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再次的馬聲嘶鳴,我勒馬立在第二輛火車前。大部隊已衝向另一面的山頭,只餘少數留守戒備的士兵,我大聲向他們詢問振中的位置,他們朝我舉着槍戒備,滿是懷疑的神色。
我定定神,清晰客氣地向他們自報了姓名來意,他們中的一人,細細審視我一番後,轉身登車離開。過了一小會,幾個人影從不遠處一節車廂閃出,小跑着過來,我依稀辨出打頭的兩人是小唐和吳參謀,拍馬從阻攔的士兵中衝過去,頭纏着繃帶的小唐,喊退跟在馬後持槍追趕的士兵,朝我嚷道:“蘇小姐,少將軍正盼着見你呢。”
在話音中,我衝到小唐他們下車的位置,昏暗的燭光下,振中依着車門,橫坐在擔架上,左手厚厚包紮着,用繃帶繞着脖子,吊掛在胸前。他的面容略有清減,笑眼依舊盈盈,精神尚佳,看來傷勢不重,收緊的心鬆懈下來。一夜驚魂,猛見那張頗有安慰力的笑臉,淚水反射性的佈滿雙眼,我跳下馬,登上車廂,半跪在振中面前,抱住他啜泣出聲。
振中擡起右手,輕輕拍拍我,溫和說道:“韻洋,別把好不容易打下的威名,全都扔到太平洋裡了。”
我哽咽嘟噥道:“誰稀罕什麼威名,我只想好好活着,也想振中哥好好活着。”
振中附和道:“是,咱韻洋怎麼會稀罕威名呢?咱韻洋不是那樣世俗的人。只不過,希望自己能千秋萬載的活下去,我這個福星,也能吉星高照着下去。”
振中勸慰,總是帶着善意的嘲諷,剛開始特不習慣,現在聽着卻特能放鬆神經。我含淚笑着輕捶了他一下,未想引來振中的一聲悶哼。我嚇了一跳,趕緊抽身,就着暗淡的燭光仔細巡視,發現振中除了手臂有傷,上身、腿上,也是片片殷紅。
我把振中按倒在擔架上,責怪道:“怎麼這麼不會愛惜自己,這一軍統帥做的真不合格,看人家楊靖禮多會保護自己。也不知我那世伯咋想的,怎會放心讓他的貴人出來打仗。”
振中柔和一笑,沒有回話,面色蒼白疲倦,嘴脣也無絲毫的血色。我揚頭四處張望,想找軍醫問問情況,可偌大的車廂裡一個人也沒有。
振中伸手止住我的起身,輕言細語道:“我沒事,看着嚇人,是炸彈的碎片劃傷的,沒什麼大礙。韻洋,你這一走,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陪我說會兒話吧。”
我輕嗯一聲,見他的嘴脣乾裂開,拍拍抓緊我的手背,讓他放心鬆手。我起身找到開水瓶,倒了一杯水,扶起振中喂半杯水,放他躺好後,瞧瞧空蕩的車廂,謔道:“你的兵還在打仗,你也不管哪?”
振中揚揚眉,“剛纔你還說我這統帥不合格,讓那些合格的幫我就行了。”
我坐到擔架旁的地板上,掃看一遍秀雅的面容,還有一身斑斑的血跡,輕嘆一聲,“這人再有本事,位置坐不對,也不是件好事。像李後主只做詩人,宋徽宗只做書畫家,不知會多稱心如意,受後人仰慕,偏偏生在帝王家,得到的更多是後人的嘆息。”
振中含笑問道:“那韻洋認爲我應該做什麼呢?”
我單手托腮,望着搖曳的燭火,想到一個輕鬆話題,眉開眼笑說道:“還是做個花花公子,遊戲人間。這世上愁眉苦臉的人太多,也需要你這樣的,爲這世界增添點樂趣。”
“我就這樣中看不中用?”
“振中哥,你可別小瞧花花公子,要把這花花公子做到極致也不容易。首先,家世要好,要有才有貌,要風流不下流,要識遍萬花不沾身,要有情還似無情,要無情還似有情,讓人一提起你的花名,只有仰慕和豔羨,讓人一說起你的花跡,不帶鄙視和唾棄。”
振中故作訝異,揚眉問道:“這世上有這樣的人嗎?”
