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遲遲，卉木萋萋，雖已是三月下旬，在奉天，春季仍只屬於日曆本。經過半個月的籌備，督軍府正式召開了爲紀念振中設立的，振中慈善基金會、暨振中義學籌備會的開幕典禮。建立慈善基金會一事，有藍鵬飛的支持，自是進展順暢，出人意料的是，竟得到了家人的積極響應，二嬸主動請纓要幫我打下手，二嬸精明能幹體力充沛，是個幹實事的人，我請她當慈善會的副會長，負責對外聯絡宣傳的事宜。振國、振力、茗萱空閒時，都會來幫我整理資料，出謀劃策，看址選地，與他們的關係，一下拉近不少。
此次典禮，藍家邀請了的是奉天各界名流，以及部隊團職以上軍官。賓客手中的請帖，不是往常的紅色燙金，而是天藍色繞着白色細絲帶的素帖。我身穿一件裁剪簡練的象牙白絨面禮服，素顏站在門口，手拿宣傳資料，遞給素裝的來賓。右手邊的茗萱，穿着一身月白色綢裙，笑容可掬地做着同樣的事。只左手的人，讓來賓原本輕鬆的面容迅即收緊，藍家這般有威力的人物，自是不苟言笑、狀若門神的振興。
□□事件後，督軍府裡涌動的暗流平靜下來，藍鵬飛恢復了正常的工作，同時明確了振興的位置。這些日子，振興沒有像藍鵬飛說的，籠絡我，採取的是井水不犯河水姿態，倒也相安無事。依振興剛硬務實的性子，對這種慈善愛心的事情，心裡定是不以爲然，他大可不必擺出撲克牌面孔，擋在我面前傻站，影響來賓的心情。
我乘空對振興說：“二弟，裡面已經聚了不少人，二弟去同他們聊聊，這裡有我和茗萱就行了。”
振興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大嫂要做的事，自然自己最清楚，況且出風頭的事，不都是那些太太小姐最愛乾的？這種迎客的事，有我和茗萱就行了。”
茗萱興奮地插嘴道：“對呀，大嫂，你不是最會說服人的嗎？跟她們多聊聊，說不定能募得更多的資金呢。”
我拍拍茗萱的肩頭，噙笑悄聲道：“大嫂哪有那樣大的能耐？那萱妹站到你二哥的頭前，別讓你二哥把人都嚇跑了。”
茗萱探頭看看振興，噗嗤笑起來，蹦跳着跑到振興前面站好，朝他歪着頭嬌笑道：“二哥，你要是不會笑，來人就張嘴暗念茄子，保準管用。”
振興含笑拍拍茗萱的腦袋，“行了，少貧嘴，小心不要自個笑到面部抽筋。”
眼前兩兄妹談笑風生，自己還真是多餘，我向二人道了謝，轉身進了會場。
會場設在大廳中，沒有做過多的修飾，只簡單拉了一條白紙黑字的藍色條幅，下面懸掛了一張振中的巨幅像片。由於還在喪期，這次聚會不安排膳食和酒類，只提供茶水。藍鵬飛穿着一身黑綢長袍馬褂，坐在廳旁的沙發上，四周圍滿了人羣。二嬸則在廳的另一頭，和女眷們交頭接耳。振國和振力同一幫年輕人，探討在巴黎召開和平會議的熱門話題。
此次政府派團，以世界大戰戰勝國身份參加巴黎和會，提出取消列強在我國的各項特權，取消日本與前□□總統，訂立的二十一條不平等條約，歸還大戰期間日本從德國手中奪去的山東各項權利。上次回京，父親還整天爲着這事擔着心，國弱連自己的國土都要靠別人裁定，真是讓人痛心，萬事的理都是相通的，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我緩步轉向辦公室，有藍鵬飛出面，比我的任何勸說都管用，正好乘空休息一會，保護好腹中的孩子，是我目前最重要的大事。
走進廊道，遠遠瞧見走廊頂頭站着一個手拄柺杖的年輕姑娘，背影清幽蕭瑟，我淡淡憶起，是有過兩面之緣的李卉琴，李天賜的女兒，今年十八歲，頭一次是在豐臺車站房，第二次是在督軍府的新年晚宴上。瞧着單薄的身影透出的哀怨，我的心猛地一沉，經過這一年多的感情糾葛，怎會不明白裡面的含義。要在以前，我一定會避開，現在均是失愛之人，可謂同病相憐。想了想，我上前招呼道：“琴表妹，身體好些了嗎？腿受了傷不要久站。要嫌外面鬧，到我的房間坐坐吧。”
