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敲門聲,驚醒尚在沉睡的我,沒多時一個大呼小叫的聲音,在屋裡炸響,“韻洋,詩媛到底出什麼事啦?”
我揉揉眼睛,昨日顛簸了大半天,休息了一夜,酸累的感覺悉數浮出。靜雅跑到牀前搖晃着我,繼續大聲逼問。本想賣賣關子,架不住這樣的嚴刑,我撐起身子,無比悲慼地望着靜雅,“詩媛她,詩媛她……”
靜雅臉色刷地變白,一時愣住,我拭淚狀地說道:“詩媛她捨棄了我們,把我們撇下了。靜雅,今後只有我們相依爲命了。”
靜雅頹然坐在牀頭,雙手緊緊地揪住被角,不停抖動。我不忍再折磨靜雅,抱住她孤苦說道:“皇上與新歡比翼雙飛,我倆從此只有淚化湘妃竹,空作相思字。”
靜雅身子驀地繃緊,轉過身卡住我的脖子,惡狠狠咬牙一字一句地問道:“詩媛飛了?與贛清哥?”
我被卡着喘不過氣,懊惱自己演過火了,磕磕巴巴回說:“不是化蝶的比翼雙飛,是比翼鳥的飛法。”
靜雅卡着我的脖子,搖晃着吼道:“你這個該死的傢伙,你這個殺千刀的,將你碎屍萬斷,也難解我心頭之恨。他們真的飛啦?”
我被勒得不住地亂咳,靜雅恨聲道:“你還想演,讓你演個夠。”
話雖如此,她哼着起身倒了一杯水,兇巴巴遞給我。劇烈的晃盪,一杯水至少潑了一半,我的手被水燙得本能一撤,杯子落到被子上。
靜雅詛咒着什麼活該、現世報,又倒了一杯,我忙指指牀頭櫃,這回靜雅倒是輕輕擱在櫃上。她移開溼被子,在衣櫃裡取出一套玉色的衣裙幫我換好,爾後拿起梳子梳理起我的頭髮,怔仲間落下淚來,我知道靜雅想念詩媛了。
詩媛和靜雅都留的是短髮,住校時,詩媛的一大愛好,就是爲我盤梳各式髮型,時常是我坐着看閒書,她在我頭頂擺弄,靜雅一旁嘲弄詩媛,說她享受畫眉之樂。
我娓娓細述前兩天的事情,靜雅一言不發,一下,一下,拿梳慢理,不像是梳頭,而是在梳理這些年來的情誼。靜雅平日言談思想上與我多些共鳴,與詩媛則因維護和幫助,多出一份生活中的姐妹情。現在詩媛突然離去,那份生活裡的空落,縱使我再舌燦生花,也難以填補。
故而我放棄安慰,抱怨道:“靜雅,詩媛還是按你的意思,選擇了她的道路,她與你還是有緣的,只不過比你早了幾個月去法國,你們很快就會見面了。昨天送詩媛,她只顧着緊張和興奮,今天你又只顧着想她,也不體諒真正被舍下的在下,從此煢煢孑立,形影相弔。”
果然靜雅收起鬱色,抱住我的肩,彎起月牙,“天生麗質難自棄,美人何愁無芳草,真要不捨我們,你也一起到法國,去找你的soul mate。”
我橫嗔靜雅一眼,她用力擺正我的頭,麻利地編好辮子,綁好緞帶,打來洗臉水,說起她這兩日遇到的反常事,楊家也沒漏下她,最後她鬆開眉頭哼聲道:“韻洋,今天寢室被幾個軍人封住,翻了個底朝天,我嚇得趕緊上你這裡,你這傢伙還嫌不夠,又擺上一道。算啦,比起你那一番折騰,我這又算什麼?”
