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後,化紡集團公佈了買斷工齡人員名單,佟佳惠位列其中。在這個名單中,她的年齡算是偏大的,一些30歲以下的女工也被列入其中,這讓佟佳惠略感心理平衡。按照上級部門的有關規定,這些人員按工齡拿到了每年600元的遣散費,佟佳惠20年工齡,得了1萬2千元買斷工齡錢。
下崗後,佟佳惠整天愁眉苦臉,食不甘味寢不安席。
這天晚上,夫妻二人躺在牀上嘮聊,話題自然又扯到了下崗的事上。呂濛初勸她:“好歹我不是還有份工作嗎?養活你和芷若還是養得起的。咱不比那些兩口子都下崗的零就業家庭強多啦!”
佟佳惠從小嬌慣,脾氣倔強,說我有胳膊有腿的,爲啥要讓你養活?
呂濛初說:“我是你老公,我不養活你養活誰?我不養活你誰養活你?再說這也是眼時的嘛,你沒看報紙電視上成天宣傳下崗女工再就業的典型嗎?咱慢慢來,以我媳婦的良好資質,加上爲夫的正確引導,再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那是分分鐘的事,鬧不好咱還會自主創業,成爲蔡小蘭那樣的女企業家呢。”
呂濛初本想開個玩笑給老婆解解悶兒,沒想到佟佳惠卻受了刺激,突然翻過身把後背留給他,嚶嚶嚶哭起來:“濛初,我對不起你,早知道有今天,當初就不該嫁給你。你一個大學生,優秀教師,媳婦卻是個下崗女工,太給你丟人了,同事怎麼看,學生們怎麼看?”
“老婆,你說這話我可不愛聽。你不嫁給我,誰給我生這麼聰明可愛的女兒?再說,當初你是校長大人的千金,長得又漂亮,那可是金枝玉葉,跟我呂濛初,那叫下嫁。我看看,嗯,別說是那時候,就是現在,我老婆也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老婆!”邊說,邊溫柔地將她的身體扳過來,將一個做丈夫最深切的愛給予她。
每天,佟佳惠把女兒送到學校之後,就跑到勞務市場找工作,還到婦聯的就業服務中心做了登記。可是,找到的多半是收拾屋子、擦玻璃、刮大白這樣鐘點工的活,跑了一戶又一戶人家,累死累活一天能掙二三十元錢。回到家裡灰頭土臉的,累得跟狗一樣,連接送孩子上下學的力氣都沒有了,更別說洗衣做飯收拾家了。
一天,婦聯就業服務中心給她聯繫到一份家政的工作,給一個老太太一天做兩頓飯,捎帶着收拾收拾屋子洗洗牀單被罩,一個月工資800元,試用期是三天,合格後就正式上崗。800元!比她在化紡坐機關掙得還多,洗衣做飯收拾家,不就是她的生活日常嗎?佟佳惠滿心歡喜,也自信自己完全能夠勝任。
第二天,佟佳惠特意起了個大早,讓呂濛初送芷若上學,說自己要去婦聯家政面試。渾身上下收拾乾淨利索,佟佳惠比約定時間早10分鐘來到江南苑小區。老太太家住的是200多平方米的複式住宅。老太太的兒子是鳳凰城一個知名的民營企業家,接待佟佳惠的是老太太的兒媳婦,一個50多歲的胖女人。胖女人問了佟佳惠的年齡,聽她回答39歲,立即皺起眉頭,說太年輕了,怕伺候不了老人。
佟佳惠說:“大姐,我也有父母和公婆,怎麼會伺候不了老人呢?要不您讓我先試試,給我大姨做頓午飯嚐嚐,看可不可口?”
胖女人猶豫了片刻,點點頭。
爲了拿下這份相對固定的工作,這頓午飯佟佳惠是頗費了些心思的。她看了看冰箱裡的食材,給老太太和兒媳婦做了四喜丸子、幹煎黃花魚、炒三絲、軟燒茄子和紫菜蛋花湯葷素搭配四菜一湯,又烙了酥火勺。
老太太邊吃邊直誇手藝好。兒媳婦卻眉頭皺得更緊,自己沒有上桌吃飯,也沒有讓佟佳惠一起吃午飯,而是給佟佳惠一張100元的紙幣,說還是不太合適,再找找看吧。佟佳惠說我只不過做了頓飯,就算孝敬老太太的吧,這錢不能收。胖女人說你們下崗女工也不容易,我家不差這一頭二百的,揣起來吧。
離開僱主家,佟佳惠心裡很委屈,強忍着眼淚。
一出江南苑小區的大門,迎頭碰見化紡廠的女工於春梅匆匆往裡走。於春梅比佟佳惠小几歲,過去是車間的紡織工,兩人只是在一次工業局舉辦的乒乓球比賽中代表化紡隊搭過女雙,平時說話並不多。於春梅跟她在同一批下崗名單上。
於春梅不是像在廠裡上班時那樣穿着淡藍色的工裝,將長髮捲進帽子裡。而是化着濃妝,身上噴着刺鼻的香水,穿着露背的緊身黑裙,塗着紅指甲,足蹬細高跟鞋,燙過的長髮高高盤起,簡直就像t臺上的模特兒。
於春梅看到佟佳惠先是一愣,接下來訕訕地笑道:“佟姐,大晌午的,怎麼不在屋裡呆着往外走呀?”
