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上午,抄寫完成摞的帖子,讓家人拿去投遞後,始覺渾身痠痛得利害。回到牀上躺下,忽然腹部裡面一陣蠕動,片刻之後,才明白過來那是我孩子的胎動,充實感和滿足感頓時溢滿了心間,真真切切感受到,一個生命在我體內的孕育、成長……
感思中,浩天蹬蹬跑進來,脆生生地向我問過好,上前拉住我的手,關切問道:“姑姑,您生病了嗎?爲什麼奶奶不讓我來找您?”
母親挑了簾子進來,數落道:“這孩子一時不見你,就鬧得慌。事兒忙完了?”
我點點頭,想要起身,母親忙伸手止住我,責怪道:“你瞧瞧,這臉白的,一點血色都沒有。每日給你燉的補的,東西都不知吃到哪兒了?”
我滿足地笑了,拉着母親的手搖搖,興奮說道:“母親,剛纔小東西,動了耶!”
母親白了我一眼,嗔道:“那一定是他不舒服,或是不滿意。都要當孃的人了,考慮事情還是那麼不着邊,這要是遠祺和你的性子調個個,就好了。”
我半摟着浩天,對母親撒嬌道:“母親,要不是有我們襯托着,怎會顯得母親的不凡?”
母親揪着我的耳朵,罵道:“就是會貧嘴,成事在這張嘴,敗事也在這張嘴。娘算是死了心,趕緊南下多活幾年。”
浩天見母親訓斥我,不滿擋在我的面前,替我辯駁道:“奶奶,您幹嘛要罵姑姑?姑姑還會打仗,還幫助好多人呢。”
我笑着抱着浩天,在他小臉蛋上親了一口。母親哭笑不得,說道:“得,你姑姑能耐。爺爺奶奶跟你爸去上海,你就留下和你姑姑過,好不好?只怕跟你舅似的,有的哭。”
浩天說:“姑姑爲什麼不跟着過去?上海比這裡好玩多了。有大輪船,有黃浦江,二表姑還說,要接姑姑過去散心呢。”
母親笑着揪揪浩天的臉蛋,“這孩子,倒是比他爸有心眼。你姑還有一大家子人要管呢,哪能說走就走的。”
我摸摸浩天的小腦袋,答說:“等姑姑有空,一定會去上海看浩天。母親,昨天夢澤哥來有什麼事嗎? ”
母親橫了我一眼,沒好氣的回道:“你還有臉問?昨日抓了一些子人,人家夢澤怕你在家擔心,特地抽空來看你。見你不在,學校又忙,說給你打個電話報平安。結果振興說你根本沒去。把夢澤急得,不知你又在搗鼓啥,一直守在電話機旁。還好過了二十多分鐘,你就打回來了,不然這一家子都要被你磨死。”
我歉然回道:“女兒還不是怕您們擔心,沒敢說實話。女兒好歹是藍家的大少奶奶,想那楊家不會怎樣,方纔敢去的。母親,您放心,您女兒最是愛惜小命的。”
母親哼了一聲,“你就好好躺着吧,等會兒,在自個屋裡吃就行了,休息好了,晚上纔有精力應付那些人。事要辦,就要辦好,知道嗎?”
快近傍晚,胡媽精心幫我梳完妝,配合寡居的身份,換上一套墨綠色的綢裙,披上白紗長形披肩,優雅端莊,樸素大方。我拿着同色緞面的手包,走出裡屋,身着嶄新禮服式黛青色戎裝的振興,手扶腰間佩劍從沙發上筆直站起,高大的身形挾着威勢,緊張的心緒,忽地多了些底氣,倒底是一家人。
我微笑着招呼後,道:“二弟,那咱們就動身吧。”
出了屋門,不由前走兩步,在廊前停下。整個院子,灑滿了絢麗的霞光,屋子、樹木、花草、地磚映得似火般燃燒。我的雙眸,瞬間燃起兩簇火焰,霎時好似置身數年前,那座似錦的鋼橋上,身旁圍着遠山,羣民,羣生,目光灼灼說着誓言,爲我加油……
“大嫂,走吧。”振興彎起胳膊,禮貌說道。
收回思緒,側望身邊之人,剛硬的臉孔帶着力量,平素幽沉的長目,此刻也遍染了一層霞彩,閃着絢爛的光芒。我嗯了一聲,挽起振興鋼鐵般的手臂,從容地邁開腳步。
晚霞行千里,此行,必成!
行至宴會廳門口,遠祺身着乳白色西服,忙着招呼來賓。昨晚回去,被遠祺一頓好訓,結果反被我指使,統領今天對外的雜事。我笑着問候道:“大哥,怎麼就你一人,夢澤哥呢?”
遠祺拉着我躲到牆角,悄聲回說:“今天政府又抓了七百多人,夢澤也在裡面。”
我頓時後悔起昨晚要求夢澤配合自己的行動,穩穩心神,小聲詢問道:“這麼說,政府是鐵了心要來硬的了?”
遠祺點頭回道:“楊仲源帶着他的兩個公子剛到,同黎先生坐在一起,先生要你和振興一塊過去坐。”
我壓下紊亂的心緒,暗忖片刻,事到如今只有背水一戰了,遂對遠祺說:“那等會學生代表發言,就由我來說吧。”
挽着振興走進門廳,馬上圍來幾個記者拍照採訪。“藍大少夫人,你對目前的□□怎樣看?藍二少將軍的看法呢?”
