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奉天時, 暖春裡猶帶着輕寒,樹木吐露着嫩綠,楚楚搖曳在朦朧細雨中。一個半月後返回再見, 首夏裡蘊滿着清和, 沿路的鬱翠抖露着豐潤, 勃勃招展在世人的眼裡。這番改變竟似自個感情的寫照, 一時慨然。
我的左手手指忽然被有力的手掌緊緊握住, 收回視線,手掌的主人,另一隻摟着半跪膝頭的庭葳, 和悅地講述着戰爭裡的小故事。庭葳津津有味聽着,還不時插上幾句, 俊俏的小臉因激動紅潤潤的, 綴掛着幾粒細汗, 像是紅蘋果上的露珠,煞是喜人。
上車時, 藍鵬飛貌似不經意地讓我們三人坐在一起,也許他是想讓大家習慣我們一起,這督軍府裡誰不是人精,不如坦坦然然。我含笑掏出手帕,替庭葳擦去汗珠, “聽故事都能聽出汗來, 你二叔的故事, 有那麼精彩嗎?”
庭葳沒有理會我的謔語, 催着衝我挑眉的振興, “二叔,後來呢, 快講啊,我還要講給大栓小栓聽呢。”
振興鬆開握我的手,扶住在膝上搖晃的庭葳,回道:“後來,你媽媽救了大家。”
庭葳不信地張大眼看看我,“二叔騙人,媽媽?媽媽還要我保護呢。”
振興同着側臉看來,眼裡的伏波輕漾,“庭葳沒說錯,二叔也沒騙人,庭葳有個了不起的媽媽,是咱家的大功臣呢。”
在外寡言少語的振興,當着庭葳的面,說着讚語,眉目傳情,自自然然,親暱得好似一家三口,到底是當司令的人。臉紅,心跳,低頭,我一氣呵成。這樣子的氛圍雖是自己期盼的,仍不免有些緊張庭葳,我拿眼細瞧,那雙盈盈的眼眸也正瞅着我。兩人對瞧了片刻,庭葳歪歪腦袋,側過身,朝我擠眉弄眼地傻笑着問了一聲真的嗎。
眼前的小模樣兒煞是逗人,突地聯想到沒心沒肺一詞,我不由撲哧輕笑,揉揉微潤的細軟短髮,認真回道:“媽媽是幫了一些忙,但媽媽一人還救不了大家,還得靠你二叔,帶着大夥真刀真槍拼命才成。”
庭葳似懂非懂點點頭,濃密的羽睫輕眨一下,“媽媽和二叔都了不起。”
振興揚起劍眉,瞧着我,道:“咱們的庭葳,也很了不起啊。”說罷,少見地縱聲大笑,庭葳聽見表揚,得意地晃晃小臉,頰邊旋起酒窩,隨着笑個不停。
兩張恣意開懷的面容,笑掉自己最後的矜持,由着振興的手臂環上腰肢,自己順勢依上寬厚的肩頭,貪戀地看着兩個至愛,貪戀地聽着他們的笑語,幸福漲得滿滿的,化作一縷清泉,從眼角滲出。
“媽媽,你怎麼哭啦?媽媽?”庭葳止住笑,幫我擦着淚問道。
“媽媽是高興,小葳,媽媽高興……”
振興用力摟樓我,鄭重面朝庭葳問道:“庭葳,二叔想和你一起,替你爸爸保護你媽媽,行嗎?”
庭葳瞄瞄我,趴過來抱着我的脖子,貼着我的耳朵問道:“媽媽,行嗎?”
突如其來的話題,我一時怔住,擁住小人兒,最不捨的人兒,話淤在嗓子眼,黏黏吐不出。因爲我,讓他從未享受過父愛,如今還要把他拖入風雨,於心何忍?可是,遮遮掩掩,對他會是更大的傷害,必須讓他明白,讓他了解。
“媽媽,行嗎?”軟軟的童音,再次在耳畔輕輕迴響,腰側的手也再度緊了緊,我定定神,愛憐地摸摸小腦袋,小聲回道:“媽媽沒意見,你呢?”
小傢伙揚起修眉,再瞄瞄振興,樂呵呵地回道:“行,我沒意見。”
本以爲庭葳會問上一番,沒想答得如此乾脆,我忙穩住要扭開的小身子,認真問道:“你二叔的意思,你明白嗎?”