我輕笑道:“我只知道,被稱爲富貴閒人的賈寶玉,可算小半個。他的本事,也只夠遊戲家間,到外面就惹禍,還被賈老爹打個半死,臨了姐姐妹妹攪不清,自己做了和尚了事。振中哥,我可是很看好你的呢。只一點,忍忍大少的脾氣就行。”
振中雙目微閉,“原來我還有這樣的潛質,多謝韻洋的點醒,以後就做個極致的花花公子。”
我點頭嗯了一聲,道:“總比這樣隨隨便便送命強,幸虧楊靖禮還有點良心,如果今天換成楊靖義,真不敢想會是怎樣。”
振中的嘴脣微微動了動,沒有出聲,半閉起眼眸,在這一瞬,我看到裡面一絲被燭火映得盈亮的水光。
見振中如此模樣,我的鼻頭陡然一酸,故作輕快地嘲諷道:“現在知道害怕啦,人命可沒後悔藥吃。”
振中攥住我的手,斷續說道:“韻洋,你知道,我從來不吃,後悔藥的。從來不……”
話沒說完,振中昏迷了過去,空蕩蕩的車廂裡霎時迴盪起我的驚惶呼聲,一羣人從車門、車廂兩邊衝了進來,耳畔響起靖禮的命令聲和靜雅的安撫聲,我立刻被人從擔架前拖開,交由靜雅死死拉住,眼睜睜看着振中的擔架在視線中消失,我頹然無力放棄掙扎,跌坐到車廂地板上。靜雅扶起軟泥似的我,帶到車門口坐下,小何和小李立即過來,持槍戒備守在門邊。
靜雅摟住我,哄勸片刻,放緩聲音道:“韻洋,沒事。藍振中只是失血過多引起的昏迷,他被送到小站房做手術,取出彈片就沒事了。”
停了停,靜雅娓娓講述起聽來的情況。說振中是在第一輛車裡受了輕微炸傷,手臂和腿部被彈片擊中。說他很勇敢,只簡單的處理了傷口,拒絕手術,拒絕麻醉,一直堅持指揮戰鬥,組織大家分批突圍,已經送出兩批人員,後來聽說靖禮來增援,才決定穩守陣地減少傷亡。說他精疲力竭,幾近昏迷時聽說了我的事情,又咬牙堅持到現在。
靜雅最後看着我,篤定說道:“韻洋,有你在,他不會有事的。他會爲你撐下去的。”
散失的神志隨着靜雅喋喋的敘述漸漸聚攏,疲憊感亦隨之而來,深深的,沉沉的,不堪重負。我無言靠在靜雅的肩上,剛纔振中昏迷時的心驚,此刻還在餘悸着,擔憂地擡起眼,望着東天悄然泛起的一抹微白,驀然想到那日的黎明,天露微白,吹着哨子學着畫眉鳥叫的振中,是那樣的鮮活生動。他,會沒事的,他是福星……
靜雅附在我耳邊,輕語,“是走?是留?”
