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中午,車站附近的戰場,才清理完畢。明晃晃的陽光,照射在鐵軌上,發出刺眼的光芒,車廂旁屍體已移開,乾涸的血跡,發散着燻人的腐臭氣,引來密密麻麻的蒼蠅四處撲飛,嗡聲一片。
吃了午飯,在小何小李陪同下,走下餐車。靜雅留在裡面,繼續同靖禮聊天,估計她是想找機會,向靖禮表白。剛陷入戀愛中人,勇氣是巨大的,好似練過金鐘罩,我承受不住旁人的側目,亦不想在一旁礙事,藉口看望振中告辭離開。
繞到小站背後,幾株參天綠樹枝密葉繁,布穀鳥兒脆鳴聲聲,習習山風吹動着眼前幾頂碩大的綠色軍用帳篷,蓬前標識顯著印着大大的紅十字。驀地,我的嘴角掛起笑意,想起上午帳篷搭好後,本想去幫忙,小何以不方便爲由止住我,靜雅不服氣偏要進去,結果沒過半分鐘,便面紅耳赤地跑了出來,被小何他們笑了好久。
大帳篷旁邊的一處樹蔭下,一頂小巧別緻的綠色膠布蓬現入眼端,我輕手輕腳地進了帳篷,小唐見我忙起身問好,端過一隻小凳請我坐下。振中仍處在術後的麻醉睡眠中,據說手術做得很順利,彈片都被取出。
詢問了幾句振中的情況,見小唐也有傷在身,勸他去休息一下,他卻執意不肯,說這次要是沒有振中的堅持,恐怕大家都要葬命於此,還高興地說,突圍出去的部隊已經返轉回來,整支隊伍還剩三四千人,雖去了一半,但骨架還保存着,不至於擔心半路被人吞吃掉。
說罷,小唐用搪瓷缸給我倒了半缸白開水,向我抱歉沒有碧螺春,也沒有玻璃杯,沒法按振中的吩咐去做。我接過茶缸,怔怔的不知如何開口。
小唐在我面前鞠個躬,說道:“蘇小姐,咱的身份低微,有些話是不配和蘇小姐說的,又實在不忍心,看着我家少將軍這樣衝在前面,死守在後。這樣尋死的做法,我們都勸不住,整天提心吊膽的,幸好這次有蘇小姐的相助,不然就是死上十次,也沒法向督軍交代。我知道蘇小姐只拿少將軍當朋友看,可少將軍是拿蘇小姐當命看,他這幾個月活得實在太苦了,我看得真是不忍心吶。蘇小姐,您的智謀,連我家督軍都佩服得不行,求求您想個法子,救救我家的少將軍,也等於救了我們這些做下屬的。”
我木然地點頭回說,再過兩個小時來看振中,步履沉重地在小何小李的陪同下返回彈痕累累的火車,獨自進到自己的包間,拴上門疲憊地倒在牀上。
振中不似夢澤,夢澤乾脆果斷,遇事直接明說,而振中總愛裹着重重僞裝,跟人兜着圈子,以爲他跳出了坑外,可誰知,他依舊呆在坑裡。愛情不是選擇題,我的心靈已被夢澤所佔據,治癒振中的法子,只有時間。時間的流逝,會捲去他心中的塵垢,時間也定然會爲他開啓另外一扇門窗。想到此處,我困困地閉上眼睛,上午因靜雅的喋喋不休,被迫放棄了補眠,倦意此刻排山倒海似的襲來。
如雷的敲門聲,將昏睡中的我吵醒,覷眼看看手錶,已近四點。渾身疲軟實在不想動彈,喉嚨幹疼的難以應聲,可聽到靜雅在外焦急的喊叫,硬掙着起來拉開門栓。靜雅哧溜竄了進來,抱着我的肩嚷道:“韻洋,不好了,蘇伯母病重,蘇伯父讓你回去呢。”
我呆在原地,四肢瞬間溼冷,心跳突突地增快。
靖義的聲音,飄忽傳來,“昨晚下車的旅客,被附近的匪寇打劫,被今天的報紙登了出來,令堂受到驚嚇。令尊打電報,託遠山兄幫忙打探你們的消息,遠山兄同家父聯繫,知道了你們的情況,已經回電稟明令尊,令尊讓遠山兄轉告,讓你速歸,我們……”
靖義話未說完,眼前一陣猛烈的天旋地轉,我軟軟地栽倒在靜雅的身上。
因心裡有事,拼命在虛無的黑暗中掙扎,不知過了多久,方悠悠醒來。大量的清涼油塗抹在額頭和太陽穴,刺辣蓋過了欲裂的頭痛,亦刺激得我睜不開眼,只能不住淌着眼淚。
一條溼毛巾,輕輕擦掉靠近眼眶的清涼油,再換用乾毛巾,拭掉溢出的淚水。我慢慢試着張開眼睛,振中關切的面孔躍入眼簾,一時恍忽,不知是在夢境,還是現實。