隨着眼睫的輕飛,庭葳嗯了一聲,一副瞭然的模樣,我不放心地再追問一聲,庭葳再嗯了一聲道:“浩天哥來信了,說二叔要當我的新爸爸,幫我一起保護媽媽,浩天哥說了,是好事。”
原來他真明白,我稍稍鬆口氣,望着帶笑的眼睛加問了一句,“那你呢?”
“我喜歡二叔,當然好。爺爺也說了,是好事。” 能給庭葳念這信的,也只有藍鵬飛,他對庭葳的維護,當真是滴水不漏,有他,我的擔心實是多餘。
庭葳回完話,調轉頭,擺出一副男子漢的派頭,對着振興說:“二叔,浩天哥說了,您得先發誓保證,在我長大前,要保護好媽媽,不許讓人欺負媽媽,二叔,您也不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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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間,淚水悄悄佈滿我的面頰,童顏童音裡面,藏着一顆怎樣早熟的心。庭葳,終究還是我欠你的更多……
振興用力將我倆摟在一起,垂眸望着庭葳,嚴肅回道:“我藍振興發誓,會保護好藍庭葳的媽媽,不讓人欺負她,包括我自己,我發誓。”
庭葳看看我,伸手替我擦擦眼淚,揚起臉正經回道:“二叔,我和媽媽都沒意見。還有,不要讓媽媽再哭了。”
振興轉眼瞧瞧我,衝庭葳挑挑眉,“這個誓,會不會太難了。”
庭葳瞄瞄我,神氣的小臉皺了皺,頗有些小無奈地應道:“嗯,媽媽是個愛哭鬼。”
見兩人無視我的存在,明嘲暗諷,一副頭疼傷腦的模樣,傷感被眼裡騰起的笑意擠出眼眶。我擦去淚,憋住笑,橫了一眼前幾秒還信誓旦旦保護我的兩人,拿出當家奶奶的氣勢,一一數落道:“你就不能好人裝到底?”對大的說完,轉向小的,“你就這樣子保護媽媽?”
被數落的一大一小互視一眼,同仇敵愾地交流起心得。“庭葳,你有個了不起的媽媽。”說話之人,揚起劍眉,心懷叵測。
小人兒瑟瑟的嗯了一聲,偷瞄了我一眼。
“這樣了不起,還需要咱們保護嗎?”說話之人,彎起脣角,笑裡藏刀。
“二叔,要不……您保護我吧。”小身子抖了抖,偎到振興臂彎,縮作一團。
車裡又是一陣爆笑,不同於上次,裡面多了我的聲音。
汽車駛進戒備森嚴的大鐵門,馬路盡頭,壯觀的督軍府在落日的餘暉中,顯得越發的巍峨莊嚴。緩行的車前,漸漸露出密密麻麻的人羣,腰間的手臂圈緊,手掌帶着不可撼動的堅定。
車子停穩,耳邊同時拂過一句到家了,音調平和穩靜。我握住庭葳的小手,側臉望着邃目一笑,笑容盛滿了通達後的從容。振興先牽庭葳下了車,正準備抱起我,二嬸穿着一身蔥綠的緞面繡花旗袍,臉上塗着濃彩,壯壯實實,邁着小碎步兒過來,拋着手帕兒大聲嚷道:“哎,侄媳,你瞧瞧,這一仗把你拖累成這樣,我那死老頭子多虧了你,保住了那張老臉,不然這家門他是別想進了。”
振興側側身,讓進二嬸,我和氣地瞧着她回道:“都是一家子,二嬸這樣子豈不見外,勝負乃是兵家常事,這次要不是二叔在東面撐着,還不定成什麼樣了。”
二嬸拿帕掩嘴笑道:“這談判的人呢,說話就是不一樣,有章有法的。哎,振興,咱們女人家聊天,你傻站着幹嘛,還不快去陪大老爺。”
“爹今天準了侄兒的假,讓侄兒陪韻洋。”
振興禮貌坦蕩地回完話,二嬸拿眼瞅瞅我,再瞅瞅振興,咧着嘴笑了兩聲,嗔了一句你這孩子,一手巴着振興的肩,踮起腳,一手罩着自己的嘴,湊到振興耳邊嘀咕了幾句。振興聽完,不動聲色抱起庭葳,看了看我,面孔有點兒緊繃,長目幽閃幾下,躑躅片刻,低聲對我說了句等會見,便邁着大步匆匆離開。
二嬸拿起帕子,衝着振興背影掩嘴又嗔笑了兩句,鑽進車子,對我壓着嗓子說道:“侄媳,今晚大老爺想當大傢伙的面,替你和振興把婚事定下來,你沒意見吧?”
