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車廂冰冷,車前展開的黑色鐵門,讓身上的寒意更深了些。今天是元旦,方纔回孃家和父母親小聚了會,放眼望向遠處的建築,燈火通明,柔黃的光線從窗櫺透出撒到雪地,給視覺添出一絲兒暖意。我讓司機停下車,踩着覆蓋着厚厚白雪的草地,漫步徘徊。
新舊年交替之際,振中代藍鵬飛回關外巡視,少了他,眼前的房屋再溫暖,也似冰窖一般。停在凌寒盛開的紅梅樹旁,我輕輕跺跺腳,攏攏白色裘皮大衣的衣領,抓起梅樹枝頭的蓬鬆散雪,一個旋身,細雪簌簌地隨手撒落,卻拋不下手端的凝重。
打了四年多的世界大戰,已於一個多月前停戰,而國內官方也開始南北和談,瑤歆和遠晉在聖誕節那天,舉行了訂婚典禮。想到當日自己嫁人的目的不由苦笑。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可這事裡面的轉折,卻半年都不到,親人不用擔心當槍靶和威脅,自己卻必須硬着頭皮,繼續昏暗的人生。
經過三個月的培訓和熟悉,我正式接管了藍家內務,雖有藍太太的幫襯,對於剛過十七歲,肩負學業的我,其中的瑣碎和繁雜,着實令人不堪重負。最讓人煩心的是,總有人旁敲側擊,關注我的生理週期。這樣早結婚,已經擾亂了自己的人生規劃,對於孩子,實在沒有心裡準備,振中雖體諒我,亦能感到他的壓力。
我嘆口氣,再抓起一把雪,撒向遠處,忽地瞥見車道上遙遙走來一人,手提皮箱,身着大衣,頭戴禮帽,身影頎長。一念後,我驚喜地朝來人飛奔了過去,離來人還有兩步之遙,我急急止住腳步,眼前之人身材雖與振中神似,面容卻要陽剛許多。來人也同時止住腳步,默默審視起我,似乎同樣在思索我的身份。
此時這般進藍公館,又與振中有些相似的,唯有一個人選,剛從日本軍校畢業,定於近日返家的藍鵬飛次子,振興。我掩住失望的神色,微笑着上前招呼道:“是二弟吧?歡迎回家。沒有派人接你,是我這做大嫂的疏失。”
來人神色閃動了一下,禮貌地放下皮箱,脫帽向我行禮,“大嫂不用自責,是振興不想興師動衆,特意悄悄回來。大嫂可是在等大哥?”
我訕訕回道:“你大哥回奉天了,恐怕還要過兩日才能回來。一起進去吧,爹和柳姨他們已唸了多時,算着你該回來了,卻遲遲沒有音訊,一家人都替你擔心着呢。”
振興一臉歉意,正要開口,幾聲呼喊自大門口傳來,我回身見振國和柳姨太奔了出來,後面還跟着一羣人,便含笑對振興說:“二弟你慢慢敘天倫,我去打點一下你的安置細節。”
走進自己的理事房間,喚來胡媽,取出事先從柳姨太那裡抄來的菜單,讓她派人去吩咐廚房重新開火,燒幾樣振興愛吃的菜。振興的臥房是半月前收拾出的,也需再重新整理一遍,讓胡媽一併找人弄好,搞好後知會我去查看。
交代完事項,我再帶着丫頭奉彩和奉珠,端着按個人口味泡好的茶盤,到客廳上了茶,藍鵬飛給我和振興做了介紹,兩人重新敘了禮。歸坐後,振興簡述起這幾年在日本的情況,過了半個多小時,胡媽過來低聲說道,飯菜已經做好,房間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我笑着上前請大家移到餐廳,陪振興邊吃邊聊。
上樓來到三樓西邊的房間,屋裡的格局,與我和振中的房間一樣。這幾日,天天都有人清理,開窗通氣,房間乾淨清爽。走進臥室,看看牀上的鋪蓋,浴室和衣帽間,對胡媽吩咐,在臥室再添加兩個火盆,讓溫度升上來,牀上也用暖壺熨熱,去掉潮氣,再喊來服侍振興的丫頭奉雲,交待了幾句。
臨出門,我對胡媽說:“二少爺的身量怕是有變,前幾日雖做了幾套新衣裳,恐不合身,明日還是請來裁縫量好,裡裡外外重新再做幾套,這急着用的,多付點錢沒關係。”
胡媽點頭稱是,我笑着向胡媽道了乏,下樓回到餐廳,衆人還圍坐着聊天,振興面前的幾大盤菜吃得乾乾淨淨,到底是年輕小夥。振興見我過來,起身向我道謝,我歉然問他,還要不要再添點菜,振興捧腹道:“振興在路上已經用過飯了,只因這些菜都是我想了幾年的,便一時性起全都吃光了。振興這一回來,讓大嫂忙前忙後,給大嫂添麻煩了。”
我謙和回道:“我也只是練練嘴,跑跑腿。這寒冬臘月的,多活動一下,驅寒醒腦,有益健康。”
說完,一屋子人都笑開了。藍鵬飛對振興說:“既然吃飽了,這時候也不早了,回房休息吧。”
我同柳姨太和振國一道,領着振興到了他的房間,喊來奉雲見過振興,客套了兩句,便告辭離開。
