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先是同我一樣怔住, 下一秒起身開門,大聲斥責道:“有什麼好慌張的,不知道三小姐身子受不得驚擾?一驚一咋的, 既然嚷開了, 就把話說清楚。”
報信的丫頭低下頭, 囁囁地回道:“回, 回太太, 是醫院打電話來說,安少爺中了槍。還,還在搶救, 他們是按着安少爺的物件,尋來的。大少奶奶聽後趕去醫院, 讓我向太太報備聲。”
母親詢問是哪家醫院, 那丫頭吭吭哧哧地說是雁遙接的電話, 簡單的說了這事,就急急出門了。母親揮手讓那丫頭下去, 煩心地說道:“這雁遙做事真是,整天只知護着她兄弟,一有事,就慌了手腳。這夢澤也是,身上的傷還沒好利索, 唉!”說罷, 搖搖頭, 扶着僵直的我回牀躺下, 聲音轉緩, 安慰了我幾句,說去打電話給遠祺, 讓他去查查,離開了我的房間。
我虛軟地閉上眼,滿腦子都是夢澤中槍的幻影,血紅一片,濃濃的腥氣從記憶中蔓延至鼻端,低喊了一聲夢澤,眼角滑出兩道淚痕。與夢澤緣斷,已是一輩子都難以抹平的傷感,若是有什麼……抖動的眼皮擠出大顆大顆的淚珠,若是有什麼,肯定會是自己此生難以承受的遺恨。
難以承受胸口的驚悸窒悶,我擡起手輕輕揉撫,隨着動作響起紙張的悉索聲。舉手一瞧,是不覺中捏皺的信紙,望着上面雄健的筆力,大腦裡翻涌的烏雲停止了擴散,殘存的陽光,頑強地與之搏鬥,眼底逐漸恢復清明。振興,不可能,如果上次可能是反間計,那麼這次毫無道理,要夢澤的命,毫無道理。那麼,這會是誰?
過了二十多分鐘,母親復轉回來,告知夢澤被送至仁濟醫館救治,中槍的部位在左肩膀和左肩胛骨下側,所幸沒傷及心臟,恰巧當時有懂行的路人,送醫及時,雖還在手術中,性命應沒危險。
聽完,半晌後劇痛方稍稍緩解,擔憂又起,槍傷於我並不陌生,即使性命能保,也怕落下殘疾,還有鉛中毒,感染鋸手鋸腳的比例太高,夢澤……
我不敢繼續想下去,掙着起牀,隨母親來到廳中,同家人一起等候新消息。快近傍晚,雙眼紅腫的雁遙才被遠祺扶了回來,陪着我的浩天跑過去,搶着詢問夢澤的情況,雁遙疲憊地拍拍浩天的腦袋,眼光無意掃到我,頓時冒出一團火,衝我嚷道:“現在你高興了吧,澤弟真傻啊,讓他扔開手,他偏不。他也不想想,怎麼鬥得過強盜出身的兵痞,……”
遠祺見狀,忙要把雁遙拖出客廳,雁遙使命掙着高喊道:“你這個懦夫,成天只知護着你妹,還講不講是非天理。那巡捕說的,你也在場聽了,旁觀的聽到槍手跑時,吆喝帶着關外口音,這不是他們合夥乾的是什麼?幸好澤弟命大,爲閃人躲過一劫,你這不要臉的娼婦失望了吧,你……”
遠祺用力甩了雁遙一巴掌,雁遙捂着臉,瞪了遠祺片刻,嘶喊道:“蘇遠祺,好,說了你妹一句,就是一個巴掌。我弟快沒命,我還跟你們蘇家人混着。我,我孬種!”說完,調身衝出客廳,朝屋外跑去。
遠祺過來跟我講了幾句,轉身追了出去,我的身體感官已經鈍化,唯有雁遙的那句關外口音,在耳邊不停地迴響,聲音越來越大。我抱着欲裂的腦袋,整個人縮進沙發,可仍覺得空蕩,心底亦是一片茫然,痛到麻木的茫然。
“韻洋,冷靜點。”父親朗朗的聲音,將我從迷茫中喚醒。
冷靜?我憶起離去那晚振興說的遇事一定要冷靜,我咬咬脣,事情未作定論,怎能自亂陣腳,真要振興派人,怎會這樣輕易露馬腳?我深深呼吸兩下,提起精神,轉同父親一起勸慰氣得發抖的母親。過了十分鐘,遠祺進來說,已送雁遙回房,先代她向我道歉,明日再專程賠不是。
母親正要開口訓斥,我搶先出聲,細問完遠祺瞭解到的情況,陷入沉思。振興,我的心願意相信你,可是從槍彈到人員,種種跡象,都直指着藍家,我直觀是有人借刀殺人,可遠祺說,這是你利用我的疑心和對你的信任,使的攻心計,達到自己斬草除根的目的,到底是哪個?