佟佳惠正窩着一肚子的火,看到了化紡廠的姐妹就像見了親人一般,把到老太太家做家政的前後經過一股腦跟於春梅說了一遍。
於春梅笑道:“我的佟姐,你是真傻還是裝傻呀,你這麼個年輕漂亮的主兒跑人家去當保姆,哪個主婦能放心。你白長了一副好模樣,咋混得這麼慘!別幹那鐘點工的活了,你幹不來的,還是給適合幹那種活兒的人留口飯吧。要我看,你不如去舞廳陪舞,風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就是陪客人跳跳舞,吃吃喝喝,遇到有客人出手大方的,一天比你一個月掙的都多。”
佟佳惠小聲問:“你出來跳舞,你家妹夫知道嗎?”
於春梅說:“他呀,不但知道,還挺支持我,每天半夜都是他騎自行車來舞廳門口接我。到什麼時候都是兩口子最親。你甭指望那些客人,吃飽喝足跳夠,誰還管你?!都是爲了生活,孩子的託費,家裡買米買面買油交煤水電費,靠我老公在傢俱市場當力工掙那倆錢兒哪夠!“
佟佳惠:“那你遇到有的客人不規矩怎麼辦?“
於春梅:“我的傻佟姐,這你可就得想開點兒了,你又不是啥黃花大閨女,再說現在誰還在乎什麼黃花不黃花的,又不會缺邊少沿兒,還能昨的。你沒聽阿慶嫂唱的麼,相逢開口笑,過後不思量,各取所需,完事兒誰認識誰呀。說真的,你要是想去,我就跟老闆說一聲,今晚咱就去,趁年輕還有點資本能蹦嗒蹦嗒。回家想一想,想好了就給我打電話。“邊說,邊從小紅皮包裡掏出一張名片:海上皇宮歌舞廳服務員於春梅,後面印着小靈通號碼。
佟佳惠把名片收進隨身帶着的布包裡,謝過於春梅,與她告辭。
回到家,呂濛初在上班,芷若在上學,她一時無所適從,就打開衣櫃,翻找自己的衣服。於春梅那樣的露背緊身裙肯定是沒有,卻找到了一條茶綠色的半袖連衣長裙,是呂濛初去省城學習時買給她的。剛結婚時穿過,很修身,廠裡的同事都說好看,誇她的老公到底是知識分子,就是有審美眼光。後來懷孕生孩子,腰變粗,穿不進去了。這兩年在辦公室上班穿正裝,也沒機會穿。這條裙子下崗有十來年,一直放在櫃子裡。她脫下外衣外褲,把裙子套在身上,在穿農鏡前轉一圈,剛剛好。立即脫下來,用電熨斗熨平掛好。猶豫了半天,用家裡的座機拔響了於春梅的小靈通。
小靈通響了好半天,無人接聽。佟佳惠想,陪舞不是晚上嗎?於春梅這會兒忙什麼呢?
過了足有半個小時,於春梅拔回了電話。
“啊,是佟姐呀,方纔洗澡呢,沒聽着電話。想開啦?這就對了。那咱今晚6點海上皇宮門口見。“
佟佳惠草草吃了半根早晨呂濛初買的油條,就拿着今天中午賺的100元錢去菜市場買菜,回來後做了跟中午一樣的四菜一湯,也烙了酥火勺。
晚5點,呂濛初帶芷若開門進屋時,佟佳惠已經洗完澡吹乾頭髮,穿上了那條茶綠色的連衣裙。
“媽媽,咱家做啥好吃的啦,這麼香!“女兒來不及放下書包就奔向廚房。
“老婆,你還是穿這條裙子漂亮。打扮得像仙女下凡似的,這是要跟誰約會呀?“呂濛初笑着打量着妻子。
“怎麼打扮漂亮就是約會呢?就不興會個女伴兒?你們男人是不是成天就想着約會?“對夫妻間常規的玩笑話,佟佳惠反應敏感,甚至有些氣惱。
呂濛初也感到有些奇怪,不知道妻子這股無名火從何而來,聯想到過去湯昭陽跟他講過的侯珊珊做好晚飯後跳河的事,立馬警覺起來。
佟佳惠也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說:“化紡廠的姐們兒,今晚有個聚會。“
呂濛初說:“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說罷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個信封來:”開餉了,交給老婆大人。跟姐們兒出去聚會,咱可別掉鏈子!“
“給我錢幹啥?又不是我請客!快洗洗手帶芷若吃飯吧,吃完飯看着趕緊她寫作業。一定要告訴她,必須念好書,不然像她媽一樣,就是個下崗女工的命。“佟佳惠說完,一摔門走了。
“晚上用不用我接你呀?”呂濛初的後半句話被生生地關進了門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