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奉天方春暖花開。這日料理完府中的事務,起身舒展筋骨,跺步來到窗邊,灰濛濛的天空,飄着綿綿細雨,一絲,一絲,牽動起淡淡的愁緒。我披上月白色緞面夾層披風,舉着雨傘,獨步走到督軍府的後院,那裡種了幾株梨樹,枝頭掛滿了純白的花朵,皎皎如雪,素潔淡雅,清麗無比。
春風徐徐拂過,滿樹梨花,似翩飛的白蝶,紛揚而下,四處飄旋,我不由放下雨傘,仰臉迎着花瓣和雨絲,沐浴在柔風淡香之中。這些日子,被基金會和義學的事情佔得滿滿的,直到現在,諸事大致上了軌道,義學也於昨日正式破土動工,才發現國內最爲關注的巴黎和談,進展極度不順。不知父親這些日子是怎樣度過的?心裡泛起濃濃的思親之情。
忽然,一頂水紅色綢布傘沿擋在眼前,我扭頭一看,卉琴一襲天藍色的衣裙立在身側。她頰邊的傷痕幾可不見,只有左額角處,有一小手指頭大的疤痕,可能要伴隨她的終身。典禮會後,卉琴擔任了基金會的秘書長一職,文字性的東西一概由她負責。這些日子,她與我相處的還算融洽。
我招呼過後,卉琴皺皺眉,道:“大表嫂口口聲聲爲了孩子,竟不知春捂秋凍,還跑到外面淋雨。”
我含笑回道:“琴表妹的口吻,怎麼越來越像萱妹?整日被你們教訓,好似你們纔是大嫂似的。”
卉琴瞟了我一眼,輕啐了一口,“誰讓大表嫂一會老成得好似大姑爹,一會還比不上萱妹成熟。”
我輕輕一笑,“琴表妹難道不知,此一時彼一時,整天一個樣多沒意思。該老成時老成,該孩子氣時就孩子氣。你看這樣的美景,若不沐浴其中,豈不辜負了這片花樹?”
卉琴輕嘆一聲,擡起美麗的雙眸,幽幽說道:“這幾株梨樹,還是大表哥剛從日本回來時親手移栽過來的,去年才第一次結果,當時我還專門帶了兩袋去京城,不過那時,他的眼裡心裡沒有梨,只有你。”
一句只有你,讓我的心頓時絞痛起來,默默走到樹下,輕撫着樹幹,擡眼望着亭亭如蓋的樹冠,戚然淚下。卉琴過來抽出手帕,替我拭着眼淚,皺眉道:“纔剛遠遠看着大表嫂一身白衣站在花下,就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這一下哭得眼淚鼻涕流的,難看死了。”
本已忍下淚水,聽了卉琴的話,驀地想到振中的戲語,眼眶又是一澀,咬脣忍了忍,回道:“難怪你大表哥總嫌我哭的難看,說人家是梨花帶雨,難不成說的是琴表妹。”
卉琴輕哼了一聲,頗有些無奈,“我哪有機會哭,開始是楊家小姐,後來是蘇家小姐,在他眼裡,我永遠只是個妹妹。”
我撿起雨傘,輕聲說:“琴表妹年紀還輕,總會遇到合適的人。昨兒聽說,柳姨還想着幫二弟向你家提親呢。”
卉琴漲紅了臉,忿忿道:“虧我把大表嫂當知心人,你比我還小一歲,大表哥臨終前說讓你自由,不就是還有人在等你嗎?你幹嘛還守着?”
