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8月中旬,一如高三2班19年前的開學季,18年前的畢業季。
出租車的車窗半開着,有絲絲涼風吹入,坐在副駕駛的呂濛初和他身後的夏曉荷沐浴在這如水的夜涼裡,不說話,回憶着剛剛的聚會,想着各自的心事。因爲都喝了不少白酒,回憶是片斷式的,心事也是跳躍的。
“化肥廠小區到了。”司機的一句話打破了沉寂。
呂濛初從口袋裡摸出10元錢放到車窗下邊,拉開車門,先夏曉荷一步下了車。夏曉荷想從手提包裡找錢已經來不及,只得慌忙緊隨其後下車。
出租車司機一腳油門,絕塵而去。
“夏曉荷,明天是星期六,你沒有工作吧?”呂濛初問。
夏曉荷搖頭。
“那好,你犧牲點休息時間,陪老師坐坐好嗎?”呂濛初的話近乎懇求,夏曉荷點點頭。她想,呂老師一定心裡很難過,想跟這個多年不見的學生倒倒苦水,她有什麼理由拒絕呢。
小區裡有一處空曠地帶,擺了一張石桌四個石凳,還有幾個住戶廢棄的沙發木椅,白天是退休老頭打撲克下象棋侃大山之所。夏曉荷引呂濛初走過去,坐下來。
“曉荷,今天吃飯的時候人多,我沒有多問。我聽劉國棟說,你離婚了?一個人帶着孩子,孩子他爸去年還走了?怎麼回事啊?”
呂老師這一連串問話,像一波一波巨浪,把夏曉荷千辛萬苦壘起的堤壩瞬間擊垮。她忍不住哭起來,先是低泣,接着是一聲聲強忍着的抽噎。
“對不起,也許我不該問這麼多。”呂濛初從夾克口袋裡掏出剛剛在餐桌上拿的一包紙巾,抽出一張讓夏曉荷拭淚,接着說:“可是,我的好學生,多麼優秀的夏曉荷啊!不該遭受這樣的不幸。不過,有一點令我感到欣慰,你還能這麼堅強地面對生活,希望你一直保持這種狀態。”
“呂老師,不然怎麼辦呢?子夏還那麼小,我不堅強起來,他將來靠誰呀!”夏曉荷邊說,邊擡頭望一眼五樓自家的窗戶,燈已經熄滅了,猜想媽媽帶着外孫已經睡下。
“曉荷,你是我帶的那一屆高三2班學生中語文最好的,是個特別有才情的姑娘。可惜在高考前一天,我不合時宜地敲門提醒你們早睡,結果弄巧成拙適得其反,害得你一宿失眠,高考語文發揮失常,這件事我一直記着,內疚了好多年。”
“嗨,都18年了,你咋還記着這事兒呢!人家別的同學都能睡着,就我失眠,只能怪自己定力不夠。”說起往事,夏曉荷從眼前的悲傷中暫時掙脫出來。
“嗯,好在你志願報得好,考取了理想中的龍城大學中文系,我心中的負罪感才稍有減輕。當年你爲什麼報龍城大學,其實你和周宇都可以衝一衝北大的。你發揮失常,我還暗中慶幸沒有鼓勵你報北大,可是以周宇的成績,報龍大還是有一點吃虧,你知道他爲什麼非得要上龍大嗎?”
夏曉荷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呂老師心中居然還在糾結着這些往事。是自己長大了?還是呂老師變老了?總之,18年後的再一次相見,縮短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她決定把她知道的都告訴他,消除他心中的疑惑。人生苦短,該知道的,該表達的,都應該趁早。
夏曉荷:“你不知道周宇爲什麼報龍大嗎?是因爲他一開始以爲江水萍要報龍大外文系,他想成爲江水萍的大學同學啊。周宇寫給江水萍的求愛信不是還在你手中嗎也不知你後來怎麼處理的,是燒掉了還是還給了周宇?”
呂濛初:“江水萍跟你說把信交給我了?看來我這些年爲周宇保密,是想多了。”
夏曉荷:“是跟我說了,不過這個秘密也就止於我這裡,我並沒有擴散。我還知道,江水萍從高三開學第一天起就愛上了你,從古至今師生戀修成正果傳爲美談的也不少啊,你爲什麼要拒絕她,急三火四地娶了佟佳惠,對不起,直呼師母的名諱了。其實你應該等江水萍一年,等她長大,如果她還堅持自己最初對你的崇拜和喜愛,你也喜歡她,你們是完全可以在一起的。”
呂濛初:“沒有什麼如果,我那時帶你們班,是頂着多大的心理壓力啊!能不能帶好都兩說,哪還有心思搞什麼師生戀。而且,江水萍當時在我眼中,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甚至,甚至都沒有你夏曉荷成熟穩重,我怎麼可能會愛上她?”
夏曉荷:“呂老師你這可是謬讚了。我哪裡有江水萍成熟得早,我那時啥也不懂,聽她口中吐出個愛字,我倒害羞得不行。”
呂濛初:“都知道害羞了,還說不懂。如果我沒猜錯,你心中有周宇吧?”