回到屋內,我癱倒在牀上,想到今後,日日爲這些瑣碎所糾纏,桎梏一隅,深深的失落縈繞於心。在學校,看着詠梅和倩如,日子過得生動朝氣,自己則疲於奔命,恍如一架機器,如此下去,真怕抽乾了自己,變得我不再是我。起身到妝臺前,審視鏡中的自己,蒼白的面色好似一張假面,不是好似,是真真的假面,就連父母親面前,都藏着掖着,只報喜不報憂,唯有在振中面前,還能偶爾露露真性情,還生怕不小心,露出心底難言的哀涼。生活心靈的雙重重壓,實在太累,透心的累。
孤寂地坐在鋼琴前,打開琴蓋,盲目地按下一連串的音符,就着最後的音符,閉眼彈起了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心底的憂愁與琴音中的嘆息,深深共鳴着,浮雲蔽月般地悲從中來。樂曲漸趨柔緩,內心的糾結,被溫馨的音符所平復,烏雲散去,月色皎潔,大地柔美恬靜……隨着樂章的展開,手中的音符,開始激動昂揚,如奔涌咆哮的洪水,如飛流直下的瀑布……我激烈地彈奏着、掙扎着、抗爭着,優美的旋律,萌發出強烈的期盼,如大海的波濤,難以止息……
曲終,閉着的眼角滲出兩行清淚,順着臉頰蜿蜒而下,滴落到搭在琴鍵上的手背。我痛心地喃喃反覆念道:“相信白晝,相信光明,相信歡樂。”
念着念着,心慟伏琴大哭,我想相信,我渴望相信,可現在,如同半陷沼澤,困在其中,動彈不得;又如那無根的浮萍,有心無力,隨波逐流。眼底浮現出翩然的身影和烏黑的明眸,我還有能力相信嗎?還有資格相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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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韻洋,韻洋,你怎麼啦?”一雙有力的手臂抱起我,透過厚厚的水霧,見到振中疲憊焦慮的面孔。
望着唯一能麻醉痛苦的面容,我癟癟嘴,一頭扎進振中的懷中,嚎啕着低喊,“我活得好累,活得好假……我找不回以前的自己……不敢相信,什麼都不敢相信……振中哥,我覺得快要死去了。”
振中抱着我,神色閃過一絲苦澀,回身坐到琴凳上,默默輕拍我的脊背。沒過多久,他把我抱到牀上放下,起身離開,哭得天昏地暗的我,突然少了傾述的對象,不由擡起淚眼,四處巡視,房間裡空無一人,怔了怔,以爲方纔的振中,也是腦子裡的幻覺,更深的哀慼油然而生,哭泣的聲量再次放開。這回沒嚎啕兩下,模糊瞥見振中急步從衣帽間出來,拿着幾件衣褲,走到虛掩的臥室門外,輕聲與人低語,我再次怔了怔,拼命壓住哭泣。不知門外是誰,擔心起自己的發泄,會不會成爲明日藍府人的談資。
外屋傳來關門聲,接着振中推門進來,他看看正襟危坐、咬脣抑制抽泣的我,淡淡說道:“是二弟,我剛纔看他的衣物不太合身,讓他過來挑幾件。”
振中說完,靠上牀頭,頭枕着雙手,雙眼愣愣地平視前方。我瞧瞧有些不同常日的振中,俊秀的臉上佈滿了疲乏,眸中有着少見的悒鬱,不禁暗自自責,振中一定是不捨我得一人在家,快馬加鞭完成事情,提前趕回來,迎接他的,卻是這般情景。我壓下哀傷,柔聲問道:“肚子餓不餓?”
振中抽出手臂抱住我,悶聲說道:“韻洋,要不你回孃家,先住上一段時間,爹那兒我去說。”
我心底一嘆,若是回去,平素的隱瞞都是白做,傷的又會是父母。我咬咬脣,側身輕掐住振中的脖子,謔問道:“花花相公這麼快就想休妻了嗎?”
振中幽幽回道:“總比硬留下來,出條人命強。”
我擡起眼直視振中,“我是那麼脆弱的人嗎?振中哥,你也知道,我沒事時就愛胡思亂想,沒有你我會更難過,振中哥,是真的。”
這話確實是真的,我早已習慣,難過時見到他的面容,哭泣時聽到他的安慰,振中就像泥沼裡的浮木,讓我得以殘喘至今。
振中的眼圈微微泛起紅光,嘆息着把我摟緊,“韻洋,我該拿你怎麼辦?愛你和想要你過得好,竟然會……”
振中說到一半,止住了話頭,語調裡的痛苦和矛盾,飄進耳裡,觸動心底的柔軟,我爬起身,拉着振中,忿忿道:“整天累死累活的侍候不相干的人,倒把自個的相公晾在一邊。走,一起去廚房,尋尋有何吃食,不行就把娘子我涼拌算了。”
振中瞧瞧我,突地失笑道:“你也別出門了,免得人家以爲撞着鬼了,人家哭都是梨花帶雨的,怎麼我家娘子總像個夜叉。”
聽到振中恢復一貫的嘲諷口吻,我佯裝惡狠狠地撲過去,“既然有梨花帶雨,爲何還要不怕死來惹我這個夜叉?還都是,當心我把花花相公你涼拌了。”
振中吃吃笑着,仰身倒到牀上,“那就有勞娘子了,請”。
隱藏的痛楚,化作滔天巨浪,瞬間將我倆淹沒,沉入三千紅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