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涉水穿山,滾滾而行。
靜雅是個愛熱鬧的人,一下就跟小何他們混熟了,拖着他們下棋打牌,不亦樂乎。我悄聲笑說,她倒是很會找人填補空缺,又收了兩小弟。靜雅瞥了我一眼,道:“我怎能空擔着狡詐的名聲呢?”
我只有收拾書本,走到房外,替他們站崗放哨。
火車奔馳了一天一夜,行程幾近過半。路上還算順利,只是越往南走,在小站上停留的時間越久。幾近晚飯時間,我坐在廊道的座板上,閱讀着黎先生送我的法語教科書。我的法語,還是以前羣民和羣生教授的,後來他們去了法國,爲了一種念想,我一直堅持看些法文書籍,但畢竟學得不正規,正好乘這漫長的旅途,過了這門語言關。
我邊看着書,邊小聲朗讀。靜雅突然過來,大聲嚷道:“韻洋,快看這兒有好多士兵呢。”
我隨着靜雅回到包間,往窗外望去。火車停在一個不知名的小站上,站臺上擠滿了灰壓壓的軍人。小李放下窗簾,小何一旁解說,從軍服上的標識看,是楊仲源的部隊。大概是主力部隊要移師,軍用火車車頭壞了,車皮要掛到我們的車上來。
靜雅忙問小何,“咱們的火車拖不動怎麼辦?”
小何見慣不怪地說:“那還用想,自然是先下這車上的車廂。”
靜雅雙手猛拍一下桌板,擔心地問道:“那要是把我們下下來怎麼辦?”
小何笑了笑回道:“能把咱們下下來才叫好呢。交戰時,軍車那就是個活靶子,晚走一天總比冒險的強。”
夏季的傍晚,烘烤了一天的車廂,熱氣拼命地往外發散,幾人擠坐在車窗和房門緊閉的狹小包間,着實酷悶難耐。靜雅煩躁地拼命搖着傘子,瞧着她,越發的覺着熱,我扭臉掀開一絲車窗簾縫兒,外面已亂成一鍋粥,持槍的士兵中,混夾着憤怒不敢言的平民,好似逃難一般。
門外響起一陣吵鬧喧譁,靜雅按奈不住,想要開門觀望,小李一個箭步止住她,湊到房門上的小窗,拉開一絲兒簾縫細瞧,微微皺起眉頭,小何迅即提了槍輕身湊過去。
小何瞄了一眼,笑着對我們說:“我們要被留下了,旅客都在那兒吵呢。”
靜雅受不了悶熱,嚷着要我陪她下去散散心,隨便瞧瞧稀奇。我的胸口已悶得透不過氣,心想有小何他們護着,便立刻應了,帶上遠山的親筆信,同靜雅下了列車。
靜雅大家閨秀一個,哪見過正規大部隊的陣仗,興奮地拖着我,直奔軍列前,觀看羅列的各式槍支火炮。突然,前面衝來一羣士兵,舉起槍托要來趕人。小何笑呵呵地上前,對其中一個領頭的打起招呼,“小郭,一年不見,升了官,就不認得兄弟我啦?”
小郭見是小何和小李,止高氣昂的面孔馬上也堆起了笑容,兩人稱兄道弟,簡單講了講彼此的任務行程,爾後小郭着領人,繼續哄趕其他圍觀的民衆。
小何向我們介紹了小郭的身份,原來是靖禮昔日貼身親隨。靜雅一聽,立刻興高采烈地提議,“韻洋,咱們乾脆跟着楊靖禮走吧。”
我和小何小李瞪着靜雅,靜雅擺出一副得計的模樣,“現在這段在打仗,要等到新車頭,還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在這荒山野嶺的地方露宿,太危險了。跟着這楊靖禮,既是最危險的,也是最安全的。我以前好歹也喊過他大哥的,還是跟着走吧。過了危險地段,再搭新車也不難。”
靜雅的話,確實有一番道理。現在外面不光兵多,這裡的匪患,據報上說也鬧得厲害。常說擒賊擒王,反過來楊家肯定會拼命保帥。再說靖禮本身爲人還不錯,雖然黑麪,但心腸不壞。
徵詢過小何小李,小何答應去找小郭問問。過了十幾分鍾,小何返轉說,靖禮答應讓我們隨行。我們清好隨身行李,在小郭的引導下,登上軍列的軟席間,安置好後,再帶着我們去作戰室見靖禮。
作戰室裡,散坐着各色等級軍服的人員,有在吃飯,有在發傳電文,有在整理資料,靖禮坐在當中,似要準備就餐,小郭領我們向他報告行禮完畢,小李和小何也隨着行過了軍禮。靖禮回了一個禮,面無表情地對我說:“蘇小姐面子還真大,竟勞動遠山的貼身親護隨行,膽子也大,既然來了,就一起吃頓便餐吧。”