我的心臟猛地跳了兩下,驚疑地望着二嬸,方發現從見面起,她就把侄媳前的大字省了,看來事兒是千真萬確的,人一下呆住。風暴變訂婚?原本卯足了勁兒,欲與困難抗衡,可難關驟然消失,一條坦途出現在眼前,反而空落落的,難以適應。二嬸拿着帕子在我眼前揮揮,笑道:“你這孩子,訂婚又不是去談判,還要想東想西的?莫不是不願意?”
我回過神,反問道:“這事兒,府裡的都知道了嗎?”
“家裡的幾個人都知道了,老爺發了話,誰敢說個不字,柳姨娘也一聲不敢吭的。侄媳,你別怕難爲情,咱現在是民國了不是?不都講婚姻自由嗎?誰說了不能弟納兄妻的?”二嬸說得慷慨激昂,唾沫橫飛,一連三個質問,好似新潮流女性,不像她素日的言語。
沒想到自己兩次的婚姻,都屬快刀斬亂麻,只斬的不同,此番竟然更快,我怔了怔,含笑點點頭,“有勞二嬸張羅。”
我端坐在房間的妝臺前,就着燈光打量着鏡中的自己,臉上撲上從上海帶回的蜜絲佛陀粉妝,桃色的腮紅,櫻桃色脣蜜,長髮捲成細卷綰了幾道,散披在肩後,配上全套羊脂白玉的首飾,身着大紅色細緞繡着金色龍鳳呈祥的無袖旗袍,金絲合紗縲織的長形披肩,整個裝束襯得肌膚勝雪,燦若明霞,嬌豔絕倫,一時恍然。
一旁的二嬸又嘖了兩聲,道:“這人跟人,咋就這樣不同?你瞧瞧,這身影兒,像輕煙似的。哎,再看我身上這堆肉,也怪道振興癡了這多年。”
“二嬸,您今兒怎麼這麼謙虛?您不是常說您這是福相?二嫂,我二哥都等得頭髮冒煙了,好了沒?”
隨着清脆的回話,一個蔥黃色的身影輕盈地行來,在我的肩上伏了片刻,再直起身看起鏡中的我。我同着回視一眼鏡中茗萱,年滿十五的她已出落的極爲標緻,一襲連衣裙襯得人亭亭玉立,眉目如畫,丹脣貝齒,嬌若春花。看後,我扭頭朝她含笑招呼了一聲,“萱妹,你的畫,等畫展後會給你寄來。”
茗萱狀若未聞,拿起妝臺上一個泛着紫金色光澤水晶做的香水瓶,朝自己脖子噴噴,皺着鼻子用手揮揮,“這味道還沒二嫂身上的氣味好聞,徒有個漂亮軀殼。”說完,扔過一邊,轉身湊到我身邊嗅嗅,故作陶醉狀,咬耳回了句早知道了,再旋過身對二嬸說:“二嬸,二嫂有我陪着,下面一屋子人要招呼呢。還有,麻煩順路告訴二哥,可以抱他娘子下去了。”
二嬸出去後,茗萱一臉賊笑伏在我的肩頭,說:“二嫂,我教二嬸的新名詞,教的不錯吧?那些話,她今晚可能得說上個百八十遍的,謊話說多了,就成了真理。到明兒,她自己也會相信你和二哥愛情的偉大了。”
我瞧瞧顧盼神飛的嬌顏,失笑道:“藍二小姐獻殷勤,又有何事?”
茗萱托起我的下頜,搖頭晃腦道:“真乃畫中天仙。”
我拍掉她的手,笑問道:“怎麼,想要你黎哥哥爲你畫幅肖像?”
“知我者,二嫂也。”
“你不是在跟他通信嗎?幹嘛不自己提呢?”
