸。“我不能讓你把全族的人都害死。你中了漢人,不,中文賊的毒太深了,你瘋了,我不能陪着你瘋!”
塔娜疼得臉色雪白,肩膀上傳來的痛楚,和內心傳來的痛楚深深地交織到一起。曾幾何時,眼前的父親在她心目中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可現在她明白了,父親不是。父親寬闊的脊背,在黃金家族面前永遠是彎着的。
“如果我們撤向興國……”她喃喃地說道。如果眼下趁林琦、西門彪和破虜軍山地旅沒匯合前,放棄贛州,主動撤到興國,江州一帶的話,未必不是一步妙棋。不但可以避免全軍被圍的命運,對朝廷,還可以用“爲了主動接應伯顏過江”的藉口來搪塞。戰略上,此地進可以再攻江西,退可以退往淮南。手中有兵,就不怕朝庭降罪。大不了在將來戰局明朗時,父女兩個駕船出海避禍,也好過在這裡苦握。
“你不要再說,明天早上就走,我派一千騎兵送你走!”達春用力,將女兒推出了帳篷。然後,用身體堵住了帳門,看着牆上的地圖,喃喃道:“伯顏大人會及時趕來的,只要他趕來了,破虜軍就全盤盡墨。伯顏大人會來的,一定會來的……”
伯顏大人真的能及時趕來麼?達春心裡沒有答案。他看見一隻飛蛾圍繞着油燈轉來轉去,明知道前面危險,依然無法擺脫那一線光明的誘惑。
猛然間,飛蛾振翅撲向了炙烈的火焰。
廬州城己經確確實實變成了一座大兵營,每天進進出出的,全是頂盔貫甲的蒙古鐵騎。大元朝軍紀早就“名聲在外”,這次,來的又是其中最“講道理”的蒙古軍,所以,百姓們只要方便逃的,早就逃到鄉下去了。即便是不得不留在城內的朝廷命官和豪門大戶,也把家中女眷偷偷送到了臨近村落裡去“郊遊”,把家中值錢一點兒的東西挖坑買到地底下,以免這些女子和金銀不自覺地“勾引”了一等人,害得人家不顧名聲找上們來求索。
街市幾乎在一夜間蕭條,連天空中得鳥雀,也識趣地遠遁而去。對於這種人間鬼域般的荒涼景象,處在其中的蒙古將士們渾然不覺。相比於周邊環境,他們更關心的是什麼時候大軍能開拔到前線,以便他們開始娛樂般的砍殺。自從上一次臨安不戰而下之日算起,武士們己經很久沒這麼大規模集結過了。或者說,兩淮一帶從來沒集結過這麼多貨真價實的蒙古軍。想想吧,十七萬,這是一個多麼龐大的數字。當年成吉思汗攻破花子模國,軍中真正的蒙古武士不過才四萬餘人。拔都汗從西域把疆土擴展到多瑙河畔,所部蒙古軍不過兩萬。大夥兒不知道南方那個姓文的漢人,究竟使出了什麼魔法,居然讓大汗調動傾國之兵來對付他。
有的士兵年齡己經很大,頭盔下面露出一縷縷白髮。但從他們蒼老的面孔上,你根本看不到一絲對戰爭的厭倦。相反,在這個城市裡,無論百戰老兵還是初上戰場的少年,眼裡都閃耀着嗜血的渴望。
大多數蒙古人不認識字,也疏於理財。他們的家族自曾祖父那一代起,就跟着不同的大汗東征西討,殺漢人、殺色目人、殺女真和契丹人,也殺蒙古人。可以說,除了嫺熟的殺人技巧外,他們一無所長。如果沒有掠奪和戰爭,他們根本不知道如何在這世界上生存下去。
而伯顏所下的徵發令,是他們改變命運的最好機會。除了蒙古人自己外,全天下的民族幾乎讓大汗征服光了。這次南下攻宋,也許就是蒙古民族的最後一戰。若能把握住這個機會,這些士兵們其中的一些人就能飛黃騰達,得到一個大大的官爵,以及與官爵相對應的牧場、農田和奴隸。即便不能因軍功而爬上高位,至少,能通過城破後的屠殺和劫掠,得到能花上十幾年的財富和回到族中與他人吹噓的資本。即便不小心戰死了,當然,在大多數人心裡這不可能,漢人,特別是漢人中以懦弱爲名的南方漢人,怎麼可能有機會殺死蒙古武士呢。所以,這種比方是晦氣的,非常不恰當的一種假設。即便在戰場上被漢人殺死了,士兵們也不覺得有什麼遺憾。遺憾什麼呢,在草原上,大夥本來就是一無所有,戰死了,反而不必回塞外去面對每年冬天那難握的風霜。
與士兵們幾乎沸騰的求戰心境不同,臨時騰空的府衙裡,伯顏,還有幾位大元朝四處爭戰了數十年的老將們,舉止反而越來越謹慎。
如今的漢人己經不是當年任人宰割的漢人了,那個名字叫文天祥的人在短短五年間讓他們脫胎換骨。已經有數名以謀略著稱的宿將栽在這個大宋狀元手裡。索都、李恆、張弘範、劉深,他們其中隨便一個,都非庸庸碌碌之輩。即使是那個屢戰屢敗,最後屍首都不知埋到哪裡的范文虎,當年也是排得上號的大人物。忽必烈汗得到他的投誠的消息時,曾經從氈塌上跳下來,赤着腳在泥地裡轉了三個大圈,邊轉,邊慶幸長生天保佑,讓大元從此沒有了值得重視的強敵。
而這些人轉眼都敗在了文天祥手裡,或被破虜軍陣斬,或被忽必烈汗誅殺。徵南名將中,如今只剩下一個達春還在江南西路苦苦支撐,他的求援信一封挨着一封,信使隊伍幾乎從贛州排到了長江邊上。
在如此輝煌的戰績下,如果誰再能得出文天祥不會打仗的結論,那他昨夜睡覺時,一定是腦袋被風吹了,此刻在閉着眼睛說胡話。但若說文天祥會用兵,伯顏麾下的宿將們,卻看不出此人到底打算幹什麼,爲何一出手,就是一個漏洞百出的昏招。
就在今天早上,盱眙軍(今盱眙)和無爲(今廬江、巢縣一帶)軍的統軍萬戶同時遣使告急,說有一夥破虜軍,約數萬人馬於前日跨過了長江,趁守軍不各拿下了真州(六合),目前其前鋒正向滁州一帶快速推進。
聽到這個消息,正準各調遣兵馬,分頭從薪陽口和雷江口過江的伯顏大吃一驚,立刻擂鼓聚將,與麾下的那顏們探討破虜軍此舉的用意。
十幾位蒙古老將們議論紛紛,猜了小半日,也沒猜出破虜軍將領是不是瘋了,爲什麼要自尋死路。
兩淮過江的最佳地點有三處,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