聽見不情不願的話,我站着不知是該進還是該退,靜雅用力拽着我到座椅前坐下,彎起月牙兒嚷道:“楊大哥,你也太偏心了,光只和韻洋說話。以前,你可是和我歃血爲盟過的呢。”
當年靖禮很喜歡個性活潑的靜雅,而我那時還是個不滿十一歲的小孩子,靖禮自然希望她能多照顧詩媛,請我們吃飯時,玩笑性質地結拜過。靖禮看了靜雅一眼,猛地笑了,“多年未見,嶽小姐還如當年心直口快,恕靖禮眼拙,未及時識得金面,就再添幾個菜,當作賠罪。”
黑麪的靖禮笑得很是開心,方纔尷尬的氛圍亦被笑沒了,我暗自隨着一樂,真是一物降一物。火車徐徐開動,沾着靜雅的光,我安心地享用起出門後第一頓可口的晚餐。談話間,大家都心照不宣,避開談論詩媛,靜雅口才一向就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南海北,滔滔不絕。我和靖禮,或是沉默,或是偶爾搭句腔。吃完了晚飯,靖禮似乎沒有趕人的意思,點着一根菸,靠在椅背,有一搭沒一搭應答着靜雅。旁邊的工作人員,莫不爲之側目。
靜雅把話題轉到這次的戰爭,頗有章法地跟靖禮研討起前面幾次戰例,靖禮也沒隱瞞,居然要了份地圖,認真解說當時排兵佈陣的原由。
靜雅不以爲然地搖頭說道:“楊大哥,你們還不是仗着裝備好,後面可就有點難了。”
靖禮面帶詢問,看着靜雅。靜雅撇撇嘴,指着地圖說道:“你看這前面,就是一片山區,好躲好藏。而你的士兵,連路都捨不得走,像八旗兵似的嬌貴,到了在山裡不難纔怪。”
靜雅話音一落,引來一排怒視的目光。
靖禮瞧瞧靜雅,反倒笑了起來。“嶽小姐可是在抱怨靖禮擾民?”
靜雅聳聳肩,“打仗最忌諱驕嬌二兵,這軍紀不嚴,就是造成擾民的根源。”
想到站臺上那些失措的百姓,我忍不住插嘴,說道:“當年曹操爲了安撫民心,爲表以身作則,還曾在麥田割發代首。楊大哥,想要成就一方事業,須考慮得長遠,得民心者得天下,千萬不要無意中壞了自己的名聲。”
靜雅彎起月牙兒,“楊大哥,如果繼續擾民,驕縱部下,不等你割發代首,就可能要學阿瞞割須棄袍了。”
我咬牙忍住笑,扯扯靜雅的衣角,靖禮吸了口煙,眼睛望着黑洞洞的窗外。旁邊馬上走來一個軍官,拿着電文呈給靖禮,我拖着靜雅起身告辭,在小李和小何的陪同下,返回包間。
進門後,我揪着靜雅的耳朵,數落道:“你真是虎嘴拔牙,膽子夠大。人家正要打仗呢,最是忌諱言語不吉,出征折根旗子,都還計較半天。割須棄袍說得輕巧,沒瞧見周圍那些不善的眼神,也不怕自己成了楊修第二。”
小李和小何撐不住,一旁悶笑開來。靜雅又擺出對付她弟弟的模樣,問小李小何,“你們有那麼迷信嗎?”
小何悄聲回道:“嶽小姐,在刀口上討生活的,有幾人不迷信?哪個不是拜了關公,拜祖宗的。這要回去告訴我家督軍,他興許都不會信,那個判官臉會坐在那裡,一板正經地聽你說教。”
我正色接過話,“我三哥倒是會信,只是判官臉的手下,肯定是以爲見着鬼了,說不定,正在那兒忙着驅邪呢。乘早收斂點,寧可得罪君子,也不可得罪小人。”
靜雅攤攤手,作釋然狀,“既來之則安之,反正與他們不過只做幾小時的鄰居而已。”
事實證明,自以爲是的不光只有我,鄰居還沒做到三個小時,火車就被堵截圍攻。一陣刺耳的緊急剎車中,小桌上的東西滾落一地,茶缸的水撒得滿處都是,我撞到牀裡的木壁,靜雅則從牀鋪摔倒了地上。
緊接着槍聲大作,小何小李衝進來,打碎車燈,把我倆分別塞到牀底。密集的槍聲噼啪震響,車窗玻璃碎片隨着子彈在狹小的空間亂飛,隨後列車內響起震耳欲聾的槍炮反擊。過了兩分鐘左右,一個衛兵貓腰爬進來,通知道,現在敵情不明,靖禮吩咐,讓小李和小何做好準備,隨時帶着我們隨他們突圍。
靖禮的關照,鬆緩些許忐忑和緊張,就像靜雅說的,隨着靖禮安全上反而會有保證。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我壓下恐懼驚嚇,就着火光爬起身,想要取下提箱。小何攔住我,低聲說道:“是命重要,還是身外之物重要?”
