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幾家大報都在頭版顯著的位置,刊登了宴會消息,配發了主賓席的照片。有的還登出了黎先生、楊仲源和我的單人照。
一家人在父親的書房,翻看報紙閒談,顧嬤嬤進來通報道:“三小姐,嶽小姐來看您來了。”
我驚喜地放下報紙,快步走出屋外。自上回分手後,再也沒有見過靜雅,少時建立起的情分最是難忘。我們姐妹三個,那種純潔無邪的情誼,現在是再也尋不到了。靜雅穿着一襲白底,起綠色碎花的絲質旗袍,步態纖纖,緩行過來。細瞧越長越俏麗,青春洋溢的靜雅,忽覺自己似個老古董,暮氣沉沉。
兩人面對面,執起雙手,靜雅滿腹心事,打量了我半晌,突地流下淚來。“韻洋,原諒我,原諒我毀了你一生的幸福。”
我取出手帕,替靜雅擦着眼淚,輕聲說:“這好端端的,跟我道個什麼歉?振中哥的事,跟你又沒關係。我過幾天就要回關外了,如果有空,陪陪我就行了。”
靜雅抱住我,啜泣道:“昨晚,靖禮把事都告訴我了,說是看到你現在的樣子,心裡有愧……”
我拍拍靜雅的背,柔聲說道:“靜雅,我又沒有怨你,是我自己沒維繫好自己的婚姻,不要爲了我,傷了你和靖禮的感情,嗯?”
我勸說完,靜雅反而哭得更加的厲害。我笑道:“才人今兒是怎麼了,威武不屈、富貴不移的才人,怎麼成了個淚包?喂,有沒搞錯,該掉淚的應該是我吧?”
靜雅抽噎着,慢慢收住哭聲,嘆口氣,“美人是沒事時,可以哭個天昏地暗,真有事就會藏着捂着,誰也不讓知道。你的事,我是一輩子也不能原諒我自己了。當時我真傻啊,怎能相信靖義呢?韻洋,我已經下決心離開楊家。”
我一時愕然,瞪着靜雅。靜雅淡淡地說道:“這跟你的事沒關係。這段時間,我才發現,其實,我是從一個夢,跳到另一個夢。頭一個夢,我還有自由的身心,而後一個,扼殺了我的靈魂,堵塞了我的呼吸。與其和靖禮痛苦地愛下去,不如分開,彼此都獲得自由。”
靜雅浪漫的性格,不適應楊家可以想見。但是,她已和靖禮走到這一步,實在不想她以後像我一樣後悔自責,於是勸道:“靜雅,愛與不愛,哪是做加減法那樣簡單?感情的付出,同時也要擔起一份責任。靜雅,你不是最講究專一的嗎?”
靜雅神情忽變得倔強,“當初我愛靖禮是真愛,可是愛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一回事,他們家的人我沒法相處,韻洋,我好像生活在孤島上,只能依賴靖禮。可他又不可能只屬於我一人,這種矛盾沒法解決,只會消耗彼此的感情。今天,我看到你的新聞,才發現自己活得太卑微,失去了生活的目標,唯一所有的感情,也是千瘡百孔。翻看我的手稿,居然幾個月都沒動筆,零碎的稿紙上都是痛苦的□□。韻洋,你以前說的沒有錯,是我太理想化了。”
我斂眉沉吟會兒,牽起靜雅的手,說道:“進屋說吧,你是自己跑出來的,還是跟靖禮打過招呼的?”
靜雅咬着嘴脣,沒有吭聲,我推開房門,把她拉到電話機前道:“你這賭氣跑出來不打緊,只怕京城又要被查封,不知道的,還以爲軍隊要對學生動手了呢。給靖禮打個電話,就說在我這兒玩會兒。”
靜雅撇撇嘴,“他家哪會爲了我去動干戈?韻洋,明明是絕望的墳墓,爲何要死守?”
聽到這話,心中驀地一酸,默默給靜雅倒了杯茶,坐下相對無語。靜雅猛地揪住腦袋,趴在桌上,“當時聽了你的話,繼續南下就好了。韻洋,我太混蛋了……”
“靜雅,時光又不能倒轉,自怨自艾有什麼用?到底你倆也好過,就算要分手,也要好聚好散,不要弄得將來一輩子不得心安。”
我眼底滿是黯然,低喃道出自己的鬱結。靜雅用力晃晃腦袋,怔了半晌,看看我輕聲問道:“韻洋,你打算怎樣辦?”