感情不是猜謎,一旦有了疑慮,更經不起猜測,我反覆思量,決定親自去給振興發電報,電文就一個符號,?。
回到家中,人陷入煎熬,時間彷彿都快變得靜止,等待的地點由客廳,移到房裡的牀上,天慢慢的黑,慢慢的白,靈魂深處,燃燒了兩個多月的火花,漸漸變小……變弱……三天後,面上已是灰燼,內裡餘留點點不甘的火星,而回電始終沒來。
天還是黑了白,白了黑,對我已無分別,無知無覺機械地順着照顧我的使女,日復一日,又是三天。 “姑姑,庭葳弟弟來信了,姑姑,你快看啦。”浩天晃動着一封信,在我耳邊喊着,縮在封閉世界的我,眼睛動了動,浩天用更大的聲音,重複了一遍。
眼角掃過信封,熟悉的筆跡,染溼了乾枯的眼睛。驀然一喜,此信應是在事發後寄來的,難怪他沒有回我電文。我連忙撕開信封,眼神逐漸黯淡,仍是庭葳的自述,不見額外的言語,腦中復燃的火苗瞬間熄滅。
隨後進來的母親指揮着下人,將近日趕製出來的一堆新衣,分類掛在衣櫥中,把我先前顏色暗淡的衣裳換掉。掃了一眼那些款式新穎、色澤亮麗的衣衫,雙目被刺得發酸,荒蕪的腦海颳起風,吹起一地殘灰,塵煙瞬間瀰漫。母親向來好強,鐵了心要把我從藍家拖出嫁掉,恐她也沒料到,戰火還沒燃起,我已輸個精光,輸的快得連痛都來不及感覺,唯有一層新灰,提醒着還未戴盔,就已棄甲的自己。
放好衣物,母親看了看我,帶着命令的口吻說道:“別這樣整天躺在牀上,好人這麼躺着,也會閒出病來。”
奉命行事的使女陪着煥然一新的我,沐浴着幾日不見的陽光,踩着鬆軟的草坪,走到三人座鞦韆椅坐下,椅旁栽種着一排薔薇叢,密密麻麻打着花苞,中間點綴着早開的荷色花朵,吐露着淡雅的芳香。坐在這代表愛的思念的花叢旁,龜裂萎頓的心田,飄下濛濛細雨,悱惻連綿,才知,心跟大腦是分開的,才知,感情上有多難割捨。人頃刻被分裂成兩半,原諒,不原諒?繼續戰鬥,就此妥協?振興,心思縝密的你,怎會如此讓我爲難?
我悶頭沉思,好像行進在黑暗的地道中,突然感到氣流的不同,感知洞口的臨近,爽朗的聲音自前方傳來,打斷了即將乍現的靈光。“韻洋,難得出來走走,坐在這兒愁眉苦臉的幹嘛?”
我擡頭望去,父親穿着銀灰色綢衫,手拿文明杖,大步行來,在我身邊坐下。父親雙手撐杖,環顧了一下四周,開口道: “韻洋,爲父早就告誡過你,你想要什麼樣的人生,皆在你的心念間。爲父對於你的感情,一向不想圍堵,這次讓你回來,也只是想給你多一點的選擇,多一條路,不要過早把自己放在絕境中。先且不談那事,會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也不談振興是否真的合適,光是藍家那樣的風口浪尖對你磨損,爲父也都忍不下心,不想再早早失去一個女兒。韻洋,你是在讚揚聲中長大的孩子,也養成了你的自負,處處依着自己的心思,陷入迷局而不自知。當然,你的人生要靠你來走,有過這次經歷,不論你最後選擇了誰,爲父都會接受,因爲爲父相信,那會是你深思熟慮的結果。”
自己乾澀的眼睛慢慢浸出水花,身體往陽蓬裡躲了躲,避過刺目的陽光。過了半晌,我哽咽回道:“父親,我錯了,把你們當作敵人,我錯了……”
父親朗聲笑着打斷我的道歉,站起身胳膊朝我彎彎,道:“不介意陪我這老頭子走走吧。”
我抹去面頰上的水跡,挽起父親的胳膊。“走,跟爲父一起去醫院看看夢澤,你大嫂的那些話,也別放在心上,該有的禮數還該有。”