夏曉荷:“我,我那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坐火車上大學那天,人家已經貼出了門神,亮出了自己的女朋友。也不知周宇這幾年過得好不好。”
呂濛初:“我沒說錯吧,你還是關心周宇的。我聽劉國棟說,他過得不怎麼幸福。他媽媽一直不同意周宇和李思鯤談戀愛,周宇大學四年,他媽媽都不讓李思鯤再登周家的門。周宇大學畢業後,本來他媽媽可以動用家裡的關係幫他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中法的副院長就是她的學生。可是他媽媽故意不去做,想讓周宇碰得頭破血流後向她服軟,逼周宇離開李思鯤。沒想到這反倒讓周宇更加逆反,很快就跟那個李思鯤結婚了,兩個人是偷偷領的證,然後在外邊租房子生活。周宇畢業後遲遲找不到工作,要靠李思鯤供養着。後來,他的工作關係落到了建龍集團法律顧問處。再後來,周宇考取了律師資格證,辭職到正義律師事務所工作,因爲是律所的小白,手上的案子少,收入不高。李思鯤越來越對他不滿意,她的不滿意不是吵鬧,而是冷漠、輕視。我覺得,周宇追江水萍不成,對他打擊不小。迅速與李思鯤戀愛,以爲可以療傷,其實是挖肉補瘡飲鴆止渴,並沒有真正去病根兒。據劉國棟講,那個李思鯤靠近周家,目的就是找棵可以依靠的大樹,她骨子裡透着底層人的自私自利和精於算計,對周家的救命之恩並不是知恩圖報而是索取無度,她跟周宇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其實我想,你倆如果走到一起,還真是志同道合。”
夏曉荷:“那是不可能的!呂老師,今天除了天上的星月就只有你我,我也把積存在心頭這麼多年的苦悶跟您說說。您說得對,周宇是闖入我心中的第一個男生,那時候我甚至想,如果沒有周宇,今生該如何度過。大學四年,我不是沒有關心過周宇,對他表示過好感,我那時候,在他面前真的很卑微,簡直是隱入塵埃裡。可是人家一副刀槍不入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架式,說他今生的女朋友只有一個李思鯤,希望我不要再糾纏他。他就是用的糾纏這個詞,我不是失望,是絕望!初戀的傷害是致命的,也是終身難忘的,周宇是我這一生渡不過的劫,我這輩子都讓他給毀了。後來,嫁給誰都無所謂了。”
呂濛初:“你們這些聰明的女孩子,在情感問題上又都那麼偏執。誰都不可能是你們的整個世界,你們自己纔是世界的中心。現在看到了吧,學生時代的周宇是很優秀,可是他走向社會後,又表現得這麼不成熟,我想他現在也是在自食苦果,又有苦說不出。對了,江水萍,你們現在還有聯繫嗎?”
夏曉荷:“我跟她當然有聯繫,前年她回鳳凰城,說誰都不想見,就跟我單獨見了一面,一起吃個西餐就飛走了。江水萍上大學在故宮遊玩時遇到了一個法國大叔,是個攝影家,法國大叔獨愛東方女性溫婉的氣質,兩個人很快便墜入愛河。江水萍畢業後就嫁到了法國。可是,他們共同生活了7年,真的是7年之癢啊,法國大叔又在京都旅行時愛上了一個日本女子,回來後就與江水萍談離婚。我猜,法國大叔也是看走眼了,江水萍雖是東方女子,思想行爲上卻是西方女子的奔放不羈,她學的又是外文。好在法國大叔只酷愛旅遊攝影,沒有咱中國男人傳宗接代的觀念,兩個人沒有孩子。江水萍失去了第一段婚姻,卻分得了不菲的財產。回國後,在上海投資了一家廣告公司,現在,應該是身家過億了吧。前年回鳳凰城,她帶來了新結識的小男友,研究生剛畢業,比她小7歲。她說兩人是一見鍾情。我當時還勸她,當心小男生會不會是對她口袋裡的錢一見鍾情。她‘咯咯咯’地笑了,說姐掙錢爲了啥,不就是用來享用的嘛。小男生付出的是一去不復返的青春,我付出的是千金散盡還復來的金錢,沒有比這交易更划算的了。這就是江水萍現在的狀態,應該符合你方纔說的以自我爲中心的思想。對了,她還告訴我,那個小男生長得特別像年輕時的你,這回你該滿意了吧!你們男人真奇怪,明明拒絕了人家,還滿世界打聽人家的事,想看人家笑話嗎?人家江水萍活得滋潤着呢,我特別羨慕她這股敢愛敢恨的勁兒,主宰自己的生活而不是被生活左右。哪像我,這悲子活得憋憋屈屈的,我是徹底完了,成了寡婦,還拖個孩子,真的是苦海無涯……”
初秋的後半夜,更深露重,有微風吹過,夏曉荷打了個寒噤,濃醉忽然被冷風吹開一線縫隙,她發現自己滿臉淚痕。她方纔,都跟呂老師說了些什麼呀?她當然記得起來,可是,嘴裡那個把門兒的哪裡去了?這還是白天向市長彙報工作給部門開大會佈置任務的那個夏主任嗎?
“冷了吧?”呂濛初起身脫下自己的夾克外套,披到夏曉荷的身上。“誰說你完了,你還年輕,事業又這麼成功。如果你不覺得我呂濛初老邁年高,我可以與你共同撐起這一切。”
夏曉荷擡眼愣愣地望着站在身邊的這個中年油膩男,也不是太油膩,算是個中年暖男吧,慢慢地將頭靠過去。
這時,天空有一顆流星滑落,月光皎潔。
兩個人就這樣相互依偎着,說着過去。直到啓明星升起,東方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