我覷了靜雅一眼,“還算有良心,現在當務之急,是給我表姐寫信,詩媛他們能不能搭上法國那條船,還得看她的能耐。”
攤開信紙,提筆寫明詩媛和贛清的情況,以及他們的船班號和新取的化名,以及如何告知消息的暗號。靜雅一旁讚道:“還是美人做事心細,要是我一定迫不及待想要得知他們的消息,你倒沉得住氣,讓你表姐等到他們上船,再打電報來。不過燕雙飛就甚好,電報最講省字,加個微雨卻有點畫蛇添足,有時引詩取其精髓即可。”
我折起信紙,笑道:“我表姐這幾個錢還是付得出的,燕雙飛確實足以,但咱們不還講個意境。那雨可以是喜雨,也可是咱們的淚雨,有祝福、有不捨,還有讚賞,敢於迎接風雨挑戰。這句話,至少贛清哥能明白我的意思。”
靜雅先是失笑,復又嘆口氣,“那個詩媛,是不能指望她明白這些,還記得以前她看贛清哥的文章嗎?真是要把人笑死,偏她是個有福的人,現在找到她的良人了,咱倆也該放心出宮了。”
我笑着拿筆敲敲靜雅,站起身來,“你倒是從良心切,看在幾年的同牀共枕,給她寫封信不爲過吧?快點,這信我讓我大哥帶去,走郵路還真怕有人查。”
靜雅坐下微思片刻,飛快地寫了滿滿三大張紙,裝入信封遞給我。我掂掂信笑道:“昨日我掂詩媛的私房體己,那個重,今天掂你的信,也是那個重,真是一人一個性格。”
靜雅聽後捧腹大笑,“詩媛怕是懷上個五六胎,也沒那麼重。”
“怕是得十幾胎才行,把那個藍振中眼睛都看傻了,後悔得不行。”
靜雅收住笑,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我好奇詢問,靜雅笑笑,道:“韻洋,反正詩媛的事已經解決了,以後少跟藍家那種危險的家庭打交道。”
我學着靜雅,撇撇嘴,用她愛使的腔調說:“我吃飽了撐得慌,不想活了。”
車輪滾滾,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句話,最是應景,也最冷情,遠祺在家住了近四個月,一家子才熱熱鬧鬧一陣子,又得分開,母親留在在家裡,沒有去車站送行。坐在車上,我抱着浩天戀戀不捨,浩天似乎也明白即將的分別,我親他的小臉時,也沒躲閃,乖乖的膩在我的懷中,跟我說着小人兒的童言趣語。
雁遙聽着浩天的話,笑着拉着浩天的小手啃啃,“天天,讓你姑姑和我們一起走吧,讓你姑姑幫你爸接幾樁大買賣,咱就發達了。”
遠祺扭過臉,“別盡瞎說,這話能在外面說?那種送命的買賣,我可不敢做。”
雁遙白了一眼,“婆婆就說你沒出息,俗話說富貴險中求,偏你總是這也怕做,那也不敢做。”
遠祺回道:“我這還不是爲了你和浩天嗎?蘇家的家底還需去險中求嗎?這人立上等品,爲中等事,享下等福,守得定纔是安樂窩。”
雁遙哼了一聲,不再開口,我蹭蹭浩天的小腦袋,笑道:“大嫂,你嫁給我大哥真是有福,再大福大貴也是過眼雲煙,守得親人安安穩穩過一生,是真正難得的惜福之人。”
雁遙不好意思對我說:“他那是拿我們當擋箭牌,替他開脫。小妹也別笑話,這人總是想着有人守着,又想讓他能幹點事,我沒小妹那樣的悟性,能看開想透。”
我笑了笑,“我要真能看開想透,也不會做那送命的買賣。”
到了火車站大門口,只見站着一隊灰衣士兵盤查過往行人,先行到車站的家下人趕過來,回明瞭行李託運的情況,提過隨身的皮箱。雁遙問家下人可有遇見夢澤,家下人搖頭回說沒有。雁遙他們今早去安家辭行時,夢澤說是下課後會趕來車站送行。
遠祺對雁遙說:“咱們先到月臺去,還有人等着咱們,夢澤自會到那裡找咱們的。”
一行人進了車站大廳,裡面晃動着不少荷槍實彈的士兵,攢動的人流,沒了往日的喧譁,個個緘口低頭,匆匆而行。
雁遙緊張得邁不開腳,遠祺笑呵呵一手抱着浩天,一手挽着雁遙,低聲道:“娘子,剛纔教訓爲夫的豪情哪裡去了?走吧,不關咱的事。”
雁遙嗔了遠祺一眼,小鳥依人隨着遠祺往檢票口走去。突然前面的士兵一個個肅面立正,背後傳來噔噔的皮靴聲。
我們側目回視,振中和靖義在一羣侍衛的簇擁下,威風凜凜,派頭十足,並肩朝我們走來。振中溫和地問候過,幫靖義做了介紹。靖義客套地詢問遠祺此行目的,遠祺爽快地據實從容作答,振中對二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他們三人交談着先行,我和雁遙緊隨其後,在紛紛敬禮聲中來到了站臺。