自己一直掛念着夢澤的傷勢,便順從地隨着父親坐車到了醫院。父親推開夢澤病房的房門,裡面寂靜無聲,普通的房內,牀頭櫃上一捧造型精緻插在水晶花瓶裡的花束,格外的亮眼醒目,清雅的香氣,淡化掉濃重的消毒水味。
夢澤尚在睡眠中,我坐到的牀前,父親藉口去向醫生詢問病情,離開病房。細瞧病牀上的夢澤,左手上了夾板,微敞的衣領露出厚厚的繃帶,俊雅的面龐蒼白如雪,上次的傷痕留下的淺紅色,一道道顯得格外醒目,墨眉微微蹙着,眉宇間帶着一絲痛苦和掙扎,想來睡眠中也難逃槍傷的折磨。
難過地探身幫他掖好被角,忽見枕邊半露出的紙張,上面似乎有我的名字,好奇拿起一瞧,是夢澤組織的正式函件,裡面寫道,根據他的申請和贛清與鴻銘的鑑定書,經商討同意夢澤和我建立戀愛關係,落款的時間是昨日。
簡簡單單的幾行字,落在眼裡,化成雜陳的五味,瀰漫至心頭。怔怔放下信紙,蒼白的睡顏躍入視線,極似一年前那個慘淡的夜晚。我咬咬嘴脣,輕輕將信函放回枕畔,悵然無力地靠回椅背,造化弄人,有時竟似玩笑,苦心求之不得,灰心棄之偏來。一張無形的網,悄然而至將我縛住,越束越緊,重重的低嘆從胸中擠壓出來。
也許是我的嘆聲驚醒了夢澤,他猛地睜開眼睛,瞧見我想要掙着起來。我忙按住他道:“夢澤哥,別,當心傷口。”
夢澤看看我,反勸道: “韻洋,你別擔心。”磁性的聲音帶着乾澀。
我的眼眶泛起酸楚,忍了忍,歉然道:“夢澤哥,都是我給你惹的麻煩。”
“你別把我姐的話放在心上。”夢澤寬厚地笑笑。
夢澤的話提醒我,心有不甘地詢問道:“夢澤哥,當時的情況,你能給我講一遍嗎?”
“怎麼,韻洋又想要爲我破案?”夢澤眼睛隱隱帶着一絲澀。
在明鏡般的眼眸中,剎那看到自己眸光裡,卻是更濃的一層澀,我垂下眼簾。夢澤從來最知我,他必是明白,這次,爲的不是他。
過了片刻,夢澤平緩地說道:“韻洋,你應該相信他。”
夢澤的話,好似一道驚雷將我震住,愕然地望着眼前的那雙烏眸,澄亮明透。“韻洋,你感情一向遲鈍,我第一次見到藍振興,就知道他喜歡你,是很深的那種喜歡,是可以犧牲掉自己的喜歡,雖然那時你把他當做敵人。”
夢澤與振興的第一次見面?我蹙眉苦想,呆滯的大腦恍如失憶般,一片空白。夢澤再次寬厚地笑笑,“韻洋,就是我去關外找你,被他堵住那次。如果他不喜歡你,我沒那麼好脫身。男人之間,總是比較好理解。如果你有勇氣接受他,我祝福你,韻洋。”
夢澤誠懇鄭重的話音,落地足足一分鐘後,我才從怔忪間清醒,“夢澤,……”
緊縛的網繩驟然消失,我不由自己俯身抱住夢澤,失聲痛哭。夢澤,到了真正的放手,方知那份愛有多厚重,到了真正的失去,方知自己的眷念有多深,夢澤,……
“韻洋,別哭了,你已爲我流了太多的淚,多到想到你,都是澀澀鹹鹹的。”
我哭得更狠,“韻洋,你壓到我的傷口了,我的手要鋸掉了,當心我要賴上你一輩子的。”
我抽抽噎噎坐直,夢澤含笑着,打趣道:“再哭下去,出去可能真的要害人性命了。”
戲語勾起月下那幅難以忘懷的畫面,心酸直衝喉管,“好了,韻洋,你的磨練已經結束了,快把這可怕的哭聲收起來。來,笑一個,就算你的任務圓滿完成。”
我忍住無邊的傷感,慢慢收住哭泣,凝望着那雙烏亮的星目,刀裁的墨眉,削玉般的直鼻,石刻般的臉龐,哀慼漸漸散去。夢澤,謝謝你,你的寬容,讓我回憶不再繼續苦澀;夢澤,謝謝你,你的大度,讓我的青春不在繼續黯然。
掛着淚珠,嘴角緩緩綻放出微笑,夢澤,謝謝你!
