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得浮生半日閒, 好久不曾這樣無事一身輕。午後,我坐在營房門前,抱着庭葳與家人閒話。庭葳開始長牙, 腮邊老是掛着串串口水, 我拿着帕子擦着小臉, 兩隻小白手伸過來, 搶着帕子往嘴裡送。撕扯逗弄間, 忽然想到,不知風度絕佳的振中,是否也曾這樣, 兩張面孔重疊在一起,不禁撲哧笑了。笑音甫一出口, 生生收住, 黯然抱直庭葳貼到胸口, 庭葳卻咯咯笑着,抓住我的衣襟, 掙着攀爬起,在我的肩頭啃咬起來。
李嫂陪笑着正要開口,振興噔噔走了過來。我將庭葳交給李嫂,起身招呼,振興回禮後說道:“肖家已經正式提交了降書, 宣佈從此不再參與政府之事。”
“那咱們是不是可以回府了?”在這兵營裡雖輕鬆, 並不自在, 我問道。
振興點點頭, 躊躇了會, 小聲說:“靖禮昨夜去了,楊家接到降書後, 才話信給咱家,這消息還沒對外公佈。”
“靖禮?”我不可置信問道,怎麼可能?
振興再次點頭,我的大腦瞬間空白,人有些站立不穩,抖手抓住身旁胡媽的胳膊,忽視掉胡媽同樣的顫抖。振興見狀,上前扶我坐下,說道:“楊家已發電,邀請爹到天津開會,協商善後事宜,爹要我也一起過去。靖禮的遺體,楊家準備運回天津的祖墳安葬,如果大嫂想去送最後一程,就一同去吧。”
聽罷,我的淚珠滾滾落下。將軍百戰死,馬革裹屍還,難道這就是老天對靖禮此等男兒的命運安排嗎?不許他默默無聞的白頭老死,定要讓他轟轟烈烈地戰死沙場。我抹去淚水,搖搖頭,道:“不了,我就當他去陪靜雅了。現在,他真的可以放下一切,用他的靈魂,守着靜雅一輩子。”
振興沉默片刻,溫語道:“那我先送大嫂回府,軍中之事,我已交代給張師長,有事大嫂跟他聯絡就成。我會再添些人手加強府中的警戒,這些日子,大嫂不要私自出門。”
回房清點東西,胡媽拿着我的衣物,怔愣發呆,我疑惑地看看她,忽記起從前日夜裡,就沒怎麼聽到她的說笑,略微思索了下,手腳變得冰冷。胡媽擡眼瞧見我的神情,雙腿跪在地上,哭出聲來,“大少奶奶,求您幫我問問,問問我弟弟胡家柱有沒有事?我只有這一個弟弟,求求您了……”
我趕緊上前,拉起胡媽,安慰道:“別急,我這就幫您去打聽。”
胡媽嘴脣哆嗦了幾下,拽住我聲淚俱下,“大少奶奶,我真的沒有做對不起您的事,靖禮少爺怕詩媛小姐嫁到藍家受氣,婚約定下後,我弟就讓我到藍家做事,好以後有個照應。”
我拍拍胡媽的手,安慰道:“沒事,胡媽,我能理解。您要有惡意,我幾條命都不夠賠。”
胡媽用袖口拭去淚水,接着說:“靖禮少爺只是讓我暗地幫襯,後來沒想是大少奶奶嫁進來。本想做滿一年走人,後來看到大少奶奶這樣兒,實在舍不下,□□那會離京前,我弟悄悄聯絡到我,說是可能會有人想害大少奶奶,靖禮少爺讓我警醒點,具體的也沒明說。有了這句交代,柳姨娘請客,我自然留了心,乘着大夥兒迎老爺的當口,跑到廚房檢查了一遍,發現湯裡有活血的藥材,就把湯給換了。那日辦堂會,我弟找到我說,靖禮少爺準備走,說讓我繼續留意,想害您的人沒死心。”
這樁懸案總算大白了,借刀殺人的是靖義,從藥量和湯劑的殘量看,湯藥只被完整地換過一次半,就是說真正的藥,是等卉琴第一次換過之後下的。故意引卉琴前去,也是爲了讓我們內亂找的替死鬼,同時除掉我這心頭恨。留下內外勾結的線索,是爲嫁禍肖家,那時下手,誰也不會懷疑到楊家頭上,到把肖家除掉,藍家也四分五裂的,再轉過頭收拾,手到擒來,真的是一石三鳥的好計策。
一邊惱怒靖義的陰狠,一邊傷懷靖禮的早逝,我平息下翻騰的心緒,說道:“胡媽,這樣吧,咱們一道去趟天津 ,一來咱家開口問人,怕楊家懷疑上,胡侍衛官以後不好在楊家待,二來張揚出來,您也不好在咱家呆,三來我該親自去祭奠靖禮。”
剛過立夏,車子緩緩駛在楊家大宅車道上。楊家大宅佔地極廣,花樹似錦,草木鬱蔥,沿途樹上,懸掛着醒目的白幡條,迎風搖擺,讓人暫忘掉這大千繁景,哀思溢滿心懷。靖禮已於前日出殯下葬,天津衛一時間彷彿成了另一個京城,各方要人云集於此,儀式極盡哀榮。近日楊太太身染重疾,回京前,我代表藍家前來探望,雖說明知楊家對藍家心懷不軌,可大面子還得顧着。
幾個政壇巨頭在津重新劃分了肖家離去後的地盤和勢力,直魯豫陝甘新六省歸楊家,雖正式行文須等改組內閣,選舉新的國會議員後,由國會批准,但實質上,楊家儼然已晉升爲北方的霸主。我長長嘆口氣,慣於劍走偏鋒的靖義,沒了靖禮沉穩大氣的制衡,不知又會掀起怎樣的波瀾。