我側目詢視靜雅,她的眼裡飄起一絲惆悵,喃喃說道:“韻洋,我想要留下。”
我靜默地掉頭,再次望向東邊那抹亮色。
靜雅搖搖我,語氣變得強烈,“韻洋,我知道我不應該。可感情的發生,有時就是那麼猝不及防。小小的火苗,頃刻會變成熊熊大火。羣民他只是我年少時的一個夢,而現在的,是具體的,可觸摸的。韻洋,你知道嗎?剛纔在車上,突然間,我文思泉涌,不再搜腸刮肚,不再無病呻吟,我喜歡這樣的感覺,充實而滿足。韻洋,我知道你不會贊同我,你不祝福我沒關係,我只希望,你還能把我當朋友。”
無聲遙看淡白的天邊,忽然一縷一縷,泛起紅絲,須臾變成紅帶,將蒼茫的天地,印染上緋光,驅散掉戰場上的慘淡。
我跳下車,拉着靜雅的手,迎着霞光說道:“靜雅,六年的姐妹,不是白做的,無論怎樣,我都會把你當朋友。是朋友,就該吐真言,而不是曲意討好。楊靖禮有家室,你這樣做,是想當他的側室呢?還是讓他停妻再娶?若是第一個,這樣既委屈了你,也傷害了你家人。若是第二個,又會傷害另一個無辜女人,還有他們的孩子。靜雅,不要爲了一時的衝動飛蛾撲火,黑夜過後,迎來的總是光明。”
靜雅微眯着雙眸眺望晨霞,沉默不語。我攬住靜雅的肩頭,輕嘆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靜雅,感情中常有無奈,有相遇的機會,沒有相守的條件;有相知的靈犀,沒有相愛的緣份。擦肩錯過,固然會遺憾,可總比陷入泥沼,丟掉那些你引以爲傲的東西,強上百倍。”
靜雅頭枕着我的肩,半晌之後,幽幽說道:“韻洋,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做不到你那樣的理智,心裡開多大個口子,都能自我癒合。我不行,我只會血盡而亡。韻洋,對不起,我不能陪你去法國,我不想再品嚐身心分離的痛苦。”
靜雅生性熱情浪漫,本身又極其靈心慧性,她要是決定了的事,只會奮不顧身去努力達成。旁人,是很難說服勸動她的。
躊躇間,兩列火車呼嘯着魚貫進站,其中一列,是我們乘坐的火車。第二列軍車停穩後,一片嘩啦啦聲響,鐵皮車廂門拉開,裡面的士兵分批跳下火車。小何湊來說是楊家的部隊。
人羣中閃出一小隊長靴士兵,威風凜凜地咔咔行來,裡面被人簇擁的,正是靖義。他打頭走到小站房前,與站在屋前的靖禮互行軍禮後,擁抱在一起,看得出這對楊家兄弟,是真的情真意切。楊家的勢力越來越強,且如日中天,正是應了: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他倆相擁着說了會話,靖義的眼光掃過來,衝我們和氣頷首,轉對靖禮說了幾句,同靖禮並肩行來。
小何小李向兩位立正行禮,靖義還禮後,對他們說:“這次的事情,還得多謝你們二位,我們楊家定會備大禮酬謝二位,你們督軍那兒,我們日後自會當面道謝。”
說完,他轉臉望着我,正顏說道:“蘇小姐,我大哥對你說的話,也是我要說的。不管以前有過什麼過節,從此都一筆勾銷。我們楊家,是不會忘記對自己有恩之人的。”
我回道:“楊二哥客氣了,韻洋所做實在有限,大家能脫險,離不開楊大哥的英明指揮,還有衆位兄弟的拼死。這要細算起來,韻洋就是天天報恩,怕也是還不完的,互領心意即可。”
靖義和靖禮互視一眼,和氣地笑道:“蘇小姐既這麼說,靖義就領了這份心意。蘇小姐後面的行程怎樣打算?我們會盡力提供幫助。”
我想了想,回說:“我等藍少將軍醒轉後,繼續南下去上海。”
靖義的話音極爲的客氣,“我有最好的大夫和藥品,蘇小姐儘管放寬心。只是這場戰事可能會影響南下的列車,也許,蘇小姐要耐心等待個一天。”
向靖義道過謝,見他目光在靜雅和靖禮之間不露痕跡輕掃一下,我悄悄扯了扯靜雅,期望轉移她與靖禮交織的視線。
我的小動作未能湊效,反被靖義看到,他的眼裡閃過一絲難辨的亮光,正眼瞧瞧靜雅,轉對靖禮笑了笑,說道:“這位想必就是嶽小姐吧,四妹吹噓的後宮,今日總算見齊了。”靖禮收回目光後,靖義望向靜雅接着道:“也難怪四妹會把二位整日掛在嘴邊,聽說岳小姐的慧心妙舌,把我大哥作戰部的人都給嚇趴了。”
聽靖義如此一說,我忍不住捂嘴失笑。
靜雅彎起月牙兒,朝靖義不亢不卑地回道:“楊二哥,我既沒孔明舌戰羣儒的本領,也無張飛長半坡的吼功,怎會把鼎鼎楊家軍的智囊給嚇趴,我可擔不起這虛名。只不過,吐了幾句忠言罷了。”
靖禮聞言,揚臉朗聲大笑,許是靖義不曾見過黑臉上的燦爛笑容,微怔了一下,旋即陪起笑,說要去安排軍務,請靖禮一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