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模糊,知道自己從學校醫務室被送到醫院,知道自己得了成人水痘,發着高燒。清醒時,身上似有無數的小蟻啃咬,麻麻癢癢,頭痛欲裂,昏睡中,人亦不得安寧,糾結撕裂,夢魘連連,可不論清醒和昏睡,意識裡都只有兩人,夢澤和羣生,好似走馬燈輾轉反覆,最後,剩下的,全是夢澤的身影,風雅的,悲傷的,喜悅的,憤怒的,扯動着每個神經。
真正完全清醒,已是第二日下午。高溫降低,瘙癢卻強烈清晰起來,我輕轉身體,想減緩不適,一雙大手有力按住我的肩膀。我微開眼簾,見到熟悉修指,眼淚嘩啦一下流了出來。夢澤柔聲勸慰,小心翼翼用毛巾輕拭我的眼眶,以防眼淚弄破水泡,空空的胸口,隨着夢澤的動作和言語,一點一點地填復。
我細看失而復得的夢澤,見他的面容憔悴不堪,眼眸紅絲密佈,平日光潔的面龐,現出淡淡的青碴,觸痛尚未完全修復的心傷,我含淚說道:“夢澤哥,看到你離開,我心裡好難過,好後悔。”
夢澤抿脣點頭輕嗯,我握住夢澤的右手指,嗚咽道:“我總愛自以爲是,讓父母受累,讓你受傷。”
夢澤喉結動了動,一滴淚珠順着他清瘦的面頰,緩緩滑下。男兒有淚不輕彈,堅強樂觀昂揚的夢澤,流下似黃金般珍貴的淚珠,像鉛錘砸在我的心上,不禁大慟。
“夢澤哥,對不起,我錯了。羣生哥的禮物讓我心動,是因爲,裡面有我心裡嚮往的生活。而你,卻是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感情,活生生的,切割起來血淋淋的,切得支離破碎的,也切不清,割不明……夢澤哥,那種感覺好痛,真的好痛,就像,像在切割生命,……夢澤哥,原諒我,不要鄙視我,拋下我……”
我哽咽地說着大腦廝殺時的感觸,即使夢澤是棵大樹,我是顆樹底的小草,即使他是燎原之火,我是原中之草,即使兩人的思想追求有萬里之遙,即使我不是他心裡的重中之重,可我,愛的是他,即使羣生再適合自己,我愛的,還是他,夢澤。
夢澤半跪到牀前,輕輕擁住我,臉旁斜挨着我的頭邊,回訴道:“韻洋,是我不好,該要請求原諒的是我。明知你在情感上懵懵懂懂,明知羣生他們對你的感情不一般,爲了自己的私心,強迫讓你接受我的感情,又爲了自己的私事,沒有好好維繫它,照顧它。剛纔靜雅在這裡說你這半個月來,一直情緒不佳,說你的病雖是受你的學生傳染,但主要是你心情不好抵抗力下降所致,還說你昏迷時不停喊的是我的名字,讓我好好在這裡反省,向你賠罪。韻洋,我怎麼會鄙視你拋下你,我最捨不得的人是你呀,韻洋。我嘲諷你,是要掩蓋血淚橫飛的悲慼,我拋下你,是想掩飾心神俱碎的哀痛。韻洋,今後不論出了何事,我都不會再拋下你,我會一直一直守着你。”
聞言我失聲大哭,鬱結震鬆,一點點隨着淚水流出。夢澤一手拍哄着我,一手替我擦着淚,說道:“韻洋,我不知道怎樣才能由你口中的火變成水。但我會盡量,讓它柔和些,給你適當的光熱,好嗎?”