茗萱接過奉珠遞上的茶,反坐在旁邊的靠椅上,撅起嘴,“他說沒見過我真人,怕畫不好。”
“那你就讓他見見你真人不就得了。”
茗萱臉頰酥紅,口齒沒了方纔的伶俐,“二嫂,你,不理你了。”
“你黎哥哥要把自己畫作拍賣的錢,捐給基金會辦學,咱們怎麼着也得請他來一趟。你不願意?那就算了,就只請我乾爹一人來爲大學奠基吧。”我的話音還沒落下,茗萱驚喜地跳起來,茶水潑到手上,哎呀了一聲,杯子落到地上,一聲擔心的疾呼隨後而至。
“二哥,明明是我被水燙了嘢。算了,本小姐今天心情好,不與你計較,兩位失陪。”茗萱對着喚着我的名字急步過來的振興嬌聲抱怨過後,拍拍我的肩,身形欲飛地翩然而去。
回身細瞧振興,他換了一身禮服式的戎裝,肩章,綬帶,胸章,佩劍,燈下明晃閃亮,高大的身形,愈發的英挺不凡。兩人相視片刻,長目燃起一簇深幽的光芒,我的心沒地一慌,垂下眼簾。下一刻,自己被抱入寬闊的懷中,驀地,不一樣的觸感讓我的臉騰的熱了,託着自己大腿的手臂亦僵硬住。心慌意亂地調轉眼光,不意瞥見鏡子裡在身下輕擺搖動的旗袍後片,臉更似着了火一般。
鏡中,靜立的一雙人影,賞心悅目,好似愛情電影的海報,通篇的色彩,黛青、豔紅、金黃,還有雪白。鏡外,多了一份溫度,質感也就變得不同,滾燙、心悸、顫動,還有灼燒。大手順着自己的腿部蜿蜒而上,肌膚相觸,化成春水,熾釀成酒,指尖點起的火花,瞬間蔓延,每分每寸,每釐每毫……
當火焰蔓延至大腦深處,大手停止遊動,從縫合處攏上後片,“韻洋,快點好起來……”振興剋制隱忍無處宣泄的濃情,呢噥低語着輕輕放下我,一瞬後,兩人又緊緊依偎相纏,用肢體傾述彼此的渴念,我在愛撫下似變成一片輕羽,飄浮徜徉在潺潺的溪流中……
“砰”,“砰”,幾聲震耳的槍響,打破一室纏綿,振興迅速將我塞進牀底,槍聲又連響了幾下,樓下喊聲連天。我清醒過來,呼着“小葳”要爬起來,振興用力握握我的手,解下佩劍遞給我,低沉鎮定地說道:“我去看看,庭葳有我,你千萬不要動,小唐會來,他知道如何逃生。”
我搖搖頭,堅定地回道:“小葳在那兒,我是他母親。”
振興抿緊嘴脣,擰緊眉頭沉思片刻,拉出我背至肩頭,疾步奔到樓梯口附近,便聽到梯間迴響着連串疾行的腳步聲,振興忙閃到一扇門邊,將我貼放至凹牆處,拔出手槍,舉槍回探至梯口,片刻後,他收回預瞄姿勢的手臂,朝我搖頭示意無事,又過了片刻,小唐,還有幾個將官和振興的侍衛現身梯口。
振興的副官邊敬禮邊報告道:“二少將軍,有人行刺督軍。”
我吃驚地呼出一聲爹,是誰這樣大膽到督軍府行刺,想到隨時跟着藍鵬飛的庭葳,心揪做一團,忙問起庭葳。
小唐過來扶住我悄聲回道:“少夫人不用擔心,督軍雖然中槍,看樣傷得不重,小少爺安然無恙,已隨督軍轉移離開。”
振興冷靜地詢問起下面的情況,副官一一回道:“下面很亂,卑職想盡快通報二少將軍,究竟有幾人鬧事,卑職也不清。不過府裡的衛隊已經圍住了大廳,行刺督軍的兇手被擊斃。”
“孫副官速速通知下去,封鎖督軍府,保護內眷;李師長你去調集軍隊,全城戒嚴;你們幾個留下把守樓梯口;小唐,你護着少夫人,餘下諸位隨我去看望督軍。其它的,稍後再做定奪。”振興果斷命令完,提槍快步下樓。
我走到樓梯口,看着離去的背影沒有出聲,振興不是我一人的,藍鵬飛受傷,他肩上的擔子自是更重,能在督軍府鬧事,自然不是等閒之輩,會是誰呢?而且還能接近防護嚴密的藍鵬飛。正想詢問小唐,高大的背影下了半層,一個回身擡頭望來,昏暗的壁燈下,邃目中閃過一道柔光,裡面是濃縮着千言萬語的兩個字,“放心”。蹤影瞬間消失,只有蹬蹬的靴聲迴盪在梯間。
“小唐,咱們也下去吧。”振興有他的職責,我也有自己要守護的,我的孩子,庭葳。
“少夫人,請恕卑職難以從命,卑職第一要務是保護好少夫人。”
我不容回絕地無聲望着小唐,庭葳這時需要的是我,在他身邊安慰他的,應是他的媽媽,小唐理會得到,不需我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