我正色回道:“我國是共和立憲制,人人都應有表達自己看法的權力和自由,對學生抗議一味打壓,有失公允。本人覺得,政府應當反思,需採取更有效的辦法。不然,事態只會越演越烈,對國家百害無一利。”
振興一旁接口道:“我大嫂的看法,就是我的看法,也是家父的看法。”隨後,禮貌地向面帶興奮的記者告辭,平靜地攜我走向大廳前端。
振興的回話,着實讓我有些意外。我的這番話,作爲個人意見無可厚非,若作爲藍家的意見,等於是公開跟政府叫板。那些記者眼中的熱度,可以想見明日報紙的熱點。側視無波的面容和眼神,瞧不出個所以然,也許,他和藍鵬飛度量過此事的勝算,方有此言。
來到主賓席,黎先生身邊坐着一身着將帥服的中老年男子,五官不甚突出,膚色淡黃,兩道濃眉異常的醒目,面色平靜,舉止平和,卻可感受到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這是在官場戰場多年湮侵,纔有的一方霸主的氣場。
我向黎先生見過禮,微笑着朝楊仲源行禮道:“這位想必就是楊世伯了,久仰世伯之英名,心之念念,盼能見世伯一面,可惜一直未能如願,韻洋給楊世伯見禮了。”
楊仲源面帶淡笑,渾厚的男中音頗爲動聽。“世侄媳客氣了,老朽不過是多活了些年,哪裡談的上英名,要說配得上的也只有你的乾爹了。”
振興同靖禮兄弟倆坐一起,黎先生留我坐在他的身邊,笑道:“楊督軍不必自謙了,今日能來,就配得上這個名。”
說話間,不停有人過來向黎先生楊仲源打招呼,居然還有些政要未請自到,可見楊仲源的影響力。
宴席在遠祺主持下,七點準時開始。先是黎先生致歡迎詞,京大的教師代表致感謝詞,輪到學生代表時,我款步登上演講臺,平靜環視滿室的賓客,清晰有力地說道:“各位尊敬的師長、來賓,晚上好!因某種原因,京大學生的席位竟然空置,使得這場謝師宴,名不符實,只有老師,卻無學生。在下越俎代庖,暫代學生這一角色發言。黎先生是在下的乾爹,從小耳濡目染,聆聽先生的各種教誨,也算是先生的一名特殊學生。先生一生致力於興辦教育,其目的,就是想爲國家培養更多的棟樑之才,爲振興衰弱的祖國造就更多的可塑之才。人才人才,人才從哪裡來?當然是從青年學子中來。古有云: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可見培養出一個人才,是件多麼不易之事,可是現在,卻有些人任意鎮壓這些培養多年的精英青年。這無疑,是在自斷民族之希望,未來之脊樑,其行爲令人髮指,其結果叫人痛心。一代名臣魏徵曾說: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而現在,某些人卻是自斷其根,不去積極尋求妥善解決之法,從根源理清問題和爭端,只知暴力壓制,失德必然失民心,國無寧日,則國之希望何在?痛心之餘,在下懇望有關人士深思,不要再發生這樣令人匪夷所思之事。最後,在下這個濫竽充數的學生,送先生一句對子,以表心中的敬意:事業文章,隨身銷燬,而精神萬古不滅;功名富貴,逐世轉移,而氣節千載如斯。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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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講完畢,廳裡掌聲雷動,叫好一片。在密集閃動的鎂光燈下,我坐回黎先生的身旁,楊仲源一旁笑讚道:“先生真是教女有方,一直聽聞世侄媳的不凡,今日得見真人風采,才知何謂不凡。仲源敬先生一杯,爲先生培育出這樣的人才乾杯!”
黎先生感懷看看我,舉起酒杯,一乾而盡,捋着鬍子朗聲說道:“這杯是敏之一生中喝得最暢快的酒了。江山代有人才出,國家纔有希望,民族纔有希望。”
聽聞先生的話,我亦是感觸良多。遙想我還是無知少兒時,先生總是對我青睞有加,言提其耳,因勢利導,從來不因我是個女孩,限制約束我個性的發展,在黎家的生活,真正開啓了我的心智,開展了我的思維,樹立了我的自信,可以說,沒有黎家就沒有今天的我。
感慨間,楊仲源對我說道:“世侄媳,上次你幫了靖禮的大忙,老朽還沒當面向你道謝呢,來老朽敬你一杯。”
我端起茶杯,恭敬回道:“韻洋何德何能,讓世伯敬酒。靖禮大哥也同樣幫了我的大忙。不然韻洋說不定葬身亂匪之中。況且,世伯還爲家母訪得名醫,救了家母一命,怎樣說,都是韻洋欠世伯的情分多些。韻洋身體不便,以茶代酒,敬世伯一杯,祝世伯大展宏圖,得嘗己願。”
楊仲源含笑頷首,說道:“多謝世侄媳的吉言,老朽卻之不恭,幹!”
說完,一飲而盡。飲完,我倆互視瞭然一笑。正過頭,瞥見靖禮靖義正拉着振興把酒言歡,一頓飯,倒是各自吃出各自的味。