我愣了愣,從來沒人對我提過振中的這句話,不過,自不自由,於我已無任何意義。我酸楚地擡起頭,接過一片飄落的花瓣,緩言道:“卉琴,你跟我是不同的,你的生活還是潔白的一片,我的沾滿了鮮血和塵土,即使再愛夢澤哥,也無從愛起了。我的生活是可以預知的,就是陪着我的孩子,守着他長大。而你,還有無窮的機會,好好善待機會,善待生活。當日我的父親曾告誡我,悲苦一生,幸福一生,皆在自己的心念間,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希望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轍。”
卉琴紅了眼圈,輕輕攬住我,說:“韻洋,對不起,我也是今天爹提起這事,心情煩亂,又沒人可說,想來找你聊聊,你不要介意。”
我攜着卉琴的手,安慰道:“卉琴,我怎會介意呢?我難過還有人哄着,你只能憋在心裡,其實你比我還苦些。”
卉琴回握住我的手,垂下淚來,“韻洋,謝謝你。我娘去的早,我爹也從不管這些閒事,姨娘更是隻會看熱鬧。韻洋,我真的不知該怎樣辦,我從小就喜歡大表哥,偷偷愛了他好多年,我對二表哥一點感覺都沒有,連兄妹間的情誼都沒多少。可爹已經答應了,我真的沒法面對他,而且,他也未必喜歡我,多半是看中我爹在藍家的影響力。韻洋,幫幫我吧。”
我攤開手掌,清風立刻吹起手中的花瓣,旋轉着落到地上的水窪,飄浮了片刻,沉入泥水裡,不見蹤影。我頹喪地移開視線,緘默望着眼前的花雨,當年爲了幫映霞惹上藍鵬飛,爲了幫詩媛又惹上楊家,映霞接拍了一部電影,成了當紅的電影明星,詩媛也與贛清恩恩愛愛廝守一起,而我,卻因此要在花樣的年華孤獨老去。兔子尚且不食窩邊草,若是毀了振興和李天賜的如意算盤,還不知又會招來怎樣的禍根。
我扭頭望着卉琴,問道:“卉琴,你有什麼打算?”
卉琴的淚眼似一汪幽潭,哀怨悽婉,“我也不知道,想走怕爹傷心,嫁吧,怕弄得又是一場悲劇。”
“那你乾脆去問問二弟的意思,這畢竟是你們倆的事,聽聽他對你們的婚事是個什麼想法。”
卉琴躑躅地揉搓着衣角,萬般無奈的模樣悽悽楚楚,我揚揚頭,挽起卉琴說道:“雖然這事我不好插手,還是捨命相陪吧。”
同卉琴來到振興的辦公室門前,我伸手敲了兩下,喊了一聲二弟,卉琴紅着臉,想要跑走,我連忙拖住她。聽見門響,我倆停止拉扯,一同轉過身,只見振興面色無波,不怒自威地站在門口。我挺直脊背,正容說道:“二弟,琴表妹有幾句話想跟你說,現在方便嗎?”
振興緘默地退到門框後,我拉着卉琴走了進去。振興的辦公室,跟他的人一樣,寡淡,除了辦公傢俱外,沒有其餘多的裝飾,會客用的也是一排硬木椅子。
振興請我們坐下後,親手倒了兩杯熱白開水,遞給我倆。剛纔在外淋了點雨,身上有絲兒寒意,握住熱熱的茶杯,便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連帶着鼻子發癢打了兩聲噴嚏。振興擰眉喚來衛兵讓送碗薑湯,隨後走到屋子頂頭的一個櫃前,從裡取出一牀薄毛毯拿來給我,沉着臉冷聲問道:“大嫂在外面折騰完了,又想在家裡折騰嗎?”
我怔怔地瞧着振興,不知他說的外面家裡是哪兩件,是指辦基金會和淋雨?還是淋雨和干涉他的婚事?
就在我費力猜測時,卉琴羞澀接口道:“不是大表嫂,是我……”
話說到一半,卉琴又偃旗息鼓低下頭,攪弄手帕,室內頓時陷入迫人的寂靜中。
看來,是不能指望卉琴她自己了。我收回心思,從容說道:“我這個管家的大嫂當的真是不合格,二弟的婚事還要聽別人的私傳,柳姨和二弟太見外了,聽說今日定下了,是真的嗎?”
振興也從從容容的回道:“大嫂平日雜事繁多,沒譜的事,自然是不好麻煩大嫂。這事也是剛口頭談妥,以後的事宜,少不了靠大嫂從中打點操持。”
振興答得坦然,可就是象在談論公事一般,看不出絲毫的個人感情。我無心玩捉迷藏的遊戲,乾脆直接把來意挑明,點了點頭,說:“一家人不用客氣,只是二弟,這婚姻主要還是你們兩人的事,身爲大嫂,我也不想拐彎抹角,琴表妹對這事有點疑慮,害怕重蹈我的覆轍,你對這事是個什麼看法?”