走到遠祺他們的車廂前,卻見映飛一人候在外面。映飛見着我,笑容明快地過來向我打招呼。我含笑問起映霞,他稍微猶豫了一下,說:“我姐和夢澤哥在前面告別呢。”
雁遙大概有點懼怕靖義他們,聽見如是說,便不由分說拖着我一起去找夢澤。沿着長長的站臺,我倆四處張望着快要走到頭,也沒見到要找的人影,正要回轉,我無意間瞥見遠處的鐵軌旁,站着兩人,垂頭着,好似在傾述衷腸。
我的心臟不知怎的,空蕩蕩的,周身的血液彷彿停止了流動,愣愣地瞧着映霞抹着眼淚,握住夢澤的手,再抱住夢澤的脖子,而夢澤直直站在那裡,沒有躲,沒有閃,直直地,站在那兒。
從站臺頂頭返轉的雁遙抱怨着說:“也不知澤弟到哪裡去了,說來送我們……小妹,你怎了哪?天哪,澤弟……”
雁遙的大喊,震醒石化的我,我的心臟頓時痙攣起來,擠壓的痛,爆裂的痛,猝不及防襲來……好想狂吼發泄,或是昏厥失憶,但心臟的疼痛,刺激得大腦無比清醒,即使感官已失,神志依在。我咬牙扭轉麻木的腿腳,步履蹣跚地沿着車廂機械前行。
忽然一個人過來扶住我,對我說着什麼,我睜眼努力辨認,原來是夢澤,我對他笑笑說道:“大家都在等着呢,一起過去吧。”
我像個破布偶掛在夢澤身上,回到車廂的位置,還沒站穩,又被一人抱住搖動着,晃動的紅色,我知道那是映霞,我微笑地說:“映霞姐,分別在即,人都會軟弱,況且感情哪是說忘,就能忘的。映霞姐,到了那邊好好生活。”
我微笑着,祝福着,火車的嘶吼聲中,送走了遠祺一家和映霞。以爲的親情離別之傷,不想被愛情之傷所代替。佇立良久,冰凍的血液慢慢融動迴流,視覺聽覺也逐漸恢復,頭卻變得欲裂般的痛,明知原因理由一大把,可就是不能忍受,比起求之不得,更噬人心。
目光越過鬱悴的夢澤,瞥見靖義和振中各懷心事立在一旁。我握緊雙手,暗地重重互掐,走過去對靖義焦急問道:“剛纔楊將軍與我大哥交談,也不便打擾談論私事。今天上午,我的同學來說詩媛沒來學校,還有士兵把我們的寢室封住了,是不是詩媛出了什麼事?”
靖義眼神利光一閃,溫和說道:“蘇小姐想必知道,我四妹的婚期定在下月,家父替四妹辦了退學手續,派了幾個士兵幫忙收拾行李,讓蘇小姐和你的朋友受驚了,實在對不起。”
我舒了一口氣,“沒事就好,詩媛性子悶,真怕她一時想不開,還是請楊將軍多多安慰她,下月詩媛出嫁時,我再登門拜訪。”
靖義點頭稱好,我向他們告辭,挽起夢澤的胳膊,邁着如鉛注的雙腿,離開月臺。
兩人緘默着走到我家車旁,我抽出手臂說道:“夢澤哥,我想一個人回去,你不用送了。”
夢澤握住我的手,沉聲說:“韻洋,我不能讓你一人胡思亂想,讓我把剛纔的事情,源源本本講給你聽。”
我驀地失笑,笑聲卻是支離破碎,“夢澤哥,你不是讓我相信你嗎?我相信你,我的大腦一直相信你,可我的心,卻很痛,這不是三言兩語就可治癒的,給我時間,給我尊嚴,讓我自我痊癒吧。”
夢澤深深地,深深地,凝望着我,原本明亮的眼眸,此刻濃雲翻滾,自責、悔恨、不捨、擔憂……還有更多、更稠,濃得化不開的愛戀。
夢澤的眼神,從來都是最能扣動我的心絃,讓我一步一步繳械投降,甘願融化其中,將靈魂與那瞳仁裡的影子,合二爲一。然而,今時此刻,令人心醉的眸光卻如細不見影的小針,扎遍我的五臟六腑。
從來都明白,夢澤這樣的男子,不會只讓我一人動心。我又何嘗不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呢?昨日夢澤的話,彷彿是我今日的臺詞,我也不安,唯一不同的,是他說想佔有,而我是想逃避。
我輕輕掰開夢澤修長的手指,打開車門,彎身進去的同時,闔上車門。靠到椅背,想起方纔雁遙的一席話,慘然一笑。人都是說的容易,做起來難,何謂看開想透?
有偈語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可是,愛了,如何離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