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 許是多了蟬鳴蛙叫,反襯得寧靜與悠遠。棲身的營地設在一處荒蕪的山嶺,我的住處緊挨着振興的, 依着山坡, 用腕粗的樹幹交叉, 支起半人高的膠布蓬, 前後搭着棉緞牀單。昨日的突圍, 輜重大多棄於戰場,不多的帳篷悉數供給傷員,周到的靖仁應是想到這點, 移交我的同時,順道將車內的鋪墊悉數轉交, 現在派上了用場, 上面罩的, 裡面墊的靠的一應俱全,比起光只有個棚頂的振興, 好上許多。
因是山區,蚊香不太管用,四角薰起艾草,濃郁的草藥香,並不刺鼻, 牀墊旁的木凳上燃着一支蠟燭, 在藥香氣裡添了一絲兒燭油香, 吸着香氣兒, 我的眉眼兒愈彎愈深, 沒了重負,守着心愛的人, 享受着難得的清閒,眼前的簡陋,都變成愜意的獵奇。
我依着靠墊,用毛巾緩揉着溼漉漉的頭髮,垂簾瞧瞧身上藕荷色的衣裙,想到油畫上自己那時的所想,深彎的眉眼裡多了一道期盼。這次談判的另一個收穫,就是把落在靖仁車上的行李帶回來。自己乘着振興巡營,簡單洗淨,翻箱尋出這套衣裙換上。
布簾晃動了兩下,鑽進高大的身影,長臂伸來接過毛巾,替我揉搓着低娓說道:“藥吃了嗎?這時別太講究,都說了勞累不得。這裡我都安置妥了,咱們明天一早,隨先遣部隊啓程,路上……”
我壓着些微的失望,回眸柔聲問道:“你有沒發現什麼不同?”
振興長目微眯,掃了一圈狹小的棚子和我,嗯了一聲,繼續手中的動作,“你的氣色比早上要好很多,還是要當心。”
竊喜變空喜,我無言一嘆,當日想着爲悅己者容,結果卻是自作多情。我心有不甘,拉開點距離,嫣然一笑,“沒別的?”
棚內的氣氛頓然改變,溫馨中帶着悸顫。振興眼裡似映着蠟燭的火苗,跳躍顫動,他凝視片刻,放下毛巾,長臂圈住我,俯身輕掃我頰邊的酒窩,隨後吻住我的眼睛,低噥道出一聲你,語調,嘴脣,指尖,傾瀉着濃稠的思念。
焰火從心底騰飛,在我的脣邊綻放,絢麗繽紛,落到頰邊,眼角,眉梢……答案雖非自己所要,然而所思所行,不就是爲了他,有我。只可惜了母親的一番心血,最終仍是沒用武之地。
我摟住振興的脖子,貼着白襯衣的領口,回吻移動的喉結,引得一陣劇烈的滾動。“韻洋,想玩火嗎?”低啞的聲音在耳畔輕拂。
我無辜地眨眨眼,搬弄着他襯衣鈕釦,厚着臉辯道:“司令點火,我能不奉陪?那位置不還沒坐上,總不能河還沒過,就拆橋吧。”
“過了河呢?”振興放鬆緊繃的身體,幽光裡混着一抹玩味。
“那更不能拆了,人哪能跟路過不去?”我含笑回說,擡手捧起振興的臉龐,清晰決然補道:“我會把它守得好好的。”
振興定定看了我半晌,摸摸半乾的長髮,低語道:“在這窩棚裡悶了大半天,我揹你出去透透氣。”
山林初靜,長風浩浩,樹波伏蕩,輕攪一汪汞水;黛雲遠澹,低月溶溶,隨影徘徊,悄徉一弘蒼穹。如斯美景佈滿眼中,化爲空濛,如同愛戀蓄在心間,凝成純露,不用感知,卻能嗅到它的美好。
小唐打着手電,在前面照着路,我伏在振興寬闊的肩頭,靜靜地傻笑,如同孩童,純淨而滿足。振興的肩頭輕顫了兩下,我擡眸對上他眼角的餘光,振興微側的臉龐,帶着眷寵的笑容,道:“都說庭葳長得像大哥,其實他也挺像你的。”說着,他到坡邊尋了一塊岩石抱我坐下,從小唐手中拿過摺扇,悠悠趕着蚊子,補充道: “特別是你沒心沒肺的時候。”
我本想反脣相譏,擡眼見籠着月華隱隱的笑容,頗有一分,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心絃一顫,將臉慢慢移至他的胸口,回味着方纔的戲語,頭次,切切實實有種家的感覺,這樣的懷抱,也必會溫暖着庭葳。庭葳,振興,我,三個人的家……浮想着,我笑嗔道:“司令是不是抽空和小葳一起念念書?”