朦朧中,星目發出兩道璀璨耀眼的光芒,彎起的淚眼折射出一道五彩絢爛的霞光……
烏亮的眼眸迸射出粲然的光華後,彷彿燃盡了所有的能量,隨後緩緩闔上,陷入昏睡。輕輕將夢澤握着我的右手放進被中,含淚再次替他掖好被角,房門傳來響動,回頭一看,來人除了父親,還有一個手捧鮮花的時髦女子,竟是前幾天和瑤歆談論的映霞。
映霞現已是電影界最當紅的明星,亦是上海灘社交界的紅人,時常能在報刊雜誌上見到她的靚照。她身着紫羅蘭色底,撒着繡着銀邊百合花的緞面旗袍,半截袖是透明的黑色薄紗,精緻的捲髮披至肩頭,美豔絕倫,有着照片上難以捕捉的動態魅感。
麗影迤邐行來,看看牀上熟睡的夢澤,面容和悅小聲向我問過好,好似天天見面的熟人,更換起花瓶裡的花束。父親攜着我快至門邊,清脆的高跟鞋聲追來喊住我,父親鬆開我前走幾步,映霞湊到我耳邊悄聲道:“韻洋,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本不該插在你和夢澤中間,但我還是有句話要說,如果你想夢澤活命,離他遠點。”
我心頭咯噔一響,以映霞的身份,知道些內幕不是不可能。除了面上和遠晉的關係,她私下還有一個身份,我大伯家收集情報的線人,上次楊家刺探情報,大伯原本要派的人就是她。於是我忙低聲問道:“映霞姐,你知道些什麼?”
映霞瞧瞧我,嫣然一笑,“韻洋,你是在緊張誰?讓我想想,報紙上怎樣形容藍少夫人的,秀外惠中,風華絕代,巾幗英雄,哎呀,太多了,反正一個蓋過一個,這樣子的還需問我這以色侍人的?”
“映霞姐!” 忽略掉映霞的嘲諷,我懇切地再次出聲,喊住想要轉身的映霞。
她輕咬塗滿櫻紅脣膏的脣瓣,哼了一聲,“藍少夫人不識字嗎?還是從不讀報?”
我的大腦微微一震,暫且壓下思緒,說道:“映霞姐,謝謝。我還有件私事,要感謝你,謝謝你肯幫我表姐。”
昨天家裡收到大伯家寄來的帖子,邀請我去金陵參加瑤歆和遠晉的結婚紀念晚宴,裡面還有瑤歆的一封信,提到了映霞和遠晉一起,是爲了激醒瑤歆。映霞瞧瞧我,哼了一聲,“我也是看不過那兩個傻子,我要沒你表姐,也沒今天,雖不是什麼好日子,但活得暢快。話說回來了,還是你本事,見一面就把你那高貴的表姐拉回頭。”說完,行雲般走到牀頭櫃邊,繼續修剪花枝。
映霞在上海灘呆了幾年,還是沒失舊日的火烈和仗義,我笑了笑,有時,人之間的情意,不需長篇大論來表達顯示,就像映霞,即使面上沾有火藥,我卻知道,她會是一個靠得住的朋友。
我快步追上父親,大腦也在迅速運作,蹙眉細究,那道靈光再次隱隱升起,豁然爆亮,原來如此。夢澤連遭厄運,確與我相關,做此事應有兩家。從映霞的話中可知,就連她也只知其一,就是我大伯家,頭個設計夢澤的,目的是不想失去我這個在藍家的棋子,尤其是目前風譎雲詭、一觸即發的局勢下。還有一家,自然是楊家,就勢順水推舟,冒充藍家人除掉夢澤,讓我遷怒振興,離開藍家,心理上重創振興,在細小處動如此手筆,看來楊家是要真正開打了。
至於振興爲何沉默,我若有所思地扭過頭,與父親的目光碰個正着。未等我開口,父親朗聲道:“韻洋,有些東西不要太快否定掉,如果你不怕風雨,夢澤仍是一個可以託付終身之人,況且你們以前的障礙也沒了。”
我一時沒轉過彎愣住,“難道夢澤沒跟你講,他那邊的已經同意了。韻洋,生活的美好與否,更重要的在於身邊的人,他的品格,爲父相信。”
說話間,走出了醫院的大門,陽光落在哭過的眼裡,酸痠麻麻,我擡手擋住直射的陽光,眺望着遠處碧天綠樹間飛翔的鳥雀,驀地,眼底升起一抹笑意,笑得輕盈自在,伴隨着笑意,自個的身體好似長出了一對翅膀,騰身飛起,飛向北方。
我面色恬靜,答覆了父親,聲音柔緩,卻帶着不容拒絕的堅定。“父親,夢澤哥已經放手了。而我,認定了振興,他是我最後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