我詢問地望着靜雅,靜雅搬弄着茶杯把,小心說道:“你不會就這樣下去吧?安夢澤爲你回來,你……”
我拋開黯然,嗔了靜雅一眼,“你呢,還是把自己的事弄清楚。我呢,最重要的是孩子。至於夢澤哥,也許時間長了,分開久了,他想開了也說不定。情愛在夢澤哥心裡,並不是最重要的一塊,他有他的理想,他需要的是一個同路人。”
我想到那日與夢澤站在一起的詠梅,垂下眼睛。靜雅嘆了一聲,“美人的心,到底是鑽石做的。韻洋,要那麼清楚明白乾嘛?將來的事兒,誰也說不準。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安夢澤感情那塊,只會屬於你,不會再有其他人了。”
我擡眸笑笑,拉起靜雅的手,歪着頭說道:“人心是會變的,我眼前就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靜雅甩開我的手,咬牙橫眉,“人跟人是不同的,好不好?我是口頭派,人家安夢澤可是行動派。美人須知,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算了,美人是誰也勸不動,只能等着你自己開竅吧。”
我舉起手掌,在靜雅面前做刀狀豎切下去,笑道:“知我者才人也,不過才人也須知,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你跟靖禮倒是有真感情,不要隨便一刀切下去,悔終生。”
靜雅正要張嘴回話,門外傳來顧嬤嬤的聲音,“三小姐,楊家大少爺在堂屋裡候着嶽小姐,大少爺讓您們二位過去。”
我倒了水,幫靜雅淨了臉,拖着一臉不情願的她來到堂屋,見靖禮正肅着臉,同遠祺閒聊。靖禮瞧見靜雅,臉部即刻變得柔和,迎向靜雅低聲問道:“出來玩,怎麼也不說一聲?”
靜雅一改平素的牙尖嘴利,小聲反問道:“你一早就不見人影,讓我跟誰說?”
我含笑道:“你們要嘴巴打官司,找個沒人的地方。楊大哥,靜雅,我就不留二位了。”
靜雅瞪了我一下,靖禮轉過頭,用難得溫和的腔調對我說:“昨晚的消息傳出後,全國各地政要、團體紛紛來電,要求釋放學生,還有不少要求倒閣。家父估計要不了多少時日,內閣就會倒臺。家父已發密電,邀請藍督軍南下商談細節。還有剛得到的最新消息,被關的學生,今天下午會被放出來。”
心裡的大事落下地,我微笑着向靖禮道謝告別,他欲言又止看了我兩秒,攜起靜雅的手轉身離開。
我和遠祺站在堂屋前,同望花枝依舊繁茂的丁香樹。遠祺噙笑道:“小妹,這下浩天回上海,又有的東西炫耀了。”
我深深舒了口氣,展眉回道:“浩天還不是人云亦云,大哥少說點倒是真。比起夢澤哥他們,不懼生死,純粹爲了國家利益,我只有汗顏的份。”
遠祺伸手拍拍我的腦袋,謔道:“你這樣說,那大哥豈不是要去抹脖子,以謝國人了。小妹鎮日古人云,古人不也說,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結果,看似容易,卻不是人人能做到的。小妹,不要看輕自己,大哥真的爲小妹感到驕傲。”
母親總說遠祺保守膽小,殊不知,遠祺方是真正心眼透亮。穩守心態,在動盪的環境之中,無疑是明哲保身的上選之途。我本欲如此,沒想越走越偏,被命運之手擠壓得面目全非,沒了淡然和坦然,滿是猶豫和矛盾。
穿庭飛花,勾起往日的記憶……望着漫天飛雪,說要做寒風中飛絮的我,那個堅定自信樂觀的女孩,好是我的前生那般的遙遠。或許,是該給夢澤一個交待了,不是孩子氣的逃避,而是認真的答覆。
入夜時分,夢澤如我所願,來到我家,但不是他獨來,還帶着學生運動的骨幹,說是來向我道謝。幾十個人,鬧鬧哄哄而來,鬧鬧哄哄而去,詠梅和倩如也在走馬燈似的道謝人中。
臨別時,夢澤乘空握住我的手,目光摯誠而熱烈,說道:“韻洋,這幾日我們決定乘熱打鐵,讓這屆賣國的內閣倒臺。韻洋,你知道你的話影響了多少人嗎?你知道你的行動給多少人帶來希望嗎?我一定不會讓你的心血白費掉。”
怔怔望着翩翩身影,揮手消失在二門外,涌到脣邊的滿腹話語,生生悉數壓了回去。夢澤素來洞察力極強,但在他事業理想面前,我的,總是微不足道。雖然我能理解,可此時……
孤身佇立夜色之中,剪剪風,脈脈香,月清冷,雲徘徊,遙看花弄影,靜聽葉搖聲。蹬蹬皮靴的聲音打斷我的靜思,尋聲望去,見顧管家領着振興沿着遊廊走來。
我迎過去,和聲招呼道:“二弟此時前來,是商量倒閣的事嗎?”
振興點點頭,低聲回道:“爹過兩天才能到。爹吩咐,此間遇事要和大嫂商量着辦。”
一起進屋,振興脫帽落座,見我給他倒茶,忙起身接過去說道:“大嫂身邊怎麼也不跟個人?別人家都是丫頭婆子不離身,爹要知道了又會生氣。”
我暗自詫異,慣於對我冷言冷語的振興,居然也會使用平和的語調,遂淡笑道:“在家還能有什麼大事?自己有手有腳的,幹嘛要事事麻煩人?”