卉琴悠悠轉過身，面容消瘦蒼白，襯得葡萄似的眼睛大得驚人，額頭和臉頰上還留有淡粉的傷痕，面對如此清麗的女子，我暗自嘆息一聲。
卉琴幽幽回道：“多謝大表嫂關心，我已經沒有大礙了。”
不忍留她獨自傷懷，我上前攙住她道：“琴表妹，先前你在家養傷，我也不好打攪你，既然好得差不多了，我想請你加入我們的籌備會。你念過高中，到時義學開了，少不了找你幫忙。”
進了辦公室坐定，卉琴一徑低頭不語，我起身倒了一杯茶，放到她的手邊，輕聲勸道：“心情不好時，不要一個人悶着，找點事做做，會好過得多。”
卉琴擡起頭瞪着我，嘴脣抖動了幾下，眼淚刷地流了下來，起身作勢要跑，因傷站立不穩，摔倒在地。
我趕緊扶起卉琴坐下，想要查看她的腿傷，卉琴推開我的手指，壓住嗚咽大聲質問：“大表哥慘死，大表嫂就不內疚嗎？喪期未過，打着大表哥的旗號，拋頭露臉，大請賓客，爲自己買名，大表嫂的心，真的是鐵做的嗎？”
我返回椅前坐下，緘默片刻，緩緩回說：“琴表妹認爲，我應該終日躲着，以淚洗面，日日追悔，纔是愛振中的表現，是嗎？愛有很多種，每人理解對待也會不盡相同，如果我像你希望的那樣，振中未必會喜歡上我。我內疚，我痛苦，可是，振中不能復活，生活還要繼續，我腹中的孩子還要生存。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爲，我想我的孩子，即使看不到高大的父親形象，那麼，至少也要他看到不算渺小的母親。我要他感受到一種力量，我要他看到這世上的光明，我要他知道愛的意義。即使他殘缺了父愛，我也要讓他享受到廣博不狹隘的母愛。如果琴表妹真的愛過振中，那麼，請你不要用世上慣用的苛責眼光，來看待我。”
卉琴聽完，止住哭泣，定定看了我一會，低下頭悵然一嘆，道：“大表嫂，你的名單上，添上我的名字吧。雖然，我真的怨你恨你，可我也真心佩服你。”
卉琴到底是李天賜的女兒，雖是女子，可性格里有種特有的爽直。我誠懇說道：“琴表妹，你怨我恨我，都是應該的。你不知道，我也時常恨自己，恨得要命。其實，我也佩服像你這樣坦然的女子，要我是男子，我一定會娶你爲妻，而不是我這樣的，真的。”
卉琴瞅着我的眼睛，細瞧了會，噗嗤笑了起來，復又蹙眉輕嘆了一聲。我憐惜地扶起卉琴，含笑道：“這怕是要遲到了，咱們走吧。好不容易匡來一屋子的人，這買名的好事，不能不顧。”
兩人出了門，通往大廳方向廊道前晃過振興的背影，隨即傳來茗萱跟振興對話聲。片刻後，茗萱蹬蹬地跑了過來，埋怨道：“大嫂，你真會偷懶，讓你去遊說，卻跑得不見人影，虧得二哥找到你，客人早就到齊了，偏差你這個會長。”
我向茗萱笑說：“有萱妹在，大嫂哪敢偷懶，我這不又替咱們會裡募了新人，你的琴表姐，也答應入會了。萱妹幫着照顧一下琴表妹，大嫂先去忙。”
茗萱聽了，高興地扶住卉琴，唧唧喳喳講起她在基金會裡做的一些事兒。我快步走到大廳口，眼前晃動的人羣，忽地聯想起方纔晃過的背影，若是如茗萱所說，振興是來找人，爲何要躲閃？難道是聽到不便出面的言談？眉頭方要蹙起想事，肩頭被人拍了一下，二嬸中氣十足的聲音在耳邊炸響，“大侄媳，你可別臨陣怯場啊，我可是指着你壯膽呢。”
我回看此次典禮的主持人，一身深青色大褂長裙，頭髮抹得油光發亮，手中捏着帕子正猛拍着胸脯，忙笑着安慰了幾句。兩人同着來到講臺邊，二嬸瞧瞧臺上的話筒，眼光有點怵怵的，我悄聲鼓勵說：“二嬸，該怎樣講，就怎樣講，把平日的氣勢拿出來就行，沒人敢挑碴。”
二嬸攥着帕子拍拍胸脯，點了點頭，走上講臺停頓了半天，乾巴巴開口說道：“今兒是振中慈善基金會暨振中義學籌備會的開幕典禮，下面請基金會的會長講話。”