我解釋說:“在我手提箱裡有一把□□,是會凌表哥給我防身的。”
小何微帶詫異地看看我,隨後迅雷不及掩耳地從地上躍起,竄到行李架前,扔下我和靜雅的行李,同時自己翻滾着爬到地上,將行李分推到我們面前。我解開箱子皮扣,從裡面取出毛瑟自動□□,還有兩小盒子彈,手指不知爲何顫抖起來。
小何見狀,幫我把子彈裝上,遞給我道:“把槍藏好,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開槍。”
我咬脣點頭稱是,手指有點僵硬地將槍帶繫到腰上,怔了怔,再從箱子裡取出船票和現金證件,用布裹緊別在槍帶上。
靜雅許是被這真槍實彈的仗勢震住了,失去了平日的活潑,臉色蒼白,一聲不吭看着我的動作。小何朝靜雅喚了一聲,讓她也清點一下要緊物件,靜雅哆嗦地掏出鑰匙,小李忙幫着打開她的箱子,安慰了幾聲,靜雅方回神擺弄起箱子裡的物品。
我翻檢箱子,努力思考有何要緊遺漏,手指觸到一個盒子,我忙掏了出來,這是個做工精緻小巧鑲着寶石嵌着金箔的首飾盒,是母親臨走時送我的,裡面是她陪嫁的一套玉質首飾。母親雖沒明說,其中的含義是可想而知的。我想了想,趕緊又找了塊綢巾,把盒子裡的首飾取出,細細卷好纏在腰間。
完事後,小何看見我呆呆注視着首飾盒,笑道:“現在又沒攸關性命,想帶就帶着。”
我不好意思回道:“這盒子沒發拿了,這是我母親給我的,不想丟在這兒。”
小何跟我要了一條綢巾,把盒子包好,別在自己的皮帶上幫我收着,隨後又要了幾件衣物撕成條狀,讓大家纏到手掌和膝蓋上。
剛收拾妥當,那個衛兵又貓着腰爬過來,示意我們跟他走。我深深呼口氣,艱難挪動發僵的手腳,爬行在滿是玻璃渣,碎片和子彈橫飛的過道上。
來到車廂頂頭,衛兵從兩節車廂連接空檔處跳到車底。飛嘯的子彈,在空隙間穿梭,我的腿腳本能打起顫來,小何和小李兩邊護着,將我抓住快速放下去。藏身車底,只見軌道兩邊趴着成排的灰衣士兵,朝外開槍還擊,震耳的槍聲裡,間或夾雜有人中彈的哀嚎。
衛兵揮手示意我快點跟上他,我咬着牙,使勁睜睜眼,手腳並用地在人縫中跌爬,汗流浹背地爬了兩節車廂,終於到了目的地,不長的距離,對我卻是煎熬般的漫長。
看着兩米遠處的手電光,還有幽暗電光中的靖禮,我的眼睛竟然溼潤了起來,威嚴刻板的面容,也覺得分外的可親,望之心安。緩過神,發現靖禮正拿着地圖和他的幾個高參商討戰情,不便打擾,便向身旁一名軍官悄聲詢問情況。那人沒好氣地簡單說了幾句,意思是火車司機和鍋爐工被人在車站替換了,因爲是民用車,他們也沒察覺,假司機把車開到伏擊區,跳車逃走。現在也沒人會開火車,所幸敵軍此次突襲,沒有裝備火炮。語畢,那人恨恨地瞪了靜雅一眼,不再理我。
我的腦子隨着那人的簡述,冒出一個想法,見那人一副仇人似的眼色,不由閉上了嘴,可滿耳的槍炮聲不停地給自己鼓氣,逃命的時刻,哪有虛禮好講?過了片刻,我咬咬脣,爬到靖禮身邊,打斷他們的討論,“楊大哥,你有沒有派人尋問列車長和車上的乘務員,也許有人會開火車呢?”
在火車上工作,難保不會有人感興趣學着好玩。我的提議馬上被靖禮身邊的一人冷冷地否決掉,“你以爲是民用車,還列車長呢。就只幾個伙伕和勤雜是隨車的,要不你去問問?”
靜雅在我身後搶白道:“伙伕和勤雜就不可以學開火車嗎?怎能這樣把人瞧死,焉知別人沒有鴻鵠之志,我倒認爲這是個好主意。”
那人正想反駁,靖禮出聲止住他並命令道:“吳參謀,不能輕易放過每一線生機,你負責去查查。”
靖禮說完,看了我一眼,問道:“蘇小姐,你有什麼其它脫困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