振興揚揚劍眉,撩起散在我身後幾欲拖地的長髮,擱到我的胸前,“前陣子是誰千求萬請的讓我當校長?怎麼,錢一到手,就嫌棄開了。”
聞言,我手指繞着髮絲,眉頭輕攢,這場戰爭消耗實在太大,軍隊的整編又是一筆巨大的投入,再挪錢投個無底洞,恐會給振興招來非議,辦學一事……我搖搖頭,心裡暗歎了一聲。
“做你的聘禮如何?”
聘禮?我驀地一震,面色微赫回望,月下的長目,鍍着一層異樣的柔色,投入眼中,激起一圈漣漪,蕩及心扉,振興從不會無的放矢,定是做好了安排。
“這辦學前期的款子,我已劃出來了。韻洋,我想回去後就跟爹提咱倆的事,一切有我,你就等着下個月,做我的新娘吧。”
“下個月?” 以爲自己聽錯,我驚疑地問道。雖知藍鵬飛不會爲難我和振興,可這不是兩三個人的事,一個月的時間說服和準備,怎麼夠?
“嗯,願意嫁我,那就下個月。”耳邊的回答,剛勁果斷。
我擡眸怔視,柔光下里的幽幽伏波,似點點星雨紛揚而下,滲進心田,滋潤着一園翠綠,一朵,兩朵,五彩頃刻散開,顫顫巍巍,懸滿枝頭。振興說的話,還有什麼不信的?我深深呼吸一下,拋開扭捏,重重的點頭,“我願意。”
是的,我願意,這一次,自己心甘情願。
長目裡的伏波忽地翻騰幾下,電光閃過,復又幽幽清清。振興溫存地將滑到身後的長髮,再度攏到我的胸前,隨後緩緩擡眼遠眺,堅毅的臉龐添了一絲悵然,“可是,韻洋,我沒法按原先的想法,操辦一個配得上你的婚禮,讓你成爲最風光的新娘子,也沒法爲你建一個屬於咱們的新家。”
先前我常偷笑振興,喜用物質表達愛意,此時聽在耳裡,滿是無言的感動。愛的表達,沒有俗,與不俗,只要是愛,都有動人之處。我側摟住振興的脖子,柔聲回道:“振興,同你和小葳一起,就是我要的全部。還能額外得到那樣別緻的聘禮,更是超出我的預期。振興,足夠了。”
長目裡的悵然退去,振興垂眸回凝,下頜摩挲着我的臉頰,低緩說道:“缺的,我一生慢慢補吧。”
眼裡漸漸聚起水霧,凝成珠粒,一粒,兩粒,無聲順着我的面頰滑落,濡溼了臉邊白色的衣料。“下露了,回吧,別染了溼氣。”振興收起摺扇,輕柔地拍拍窩在他懷中的我。
我就勢在襯衣上將淚水蹭掉,掩飾地問道:“這地界叫什麼?”
“這個荒山野嶺的,能有什麼名,問這幹嘛?”