振興放下茶杯,雙手擱在膝前,沉默小片刻,平視道:“方纔楊家約我吃了晚飯,說是現在倒閣勢在必行。幾家洋人,都派人了和他們接觸過。有願意合作的,有不冷不熱的,也有不滿的。”
楊家軍力雖是最強,可這些年,在政府裡被肖家壓着出不了頭,就是少了洋人的支持。突然要換新人,誰會相信?用人,當然都會用自己人,同時還有利益牽扯。英美兩家多半會從肖家那派挑人,意法大概會旁觀誰都接觸着,只有日本肯定是最不高興。
“他們是想讓咱家一起幫着遊說?
振興頷首道:“嗯,楊家想讓大嫂幫着,同打頭的兩家斡旋,擺尾的那家不足爲慮。”
我單手托腮,細想了會兒,擡眸回道:“那兩家固然重要,剩下的也不能忽視,條約要不簽了,他們一肚子的火,還不得變本加厲、明裡暗裡的折騰。”
振興瞧瞧我,神色帶有幾分輕鬆,道:“大嫂慮的極是,可這次咱家也不唱主角,讓他們煩心去吧。說不定,以後是咱家的機會。”
好個隔岸觀火,留有後手,我垂下眼簾,屋裡一片寂靜。振興到底不同於振中,野心抱負極強,成就一個強者,未必是世人的福氣,其中,必會掀起血雨腥風。要是振中……
止住黯然默想,我收回支在沙發扶手的手肘,端過茶几上的茶杯,淺抿了一口,打起精神問道:“楊家有說怎樣辦嗎?”
振興擱在膝上的雙掌握成拳狀,面色恢復常態,似古井無波,“他們還想請大嫂出主意。”
本就內心嚴重堵塞,一聽此話,勾起對楊家的怨氣,我嗤笑一聲,“他們家哪個是吃閒飯的?二弟,他們這是拿咱當槍使,事情辦好了,是給他們辦的,萬一弄砸了,與他們無關,他們還有迴旋的餘地。咱們整天干着這陪太子讀書的髒活累活,還真沒個頭了。”
振興聽了我的怨言,神色卻有絲緩和,平靜回道:“這事,還不是大嫂起的頭。事情到這一步,散夥對誰都沒好處。”
“那他們總可以提幾個建議吧?做事也不能這樣沒誠意。二弟,你以前沒跟他們打過交道,不知道他們的厲害,特別是那個楊靖義。只怕幹不好來個落井下石,幹好了立馬卸磨殺驢。咱們也別急,先涼一涼,他們自然會有辦法,咱們再配合。”
振興聽罷,邃眸閃現一絲兒笑意,“楊靖義再厲害,還不是大嫂的手下敗將。他今晚還一個勁地贊大嫂呢。”
我驚異地望着振興,幾疑自己的眼花,笑意?忙提醒道:“二弟,看來他們沒少給你灌迷魂湯,還是醒醒吧。我現在這樣,還不都是他們設計的。咱倆的心眼,不夠跟他們斗的。你就說這幾日我思慮過度,身體不適,要臥牀靜養。咱們等爹來了,再作主張。”
振興斂住笑,眼神少了往日的凌厲,“爹早有提醒我,他們的迷魂湯,還灌不倒我。大嫂說的極是,現在着急的是他們,咱們等等再說。”
聽到這話,我方從憤懣中清醒,振興的心思算計都是頂尖的,自己方纔像個怨婦似的嘮嘮叨叨,讓他看笑話了。我謙和地問道:“二弟還有何想法?”
振興不緊不慢答道:“大嫂在家稱病即可,同楊家,畢竟是在一條船上,咱們也得儘儘心。我打算派人暗地查查,幾家公使、他們家人和智囊的喜好,這事同楊家合着一起做,粗略的信息,楊家肯定會有,咱就往細裡做,美其名曰知己知彼,讓他們挑不到咱們的碴。”
如此周到的安排,我當然點頭稱是。振興戴帽起身告辭,“大嫂稱病,就要有個病樣,身邊還是跟個人好些,楊家耳目衆多,免得落人口實。”
我憶起詩媛私奔時,家門前的那些便衣,含笑回道:“多謝二弟提醒,對楊家,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兩日躲着不出房門就是。”
振興瞧瞧我的眼睛,揶揄道:“大嫂做戲水平,倒是一貫的高,昨日與楊仲源,談笑風生的,哪裡看得出個怕字,說出去都沒人信。”
瞧着大步離去的身影,我的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夢澤曾說過,人生如同一臺戲。以前,旁人只會說我愛演,沒想時至今日,被振興這樣的人下會做戲的評語。情感之路,坎坷顛沛,可戲劇人生,倒是順風順水。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果然,是至理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