二嬸的講話，倒讓我怔了片刻。本來計劃的是，二嬸把基金會的宗義章程詳細介紹一遍，拍賣幾件物品，藍鵬飛捐款講話，我再致詞感謝，熟知她這樣草草結束。我毫無準備地瞧着走下臺的二嬸，她撫住胸口，難得小聲說道：“侄媳，二嬸心跳得利害，還是你去說吧。”
面對大廳的掌聲，我定下心神，登上講臺，環視一週，清晰緩慢地說道：“女士們，先生們，首先，在下代表振中慈善基金會的全體人員，向到會的諸位，致以誠摯的感謝。這個基金會，是爲紀念在下亡夫藍振中先生所設。先夫振中，熱誠善良，樂於助人，可嘆英年早逝，有諸多心願尚未完成，其中的一項，就是希望我們身處的這個社會，更加開化先進繁榮。在下在經歷了喪夫之痛後，纔始覺，人之生命之短促，那樣年青的生命，竟然瞬間消逝，再也尋不到蹤影，始而感慨人生在世，爲什麼而活？是苟且偷生，是汲汲營私，還是活得頂天立地，做個有益於社會之人。人之肉身可以毀滅，但人之精神卻可以傳延下去。因此，在下願秉承先夫的思想，儘自己最大的力量，爲這個社會，做點有益之事。所幸此舉，得到在下家人的大力支持，可是一家之力，終是有限，在座的各位，俱是社會各界中的翹楚，也俱是由能力幫助他人之人。孟夫子有云：獨樂樂不如衆樂樂。積硅步可以至千里，積小流可以成江河。如果人人都能力所能及獻出一份愛心，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彙集到一起，必會是一筆巨大的財富。讓貧窮的孩子接受教育，讓無錢的病人受到救治，讓流離失所的民衆有一片可供棲息的地方，讓我們的家鄉變得更加安寧美好，何樂而不爲！”
說到此處，大廳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我點頭向大家致謝後，接着說道：“在下作爲基金會的主席，在此鄭重向大家宣佈，本會一切捐款，都會用於慈善上，每一筆用途，都會定期向捐款者書面彙報。本會特聘請了，本市德高望重的徐丙乾老先生作督導，劉思明律師作監督，秉着透明公開的原則，以造福鄉梓爲目的。希望大家能踊躍投身其中，也希望大家讓更多的人知道基金會，讓回報和奉獻成爲一種時尚，一同共建我們美好的家園。謝謝大家！”
掌聲再次雷鳴般響起，鎂光燈啪啪閃爍，我向臺下鄭重鞠了一個躬。
隨後的拍賣，進行得異常順利，藍鵬飛提供的宋朝汝窯花瓶，藍化龍提供的和闐玉雕，徐丙乾提供的字畫，均以高價拍出。我向基金會第一筆捐款人，藍鵬飛頒發證書。
藍鵬飛從我手中接過證書，緩緩轉身，舉着證書，正容說道：“老夫這一生中大大小小的證書也拿了不少，獨這次分外不同，沉甸甸的，只爲上面的名字。行善積德這句話，講了千年，可是往往被人當作耳旁風，包括先前的老夫。老夫現今才翻然悔悟，這世上，還是有因果報應的，代價竟然是老夫最寶貝、最珍視的愛子，振中的離去。現幸得兒媳韻洋設立的基金會，得以稍稍彌補自己的悔恨。孟子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雖然做再多善事挽不回我兒振中，但是，卻可以讓更多的家庭得以圓滿，這又何嘗不是一件令人欣慰之事。今後我藍鵬飛，會持之以恆支持基金會的工作，也望各位廣積善緣，爲家鄉的建設盡一份力。”
藍鵬飛沒有冠冕堂皇講大話，居然是檢討起自己，卻讓人更加爲之動容。
藍鵬飛講完後，設在大廳一旁的基金會工作臺前圍滿了人，大家爭相報名，捐款捐物。藍鵬飛環視眼前的場景，目光停在振中的相片上，感慨說道：“韻洋，今後你會是咱們藍家的驕傲。”
我隨望着相片中人，凝視盈盈秀目，眼中閃動起淚光，“那是因爲，兒媳有振中哥的幫助和守候，他是兒媳的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