振中噙笑說道:“現在咱倆是病友,你輕症中暑昏迷了,他們把你移到這裡。他們都去吃晚飯了,咱倆共會患難吧。”
我眯着眼掃量一圈所處的空間,小巧的綠色膠布蓬,正是振中的單人行帳,自己的擔架與振中的緊緊相鄰。試着想坐起身,振中放下毛巾,止住我說:“軍醫說,你要儘量多躺着休息,要多喝水,我這單腿單手的沒法幫你,等會兒他們回來再餵你。”
我打量片刻纏着厚厚繃帶的振中,虛軟說道:“你只知道說人家,自己只剩半個人了,也不好好顧着。”
振中笑着手腳並用,慢慢挪回自己的擔架躺好,回了聲遵命,停了停說:“咱還得把當極致花花公子的本錢護好。”
早上所說的話,此刻想來竟至荒唐可笑,想要道歉,一陣的暈眩襲來,我無力地閉上眼睛。殘存的意識感知到,自己被人抱起,一杯水端到脣邊,我本能地張開嘴,一口一口抿了進去。喝下帶點鹹味的涼水,感官清醒了些,我微微打開眼簾,眼前是白白的紗布,隨着身體放平,眼裡出現滿頭是汗的振中,他擦去我嘴角的水漬,輕緩說道:“放心睡吧。”
剛纔的一番動作,一定扯到了他的傷口,不等我開口,振中笑着安慰道:“沒事,我這遊戲人間的花花公子,怎樣也要遺千年。”
“振中哥,對不起,我總是不搞清狀況,就胡言亂語。”
道歉的話終於有機會說出口,振中坐正身體,眼睛平視前方,“韻洋,我說過我不後悔,自然也不會怪你。相反你胡言亂語時,比起一本正經要可愛得多。好好休息,不然怎麼趕回去見令堂,讓她儘早放心。”
我輕嗯一聲,闔眼暈沉睡去。
真正清醒,已是第二日清晨。帳篷裡不見振中和擔架,取而代之的,是兩張拼在一起的鋪墊。靜雅躺在我旁邊的鋪墊,正睡得香甜。
經過長時間的補眠,精神恢復許多,我起身梳洗乾淨,打開鋪墊前的手提,取出僅剩的一套乾淨的衣裙換上。這是條水藍色配着白綢大領結的亮綢連衣裙,還是瑤歆去年送的。去年收到那些衣物後,雁遙專門請來裁縫,按照我的腰身重新改好。只是到北京這些年,穿着上習慣了當地的穩重風格,那些花哨的服裝,總覺與自己格格不入,就擱在了一邊。
這次出門,母親特地讓我帶上幾件,說是不要浪費人家的心意,在上海穿給倪家人看看。誰知風雲變幻,託運的行李無法找到,我也要半途轉返。現在穿上這件衣裙徒生唏噓,本以爲與夢澤的距離,一天一天的縮短,可誰知,如今又要拉回原點。
收拾完畢,心裡惦記母親的病情,決定去找靖禮打聽回京事宜,我出了營帳,見小何和小李靠坐在帳篷的木樁邊打盹,本不想驚動他們,沒想他倆一骨碌迅速站直,精神抖擻地向我行禮問好。我說明了出門的意圖,小何回說,藍鵬飛今天凌晨趕到此地,準備接振中回京養傷,吃過早飯後,我們就隨着一同出發。雖不願再與藍鵬飛有任何瓜葛,但不可否認,這是最快和最安全的回家途經。
回程定下,放下一塊心石,環視四周,天邊的霞光,給這片山野披上了一層瑰麗的紗衣,杜宇婉婉,白露瑩瑩,晨風爽爽。昨日凌晨的慘烈,恍是腦海裡的假想。遙遙聽見馬匹的嘶鳴,我突然興起馳騁的興致,散掉胸臆間滯鬱之氣。向小何小李明說後,他倆都是年輕人,自然是欣然從命。
我們從馬廄裡牽出三匹馬,在薄霧瀰漫的山野間,策馬飛奔。黃色的蒲公英花,星星點點,點綴着油綠的原野,風舞發衫,馬踏飛花,恣意縱橫。騎到西邊的山頂勒馬遠眺,遠山如黛,雲捲雲舒,蒼白的天空漸成淡碧,林間的薄霧飄搖如紗,在陽光的投射下,逸出一串串流麗的明彩,鳥兒似舞者穿梭翻飛其間。
我放開繮繩,展開雙臂,欲乘風而去,卻無綵鳳飛翼,欲窮萬里目,卻無通天神眼。夢澤的世界還是深夜,不知他的夢中可否有我?飛星傳恨,佳期再度遙遙迢迢……
心臆起伏間,一個和藹的聲音自身後遠遠傳來,“世侄女好興致,一大早就在這信馬由繮,遊目騁懷。”
我撥轉馬頭,見藍鵬飛敞着戎裝外套,在幾個衛兵的護衛下踱步行來。我們三人下馬行禮後,藍鵬飛向小何要過馬,對我說道:“世侄女可願陪老夫策馬揚鞭再奮蹄?”