“我要立個字據,這一生還長着呢,口說無憑。”我撅起嘴,擺起無賴的神情,嘟噥道。
“怎麼,昨兒的癮還沒過夠?行,你取個名,叫人琢塊碑立在這兒,比那紙還經磨,可好?”振興噙着笑,用摺扇輕敲我的腦門。
我摸摸額頭,歪歪腦袋,佯瞪了一眼,“就叫太平嶺,保你太太平平的,我好慢慢討賬。還有,碑要,文書也要,總不能有事,還得背塊碑討說法吧。”
振興笑出聲,將我的頭髮挪回身後,側身背起我,拿出司令的款兒,道:“好名字,夠吉利,這兒的老鄉準會喜歡,衝我老婆這份能耐,這就揹你去立文書。”
因剛哭過,呼吸還不順,自己冷不丁的被振興話裡的一詞噎着,輕咳了一聲,心中狐疑,那個惡俗的稱呼是他一時口快,還是……
“老婆,你沒事吧?”那刺耳的兩字,叫得越發的字正腔圓。
我又連着重咳了兩聲,心下忿然,偏又說不出口責難,只漲紅了臉,狠狠地用勁勒着振興的脖子。振興停下腳,回眸一笑,“老婆,你看今兒的銀球,很亮啊。”說罷,揚起俊臉,低笑出聲,純淨而又滿足,像足方纔我的傻笑。
我哼了一聲,旋即,不由展眉笑開,渾厚合着清脆,輕撩着山嶺裡銀柔的光影,被長風載着飄向遠方。愛,沒有俗與不俗,只要善於發現,都有動人的地方。
我笑着親親脣邊的耳垂,輕柔嘆道:“振興,嫁給你,想不風光都難。”
六月,是關外最好的季節,窗外的山野,綠草茵茵,綴着黃黃紫紫的小花,呼嘯的火車,也驅散不開彩衣慢舞的粉蝶,翩躚妙曼,裝點着這幅流動的畫軸。我輕輕依回身旁堅實的肩頭,“快到家了”,感嘆中,多出一份踏實和安詳,恍如返鄉的遊子。
伏桌批閱文件的振興停下筆將我輕攬至懷,同着觀望窗外的掠影,眸底帶抹沉思。可是和我一樣,想起別時的傷懷離抱,想起分離後的痛苦煎熬,是否和我一樣,感嘆如今的兩情相依,感嘆此刻的時光靜好,雖餘痛尚在,卻柳暗花明,偕手同歸。
沉吟片刻,我擡手撫撫青灰色的衣領,滿腹的思緒,凝成一句柔柔的輕喃,“我回來了,振興。”
“嗯”,俊顏俯下,輕輕廝磨,極淡的迴音仿從胸腔傳來,雖輕,卻沉,沉至骨髓。
兜兜轉轉,刻滿坎坷的心,忽地舒展開來,鬆鬆抖落痂殼,煥然一新。振興,情路里的跌跌撞撞,必是爲了你,既是爲了你,何須耿耿那些跌跌撞撞。“振興,……”柔情似水的輕呼,被溫柔的細吻碾去,如羽般的輕觸,扣動彼此心腑深處的共鳴,一切,盡在不言中。
軍列緩緩進站,小唐一旁收拾着行李,振興已回自己包廂安排軍務。我瞧瞧窗外熟悉的景物,好心情說道:“小唐,因爲我,耽擱了你和奉珠的婚事,你可得好好哄哄她,不然有我受的。”
小唐寬和笑了笑,繼續低頭清理。我想了想,接着道:“小唐,過幾天你就到關東大學籌備處報到,負責學校的基建,二少將軍已經首肯了,以後大學建好後,你主管後勤那一攤子,算是我給奉珠的賠禮,你讓她先高興高興。”大學安全穩定,小唐辦事紮實可靠,這樣的安排,應是相輔相成。
小唐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似在思索,“不用怕,建義學時,你不做得很好,差不多的事兒,你能行。”我鼓勵道。
過了會兒,小唐開口,“這事少夫人還是問過督軍吧,卑職是督軍派給少夫人的……”
房門砰砰響了幾下,打斷小唐的回話,隨着門開,一個小身影鑽了進來,盈盈秀目瞅瞅我,下一刻,撲進我張開的懷中,給了我一個前所未有的熱烈擁抱,“媽媽”,稚嫩的童音裡,揉含着對母親的思念。
瞬間,我的淚水如決堤般涌出,摟着長高不少的小人兒,邊親邊反覆低喊,“小葳,小葳……”
“媽媽,您別哭,我跟爺爺保證過,不讓您哭,媽媽的身體不能哭的,媽媽,……”庭葳伸過小手,替我抹着淚水,像個小大人似的哄勸道。軟軟的小手觸及臉龐,淚雨越發遏制不住,狂飛而出。
“呵呵,韻洋,你就別爲難葳兒了,他可是立了軍令狀來的。”門口傳過藍鵬飛和藹的聲音。
我抽咽着收去淚水,想要起身行禮問安,藍鵬飛藹然阻止道:“這些虛禮就不用講了,韻洋,辛苦了。”
去年藍鵬飛接我時說過同樣的話,當時我答的是雖苦,猶值。此刻,淡淡的話音從我的嘴脣吐出, “過去了,爹”。不覺苦,何來苦?