眼前的邃目與我對視片刻,目光調向桌上面的文件,又過了片刻,抿緊的嘴脣微啓,蹦出讓人吃驚的回答。“琴表妹喜歡的人不在了,我喜歡的,也不在了。反正都要嫁娶,湊一路各過各的,家裡也有交待,皆大歡喜,有何不好?”
振興說完好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沒想振興這樣寡淡之人,居然也有過情傷,也許是情傷造成他的寡淡,也未爲可知。驀地想到典禮那日的背影,說不定他從我倆的交談中知道了卉琴的秘密,方有此意,若果真是如此,豈不是我害了卉琴?
我有些着惱地問道:“你的意思是說,娶琴表妹做個掛名夫妻?這怎麼行?你這不是毀了琴表妹一生的幸福嗎?”
振興身板坐得筆直,臉部也板得堅硬,嘴脣好似縫合一起,全身散發出一股不容妥協的氣勢,室內的氣氛一下僵住,卉琴反倒一臉的坦然,接過話題,“二表哥,我明白了,我同意。”
我抽回正與振興較勁的目光,怔望卉琴,門外響起衛兵的報告聲,振興起身打開房門,衛兵端進薑湯遞給我。悶悶接過熱熱的瓷碗,不顧刺喉的火辣,一口氣喝完,身上即刻起了一層薄汗,我抽出手帕,拭去額頭的細汗,道:“既然你們兩廂情願,我無話可說。你們談吧,回見。”
“大嫂,你這出着汗,出去一走,薑湯豈不白喝?我去喚胡媽來。”
等振興離開後,我攥住卉琴的手勸道:“卉琴,你真的願意過這種名存實亡的生活?二弟他以後還可以有選擇,你這一進去,就無退路可言了。”
卉琴清幽回說:“韻洋,其實我很感激二表哥,能給我一個位置,不受外界打擾繼續做自己的夢。這個夢我做了十年,也不想改變。我的心不高也不大,這樣子是最好的了。”
聽了這番癡情表白,我再也說不出任何反對的話,唯有心酸無語,儘管她癡慕的是振中。不知這世上是否真有月老,若有,那他一定是個最不負責任的神仙,把個紅繩牽的亂七八糟,處處是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的傷心之人。
悶坐了幾分鐘,胡媽拿着包袱進屋,室內的空氣才又重新流動。卉琴走後,胡媽手腳麻利地收拾着,嘴巴也沒閒,一副神秘的模樣壓着嗓子說道:“現在府裡都嚷開了,說這位要做二少奶奶了,田媽更是滿屋子穿唆,真要進來了,怕是又有的鬧了。”
見胡媽說話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了笑,說:“有什麼好鬧的,不就是管這府裡的雞毛蒜皮的事嗎?接去了,我還樂得專心去做基金會的正事。”
胡媽陪笑說:“大少奶奶不把這當會事兒,人家可是紅着眼要爭,就跟那暴發戶似的,眼皮子忒淺了。咱大少奶奶是什麼出身,那小門小坎的,以前想巴着大少爺,老爺都沒理。”
胡媽的話雖不好聽,可藍府裡也就這個貼心人,不好過多責備她,便正色道:“這時候也別去參合,他們怎樣是他們的事,咱們盡到自個的本分就行了。琴表妹人不錯,都是自家人,也別分個三六九等的,反倒讓人笑話了去。”
胡媽點頭稱是,“放心好了,咱怎會給大少奶奶惹麻煩,豈不降低了自個的身份。”
說着閒話清理妥當,兩人走出房門,見振興和小唐一起站在門外。成立基金會後,藍鵬飛把小唐正式調撥給我,除負責我在外的安全,還兼顧建築施工等硬性聯絡籌劃工作。小唐向我行完禮,說道:“督軍請少夫人過去一趟,有要事相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