我點頭側身上馬,“恭敬不如從命,韻洋就陪世伯揮汗相酬來洗塵。”
藍鵬飛呵呵大笑着翻身上馬,滿帶豪情地說道:“老夫還沒給世侄女擺慶功宴,世侄女倒先擺起了別具一格的洗塵宴。行,不汗不歸。”
說罷,藍鵬飛先行打馬離去,我拍馬跟隨,一前一後在山坡上飛奔起來。圍着長長的火車,沿着東西山坡繞了兩大圈。因剛病一場,體力漸漸不支,我落在了後面。
藍鵬飛見狀,放慢馬速同我並排緩行,“這人老了忘性就是大,老夫驟然起興,忘了世侄女大病初癒。現在出門都是汽車火車,不像以前,在馬背上一掛就是幾天。雖然舒適便捷,也少了許多櫛風沐雨的樂趣。人就是這樣,明明一條大道在眼前,卻嫌這嫌那,偏偏想往那獨木橋上鑽。原因不外乎幾點,一是嫌路太平坦,想體驗過橋時奇和險,二是嫌路太平淡,想觀賞橋後絕佳獨特的風景,三是嫌路太繞彎,而此橋是到達目的的最佳捷徑。殊不知爲了這幾點,葬身於此,不知凡幾。”
藍鵬飛話中有話,侃侃而談,我淡淡一笑,問道:“藍世伯喜歡走哪條道?”
藍鵬飛昂首笑道:“老夫這一輩子,行過大道,也走過的獨木橋。不在於喜歡,而是爲了行道。能有大道走固然好,可人總會碰到幾座避不開的獨木橋,當縮頭烏龜,不是老夫的個性,俗話說英雄行險道,老夫雖不好之,卻也不懼之。”
我回笑道:“藍世伯一代豪傑,自然行的是英雄之道,韻洋一介凡女,只有佩服的份。”
藍鵬飛勒住馬,眺望山間小站,感慨地說道:“世侄女,那英雄行險道後面,還有一句富貴如花枝,老夫直到昨日,才真的深有感觸。最先行險道,是爲了討生活,後來是騎虎難下,那麼多兄弟跟着,總得顧着大家的命吧?這一路行的艱險,也幸好上天待老夫我不薄,纔有了今天。可老夫看到這地方,差點成了我振中兒的葬身地,雖不能說萬念俱灰,也灰了一半,我兒振中要有個三長兩短,老夫要那富貴有何用?”
掃望着這片谷地,也不由暗自感嘆,且不說藍鵬飛這人如何,但他對振中的那份舔犢之情,還是讓人爲之動容。
我輕言勸道:“藍世伯,振中哥是個福將,沒那麼容易有事。而且,經此一役,振中哥會知進退,明開闔。他的命,不是他一人的,還有那麼多的弟兄跟着呢,他會悟得的。”
藍鵬飛嘆道:“要能如此,自然甚好。他從奉天回來後,好似看開了,沒成想鬧成這樣。也不知哪來的死腦筋,看着他趴在橋上不死不活,真讓人無可奈何。”
“藍世伯,萬事萬物,都有枯有榮,滄海桑田。當橋不再奇險,後面的風景消失,道路是死路,人自然會回頭的,藍世伯不也說過,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永遠和絕對。”
藍鵬飛再次嘆道:“怕只怕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不過跟世侄女聊聊,老夫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去吃過早餐一同返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