楊家失去了靖禮,我身邊也少了胡媽,胡侍衛官在突圍時爲掩護靖禮當場陣亡,屍身也被遺留在戰場上。胡媽聽後,決定親去尋找,帶回唐山老家掩埋,就此長住家鄉。儘管不捨,可彼此都明白,藍家是不會留她,我只能送她一筆豐厚的薪金,揮淚告別。
車子停穩,小唐打開車門,我身着素白旗袍走下車,一身重孝的惠嫺迎出大門,兩人相見,不約而同落下淚來,百味雜陳。瞧過楊太太,枯黃萎頓的病容,全然不似春節時的安詳端雅,我紅着眼眶出了屋子,惠嫺一旁邊走邊哽咽道:“大妹子,你楊大哥身前,總是贊你有智謀,幫我想個法子,大夫說我婆婆這是心病,吃再多藥也沒用。”
我拭去淚水,柔聲說:“當年,我母親在我大姐過去後,也曾大病一場,後來被我磨磨,竟也緩過氣來。你們找些事兒,讓伯母惦記着,轉移一下心情,興許慢慢的也就會好了。”
惠嫺嘆口氣,回道:“要是四妹在就好了,婆婆最是疼她的。”
“這也過了兩年了,大嫂勸勸世伯,發封電報讓詩媛他們回來,一家人哪有隔夜仇。”
“公公到還好,主要是二弟想不開,你楊大哥早就想讓他們回來,爲這事二弟還跟你楊大哥鬧過,要不你幫我勸勸你楊二哥,你的話他興許會聽。”
“我哪有那大的面子?”這種不要命的差事,我本能地脫口推掉。
“大妹子別自謙了,要不是大妹子說動餘師長,仗也沒這麼快完,咱家可是欠了你天大的人情呢。”
同上回自己參與的大戰相似,幾家歡喜幾家愁,會凌經此戰一舉成名,楊家爲示好,將混成旅擴編成師,任命其爲師長。而博得幾分虛名的我,現在最怕楊家提及欠我人情。雖不願再與靖義有何瓜葛,可楊太太不是靖義,喪親的痛我也經歷過,再說還可幫詩媛與家裡和解,想了一會兒,我點頭道:“那我試試吧。”
惠嫺領着我來到後院,指着遠處的一個六角涼亭,“二弟這幾天沒事時都愛上那裡坐坐。”說完道過謝,便自行離去。
我捏帕站在原地,打量一下前方,只見涼亭的四周種了一大圈芍藥,富麗絢爛,逗引着成羣的彩蝶蜜蜂,流連其間。視線躍過花海,未着孝服的靖義,身着白襯衣灰色軍褲,正倚欄望着花圃沉思。佇立片刻,我提步緩行,走進涼亭,來到靖義身邊,瞥視一眼,只見他神色平和,看不出絲毫的痛楚。靖義側目回視,面色溫和向我點頭招呼,從容和煦的姿態,怎麼看也不像要至置我於死地之人,只能感嘆一句,人心難測。
憑欄沉默良久,靖義開口問道:“藍少夫人不會是專程來此陪靖義賞花吧?”
看來靖義的心緒,並未如表面那般穩定,居然也會沉不住氣。我探身掐了一朵亭邊的芍藥嗅嗅,娓娓說道:“當日,唐明皇的一句‘不只是萱草能使人忘憂,芍藥的花香色豔更能醒酒’的戲語,朝野上下宴飲時,必定將各色芍藥折下,放入在海盤之內,擺在餐桌中心醒酒,久而久之,大家還真的相信,芍藥花香能醒酒,楊將軍你說可不可笑?”
靖義微微一笑,“藍少夫人的這個故事,到有趣得很。”
我回笑道:“只是個故事,看着這芍藥順嘴說說。其實,許多事的做法,往往只是一種心念,與真實相差千里,即使明知真實,也故意忽略,之後習慣成自然。”
靖義側臉掃了我一眼,平和說道:“藍少夫人有事,只管順嘴都講出來,若是爲了四妹的事呢,你晚來了一步,我剛剛命人發了電報,請她回家探親。”
聞言,我暗自好笑。靖義定是想到,我會爲了楊太太向他求情,讓詩媛回來,便搶先把事搞定。真不知爲何要這樣,非得事事壓倒我。
事情既已解決,此地不宜久留,不想右腳跟方提起,靖義突然低緩開口,“其實,有時心念會變成真實,真實也會變成心念。當年我家的宅地,只是後院這片,我和大哥小時,常在這兒玩遊戲,都是他當司令,我當參謀長,一晃,竟然過了近三十年。”
聽了這番真情實感,即使說話的是自個的仇人,仍不由爲之戚然。靖義扭臉朝我呵呵輕笑道:“藍少夫人,不要濫用同情心,我大哥雖去了,這遊戲,我會代我大哥玩到底。”
聽罷,我不禁暗惱自己不長記性,情緒總被靖義牽着走,到頭被他反將一軍,斂斂神,淡淡回說:“那就祝楊將軍在這兒玩得舒心暢快,韻洋就不打擾將軍的雅興,告辭。”
款步走出涼亭,清風撲面,花擺樹搖,好一派薰風自南至,吹我池上林的和暖景象。可偏偏如此鍾靈毓秀之地,竟育出靖義這般狹促人物。常言道,智勇多困於所溺,縱天賦異稟,被自己偏執羈絆,亦是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