夢澤一字一頓的柔聲低述,心傷得以完全的平復,難以忍受的瘙癢似乎也得到了舒緩,我滿是愜意地舒口氣,搖搖頭,“夢澤哥,你很好,要變的是我,我會努力讓自己習慣那份光和熱。”
話音一落,我便從夢澤眼裡領略到一波強過一波的光和熱,似一朵朵絢麗的煙花,在烏黑的眸中綻放,讓人迷醉,流連……
煙花過後,兩人頭挨着頭,手握着手,體味着失而復得的寧和,肩部忽起瘙癢,觸發起一件心事兒,我噘着嘴擺出無賴的模樣,霸道地說:“夢澤哥,如果我破相了,也不許鄙視我,拋下我。”
夢澤微側容光閃閃的臉龐,在我耳邊輕聲笑道:“好,就是我的韻洋變成滿臉的□□坑,我安夢澤也絕不鄙視你,拋下你。”
想到自己滿臉麻坑的樣子,我不寒而慄。夢澤見我驚恐的表情,彎着微紅的眼睛,露出潔白的牙齒,吃吃輕笑。我忿忿地捶打着夢澤,惡狠狠地說道:“那我就整日跟着你,看不把那些鶯鶯燕燕、花花草草全都嚇跑,到時可別怪我心狠手辣吆。”
夢澤眼噙着笑意,握住我的手親了親,“我的韻洋也會吃醋?常言說,醜妻家中寶。如此寶貝,我怎敢不珍惜?韻洋大可放心是了。”
正親親熱熱說笑着,房門被輕輕推開,來人是母親雁遙和安太太,面上俱是掛着笑,我紅着臉悄悄甩開夢澤的手。雁遙扶母親在牀前坐下,謔笑道:“瞧你們這臉變的,比那翻書還要快,一下子尋死攬活,仇深似海,一下子親親我我,蜜裡調油,這戲看得一驚一咋的,心也差點兒給你們嚇沒了,虧得公公婆婆、父親母親沉得住氣,由着你們鬧騰。”
安太太走到夢澤身旁輕聲訓斥道:“夢澤,讓你好好照顧韻洋,也沒說讓她心平氣和好好養病,連杯水也不知道餵給她喝,這醫生的話都當耳旁風啦?”說完,調過臉含笑瞧着我道:“韻洋,夢澤雖說大你幾歲,到底還是個大孩子,這人□□理也是半懂不懂的,要是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多點醒點他,要是他不聽勸,別忘了還有我們這一大家子人給你撐腰呢。”
我漲紅着臉,面帶愧色地忙向安太太道歉,安太太安撫了一番,衝她的兒子女兒使個眼色,一起出了房外。
母親望了我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方緩緩開口道:“韻洋,你真該慶幸碰到安家這樣的好人家,寬容大度,不計較你這次的過失,配合着你父親的意思,讓你自己看清自己的真實想法。”
母親見我目瞪口呆的樣子,嘆口氣,拍拍我的手背,“韻洋,你父親說,水流是不能堵的,自個會找到合適自己的河道。黎家的事情總要有個了結,你對夢澤的心結,總要真正打開才行,索性這次由着你,讓你自己想清想透。昨天我們去安家前,事先給安家通了氣,只是瞞着夢澤,就是爲了讓你們自己去解決清楚。”
明白了父母親的良苦用心,我紅了眼圈,母親揪着我的耳朵,低聲罵道:“就這點子出息,病也是浩天那樣小孩子纔會得的,人也是像個小孩子,整天干些不開竅的事,說出去還不讓人笑話死,還有臉在這兒哭?快點把病養好了,別真的成了個□□臉,夢澤那個傻孩子不嫌棄,我可是在安家面前擡不起頭,一無是處的,怎麼給人家當媳婦。”
知道母親不想看我哭,故意岔開話,我涎着臉,撒嬌道:“夢澤哥說了,醜妻家中寶,他們安家有我這個寶,還不得供着,母親只管止高氣昂擡頭做人就是。”
母親啐了我一口,“這夢澤就是太慣着你了,才讓你這樣無法無天,把他不當回事兒。趕明兒,娘一定得好好說說他。”
我扯扯母親的衣袖,“母親,您怎能胳膊肘往外拐呢?這讓女兒如何混日子?女兒當個小媳婦,母親臉上難道很有光彩?”
母親甩開我的手,站起身,“那也總比這整天胡亂折騰的強,好了,娘也放心回去休息去了,你就在這兒當混世魔王吧,也別回去害浩天,那夢澤一定是上輩子欠了你的債,你們自己去討算清楚吧。”
母親走後,夢澤陪着醫生進來,吃藥打針忙碌完,端過一碗水,小心翼翼一口一口餵我,動作稍顯笨拙,卻輕柔無比。明眸盛滿溫情,脈脈深深,望之心頭一熱,我柔聲笑道:“安哥哥可是特別鐘意鐘樓怪人,自己愛演還愛看。”
我的手臂上佈滿了紅點和錚亮水泡,臉上也必是恐怖嚇人。夢澤放下瓷碗,拿毛巾擦擦我的嘴脣,露出白森森的牙齒。“蘇妹妹人生僅此一次的怪人形象,還不抵本看個夠?妹妹臉上可是難得變出這麼多的花。”
我晃着花臉問道:“安哥哥又在何時,有這人生僅此一次的開花?”
夢澤覷眼望着我,頗有些爲難似的反問:“蘇妹妹是問哪個花?”
我不解,“難道你還得過天花?”
夢澤忍笑一本正經答道:“蘇妹妹,我沒得過天花,只是不知心花算不算。”
我厚着臉皮,歪頭問道:“吾臉與君心孰美?”
夢澤忙謙和答曰:“吾心怎敢與君臉相比美,君臉之花疏淡多姿,吾心之花則是密麻雜陳,遠不及君之美也。”
我大笑,“安哥哥何須私我也。”
夢澤復笑曰:“蘇妹妹焉知我不是畏君爾。”
我佯作了然,點頭稱道:“妹竊以爲,現好比母夜叉,孰知在安哥哥眼裡,卻是隻母大蟲。”
夢澤大笑,“蘇妹妹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此言再貼切不過了,妹妹此時可不正像書中形容的斑斕大虎。”
我忍住哈欠,揚頭傲然問道:“安哥哥不怕養虎爲患嗎?”
夢澤扶我平躺好,噙笑在我頭頂上摸摸,“韻洋,你這個竈前老虎有何可怕?安心休息吧,小花貓。”
藥物安眠的效果慢慢發作,眼睛掙扎了幾下,帶着最後觸及到的溫柔明亮,沉沉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