藍鵬飛面色和悅,頷首道:“有這句話,爹放心了,一起回府吧。”回答亦如上次,卻讓我微怔。
凝眉細看,藍鵬飛的眼底風輕雲淡,悠然祥和,那份淡然祥和,讓我明瞭他親來的目的。振興預備以身體爲由,送我去藍家別院靜養,由他處理我倆的婚事,藍鵬飛卻是要我直接面對。沉默片刻,我憬然點頭,應道:“兒媳明白,這就一起回去。”
身爲藍家的大少奶奶,變身爲二少奶奶,不是振興一人的事,如果以後還要在藍家生活,首先得自己站穩了,而不是依靠別人。
藍鵬飛和煦地笑道:“好,府裡一屋子的人,都等着給韻洋慶功呢,咱藍家的少夫人,名頭是越來越響,這是咱藍家的榮耀,爹也順着外面的叫法讓家裡改了稱呼。以後,咱藍家沒有大少奶奶,只有少夫人。”
我撐着桌板站起來,深深鞠了一躬,道:“謝謝爹,兒媳能有今天,都是爹的栽培。”
藍鵬飛笑呵呵牽起庭葳的手,道: “葳兒,咱們先出去,讓人擡你媽媽下車。”
看着一老一少離去的身影,感激之餘,竟有些惶惑。藍鵬飛的太極,真個耍得爐火純青,看似隨意的改動,卻是四兩撥千斤,輕易幫我擋掉可以預見的羞辱和難堪。如同兩人初次見面輕鬆化解我的詰問。這樣處處老謀深算之人,當年爲振中的事叫陣時,怎會被我幾句話嚇回去?想想他對我和振興的算計和安排,還有奉先說的,那句我會成爲藍家人的話……算了,過去的,就過去了。
耳畔響起關切的問語,擡眸凝視,邃目裡的伏波幽深中蘊含着堅不可摧的力量。我理理青灰色的衣領,對着關心的長目,安然點點頭,身體被鐵臂抱起,緩緩放到一旁的擔架上。擡下車,守在門邊的庭葳拉住我的手,輕揚修眉,喊道:“媽媽,爺爺答應我跟您坐一起,二叔,您抱我上去。”
振興把庭葳抱上擔架,看看膩在一起的我倆,彎起了脣角,摸摸庭葳的腦袋,瞧着我道:“咱們走吧”。
庭葳一手邊拉着我,一邊拽着振興的大手,坐着興奮地喊道,“走囉,走囉”。
夕陽西下,彩霞滿天,喧囂的人流,在橙紅色的融光塗抹下,仿如油畫一般蒙上了一層別樣的安謐。牽在一起的三人,笑語連連,溫馨和美,襯着晚照的絢爛,感染了四周扛槍的人羣,晃動的寒光下,俱是澄明的笑臉。
六月,確實是奉天最好的季節,我親親庭葳的小手,脈脈望向眼底泛着輝光昂然的俊顏,靜靜淺笑……
這樣的路,再多艱辛,也是喜樂,怎會覺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